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来了,主心骨就有了。

    元丰恨不得跑到阁主身边诉说这几日受到的委屈。

    但那些细细碎碎的闺中蜜语随风入耳,让元丰臊到恨不得躲起来。

    谢止看着丝毫不受那些背景音的影响,他的视线落在在场二人身上,冰冷而又沉肃。谢阁主单是站在这里就足够气势逼人,让人本能地生出些敬畏之心来。

    元丰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求助般将目光转向了纯钧。

    纯钧啊了一声,看着好像比他更茫然,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地上被自己砸出的深坑,表示自己刚刚被打,暂时听不见了。

    该死,他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主意。

    元丰算是彻底了解了纯钧所说的遇贱人是什么含义。他的牙关打着颤,迎着自家阁主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上前:

    “阁,阁主……”

    谢止眉峰隆起,元丰知道,这是阁主耐心即将告罄的征兆。

    元丰整理措辞,迅速地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察觉到自家阁主好像对此不甚在意,慌忙转换话题:“方才幻灵闹得雪崩了,贺宫主在那片山丘上,不知有没有受到影响。”

    谢止眉峰皱得更紧:“浮屠境死者繁多,带上内修修士便是为了防备万一,可以超度这些邪灵。你连基础的净化都做不好,是怎么好意思出门的。”

    原来贺玄青一路带着他是这个原因。

    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蹭他令牌入城才来的。

    三言两语间元丰便被自家阁主便生生训成了雪里一只鹌鹑。他羞愧地低头,心底却不由得升起几分疑惑。

    但阁主是怎么知道照月城发生的这些事的,自己明明还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啊。

    元丰的疑惑还未升起就已被狠狠打断。谢止根本没放过他:“还愣着干什么?镇魂曲还要我帮你吹吗。”

    背景音里的谢止柔情蜜意,甜得快要滴出水来,在他们面前端端站着的谢止却冷淡至极,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足以吓哭一般路过的孩童。

    元丰此时都有些羡慕那位早夭的清禾公主了,他蔫蔫垂着脑袋,从怀中掏出一把骨笛,呜溜溜吹了起来。

    谢止似是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交代完元丰后,转身就要离去。

    明明期盼着阁主来的人是元丰,此时盼望阁主赶紧离去的也是元丰。他身体紧绷着,生怕吹错音符被阁主狠狠训斥,但好在他虽然实践不好,但诸如净化之类属于内修修士的基本功,他还是扎实的。

    元丰胆战心惊生怕自己露馅,阁主的脚步却忽然停了。

    他青色的瞳眸微微眯起,看着胆敢拦在自己身前的人。

    ——是纯钧。

    纯钧脸上的表情比方才应对僵尸和幻灵时还要严肃百倍,未曾收起的刀被他重新举了起来,抵在了身前,那是个防备的姿态。

    谢止冷淡地扫过此人:“滚。”

    “阁主肯出手相救,在下心中感激。”纯钧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朝廷与仙盟已结百年秦晋之好,还望阁主不要为了一己私欲毁坏盟约。”

    这这这,这怎么就要打起来了。

    电光火石间,元丰想明白了纯钧动手的原因——

    传言风波宫宫主对摘星阁阁主有杀妻之恨。风波宫宫主陷入浮屠境,此时摘星阁阁主却忽然出现……这若换成他,他也是要拦的。

    纯钧着急得额头直冒虚汗,他有些想劝架,可刚有停下的苗头却又被阁主扫来的眼神吓得继续。只有双眼还能能动,此时正滴溜溜直转,着急地观察着局势。

    “您晓得,我们宫主从不在乎过往。”

    只见纯钧脸上带笑,

    “奉劝您一句,无论是您的妻子,还是那位早死的清禾公主,阁主最好忘了,否则大好修为却平生心魔,岂不可惜?”

