却说那茅屋后倚之山确较此前所历丘陵更险峻,放眼看去:愁云缭绕,山接长空,依稀闻玄鸟嘹呖;白雾丛生,路衔绝壁,恍惚有虎豹环伺。

    老叟拄杖而行,即使他脚下生风,通晓往来行路,骆美宁与伊三水都无可能受此恩惠。

    且不论老叟年岁已高,况瞽妇老妪孤身在家无依靠,若有万一,谁又能做担保?

    伊三水迈步拦于老叟前,他言语简练干脆,“不可。”

    骆美宁亦连连摆首,她竭力吹嘘,也算给自己壮胆:“我曾自北南下数百里,期间也行过层层山川、道道流水,虽无伏虎之能,却懂得趋吉避凶的道理。”

    她寻思:既伊三水能自作决断脱离祖师观,定也非寻常之辈,能说出‘坟头过夜’一类话的女子,又怎惧行路时招惹虎豹?

    就算如那老妪之言,山中有虎卧,打不过她还逃不了吗?

    好歹在万仞山上修行了十年功夫,赤手空拳无指望,搭弓上箭倒能保安稳。

    这般一想,骆美宁又转了话头,“老公公倒不必领路,您这儿可有弓箭?”

    茅舍中荤腥都靠那老叟平日进山林采钓,说有倒有,只是物什与他昨日用以垂钓的鱼竿一样,均为老叟手作。

    见了木弓木箭,骆美宁夸赞不尽。

    许是她一番话有理,亦有退让之意,揣度一番,老叟也不再执意跟随。

    想是二道姑出门,定有本事在身,便同意以银钱交换武器。

    骆美宁反倒是心疼这两老一家,后山外的邻镇山高路险难至,茅屋前的林外镇子又遥远,便是留了钱财予他二人,也不知有无机会使用。

    她琢磨着,又将攒好的一把符灰并素油一齐留下。

    驱鬼避魔之作用虽有待商榷,但素油能下锅,符灰留至七月半沐浴梳洗,也不算坏。

    此非什么稀奇贵重之物,老妪收受后却潸潸然堕下些泪来,硬是同老叟一道将二人远送出一二里,在山道边依依不舍取出张绣了芍药的帕子。

    “这是小女葵葵的手帕,老身总觉着与你二人有缘...”

    老妪说什么也要将东西予她,“若你们在邻镇遇上个眼角有痣的哑女,请代我便将此物送她...无论如何,阿耶阿娘还望她归家来。”

    骆美宁接过帕子满口应了,无论遇不遇得到,全当给老妪个指望,往后的日子也能有盼头。

    相遇终有一别,伊三水令两老勿再相送,骆美宁嘱咐他们谨慎回往,又再三承诺,若有缘能面见他二人独女,定将话带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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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渐崎岖,需拨草而行。

    复行四五里,愈向山上攀爬、杂草愈加丰茂。

    羊肠小道两旁大树高耸,林间惊鸟无数、似有怪声回荡。

    骆美宁眼里尚且噙着泪,她仍念想着那对夫妻。

    分明只借住一晚,昨日自己甚至将那老叟误认成厉鬼,今日相别却依依不舍。

    人情就是这般怪。

    瞧那伊三水分明不如她感性:人家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一双明眸于林间梭巡,似乎已将老夫妻抛于脑后,警戒着山中或许出现的虎豹豺狼。

    她垂首将帕子收入衣襟,拭干眼角,叹气感慨,“我这人又没什么大能耐,却敢随意许下诺言,天知这路上能否遇到哑女葵葵,此番倒是糟蹋了这芍药手帕。”

    老妪有言,她家独女走失数年有余,若真在邻镇上,能回早回了。

    见伊三水不答,她又嘀嘀咕咕道:“总见不得什么身世坎坷、缺胳膊断腿的苦难人,心上肉太软,不自知几斤几两…都想着施以援手帮一帮…分明自顾不暇,这也是坏毛病。”

    伊三水回首瞥她一眼,“你若成了什么高家家族的贵妇,岂不是操碎了心?”

    骆美宁呵笑一声,“好姐姐,你看我像是成得了大人物的人吗?倒是您,瞧上去跟神妃仙子一样。”

    地面杂草被布鞋踩得吱呀乱叫,伊三水执桃木剑在前,左右来回斩掉一些,嘱咐她小心林间虫蛇。

    骆美宁怕就怕没腿的和多腿的东西,往蜈蚣毒蛇处一细想,眼眶里含的泪就干了个彻底,倒没什么功夫再伤怀悲秋。

    从祖师观出,伊三水便知去向。

    她跟着‘她’在林间状似走着条笔直路,却又感觉二人在身旁相似布置的树丛中七拐八绕。

    好在斩落的杂草能看做标记,也不至于迷失方向。

    骆美宁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弓,原先在茅屋听老妪说林中有虎,本将信将疑的她如今倒是笃信了。

    虽红日初升,时辰尚早,她仍忍不住问,“三水姐姐,我们今夜在哪儿休息?”

    这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又哪里有什么坟地?可别再用昨天那般说法来吓唬她。

    正当骆美宁期待着她答‘镇上’之时,伊三水却启唇,“这山高远,翻越至少需两日,夜里就在此间将就一下。”

    听‘她’话音刚落,前方草地便是一阵窸窣作响,想是比蛇还大的野兽才能闹出此种动静。

    骆美宁哆嗦着举起弓,却被伊三水快一步抬步拦在前。

    真是好姐姐,这时候还挡在前边儿,‘她’手中唯有一柄桃木剑,就算砍得死鬼怪也奈何不了野兽。

    她强打起精神,告诫自己既然拿了弓,便需在后掩护。

    骆美宁猫着腰、眯了眼,随伊三水脚步而动,只等草中物现身。

    又听哗哗一阵水响,她还未瞧清,一双眼眸便被伊三水利落挥袖盖住,听‘她’厉声道:“谁?”

    是人?

    那边即刻传出一句反问,“谁?”

    又一阵拨草窸窣响,伊三水遂将袍袖收回,一蓄短须的小年轻自草丛冒出。

    他双手还理着腰带,两枚豆目在她二人面上逛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哼了声,“原来是两位道姑啊。”

    末了,他又朝身后大叫,“少爷!少爷快来,小的逮着人了,活的!”

    说罢,他迈大步横刀立马似地于草丛中跨站开来,对伊三水与骆美宁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

    哪知道,小厮话未说完,伊三水便收了桃木剑,横掌往他脖颈边一劈,正中他麻筋。

    这高山人迹罕至,便是匪徒都不聚于此,若成天于此处收过路费,怕是得饿死。

    恍然间,小厮眼冒金星。

    骆美宁来不及感慨伊三水一身好功夫,她不禁发出道嗤笑:这位嘴中唤‘少爷’的小厮人还不及伊三水高,如今散了气,将将朝他那赶来的少爷怀里倒去。

    “二狗子?”赶来的白面书生忙掐小厮人中,拽着他肩膀唤,“二狗子,你怎么了?”

    二狗子?

    好名字——骆美宁偷笑两声。

    白面书生欲昂首责备,却迎着日光瞧见伊三水那张略带怒气的俏脸,话到嘴边转了个大弯,“仙、仙姑?”

    小厮虽通身麻涨,理智尚存,他哪管自家少爷瞧别人姑娘瞧得晃了神,拿手指着张嘴便叫,“什么仙姑,两个道家婆娘,就是高个的劈了小的!”

    “无礼!”

    白面书生高声呵斥,他将拳置于唇边装模作样轻咳两声,“仙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伊三水眯起眼瞧了白面书生片刻,可谓是半点脸面不给,将人视作无物,遂回身瞥了骆美宁一眼,牵了她的手,跨步便走。

    骆美宁亦步亦趋,乐得嘴角上扬,颇有狐假虎威之势。

    只听身后那小厮对书生道:“您什么身份,何须对两个小娘皮毕恭毕敬?”

    闻声似是书生扶了小厮起身,脚步慌乱,又随即碾了上来。

    伊三水又抬手,精准捉了骆美宁未拎弓的胳膊,领着她愈走愈快,直至余光内草树山花都作了残影。

    疾驰半晌,再不见有声。

    应该是甩掉了两人。

    白面书生身边的小厮尚且斗不过女子,还胆敢擅闯深山老林,真是什么人都有。

    ......

    山路层层盘旋向上,她二个缓缓走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骆美宁不自觉又仰视起伊三水来,被‘她’牵着,她真诚称赞,“三水姐姐太厉害了。”

    亏她自诩自力更生,与之相比,自己倒像个木讷无用的丫鬟。

    眼前一段山路杂草渐消,山石耸立,伊三水随即松了她手,令她走在前边,“我背有竹篓,恐遮挡你视线。”

    骆美宁连忙应下照做,疾走两步。

    她不再费时力感怀,反倒是庆幸自己择了伊三水作伴——当真可靠。

    又行一段,飘然恍惚间,身畔似有野云相随,唯那圆日仍旧高悬。

    自山畔远眺,千百里间一览无余,邻镇似在脚下,惶惶恐惧之心顷刻荡然无存。

    伊三水难得主动开口,她低声道:“悲悯心非人人能有,你能与他者共情,便是做道姑的必备之胸怀;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到底还是抚慰生者。”

    少顷,骆美宁才知‘她’是在回复自己在林间悲叹之言。

    “南下路迢迢,既那老妪说她与你我有缘,说不定真能与她独女葵葵相见。”

    伊三水嗓音深沉、略低哑,却极具说服力,抚慰人心,“若不能相见,也怪不得你我,好似她女葵葵未回便有念想一般,算是我二人为她这念想多备份保障。”

    骆美宁接过芍药手帕许诺时便是这种心态,听伊三水想法与她一般无二,心间愈发坚定。

    她蓦然回首,立于稍高处俯身捧起伊三水一双骨节分明的纤纤手,合掌包裹,感动之余言语浮夸,“三水姐姐深知我心,如若细数在世亲历诸事,同姐姐一块儿抽到短签离观最为不悔。”

    听罢,伊三水吐息乱了一瞬,目光闪烁,敛眸回避。

    遽然,“嗷呜——”一啸吼声乘云而上,搅乱一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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