    这是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至少元丰的曲目吓得断了半截,但他偷摸瞥着阁主的脸色,又悄悄续了下去。

    谢阁主面无表情,眼瞳却竖成了近乎蛇瞳般的细线:“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你还有机会活。”

    “你很强,我打不过。”纯钧唇角微勾,笑不达眼底,“但没试过怎么知道。”

    纯钧年轻,整个人如同将要出鞘的利刃,薄薄衣衫内包裹着朝气蓬勃地肌理。这种不知死活的天高地厚愚蠢行为,好像是什么会被人夸赞为少年意气的东西。

    谢止从未蠢过。

    “你若死了。”青色眼瞳从眼前人身上扫过,谢阁主问得漫不经心:“你们宫主会伤心吗?”

    ……

    贺玄青对外界发生的这一切根本不知情,她宛如一片落叶,顺应路径一路掉进了洞底。

    此时她头顶是森森煞气,脚下踩着的是浸润着污染的漆黑土地,周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耳畔传来细细密密的窃窃私语,贺玄青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就被一道墙壁堵住。

    她触碰到了那堵墙壁,黏腻的触感让贺玄青微微皱了皱眉,退得更远了些。

    如果贺玄青能看见,就能够发现自己面前的并不是所谓墙壁,而是一道庞大而又扭曲的黑影,不止是这面墙壁。这些黑影无处不在,几乎将贺玄青整个人团团围住,私语声铺天盖地,且不断加剧着,将人吵得脑门嗡嗡作响。

    倘若谢止在此或许能解读出那些呓语的含义,但在贺玄青耳中,这些不过是让她头疼的胡言乱语。

    但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她以指为笔,沾着黑水划了一道符箓,清了清嗓子问:“你们是谁?”

    贺玄青耐心等了片刻,无事发生。

    原来画错符了。

    贺玄青面无表情擦去丑陋到惨绝人寰的符箓,重新补了一笔。

    铮嗡——

    细微如残烛般的微光照亮了方寸之地。贺玄青看着面前包围着自己的磅礴黑影,神色不变:“亡者何人?”

    声音随着那符箓而变得逐渐明晰,在贺玄青耳畔组成人能听懂的字符。

    “吾——等乃天衍金羽卫。”

    “何故而亡?”

    刚刚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声音重又散开,变得繁杂起来,这些人的死状似乎各有不同,贺玄青思索片刻,将手放在了其中最大的一面“墙”上。

    刹那间,无数画面自脑海中闪回。是那人死前最后的景象,他们死时的执念宛若钢针,也伴随着回忆死死插进了贺玄青的识海之中。

    皑皑白雪之中,将军死守城门,最终力竭而亡。

    将士们与突然出现的雪魄搏斗,却力有不逮,只能眼睁睁看着伙伴在自己面前凄惨死去……

    他们死在照月城中,本来可以转世离开,却又被这城中阵法强行留下,强行将他们的怨气炼化,使他们不得入轮回。

    憎恶,不甘,怨恨……昔日的守城将在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中早就失了心智。他们平等地怨恨着,将矛头指向了强闯而入的贺玄青。

    甲胄摩擦声响起,顷刻间深寒煞气仿佛带着重重血光直冲着贺玄青的面门而去。

    橙芒自肺腑翻涌闪动着,贺玄青却抬手轻轻地按住了丹田,将它硬生生逼了回去。

    “无妨。”贺玄青唇角微勾,嫣然微笑着,“吾会送尔等归乡。”

    她的话没有安抚到这些怨灵,反倒让他们更加暴躁起来。

    ——你有何能力?

    区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也配说这种大话!

    骗子。

    骗子!

    杀了这个骗子!

    怨灵狂啸着,铺天盖地冲着贺玄青袭来,打算将她彻底搅碎在这里。

    贺玄青像是毫无所觉,她微微抬手,露出了别在腰间的剑。

    这把剑自她自废修为后就再也没出过鞘,此时却有了用武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这一回却不是为了杀人,这把剑正伴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着,在空中划出道道漂亮的剑光。

    贺玄青擅长剑术,但拿剑跳祝舞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祝舞为那些内修修士用来驱散、超度、祭祀时所跳之舞,一般来讲,舞者在舞蹈时会使用与自身最为相合的法器。

    贺大宫主曾经看过某人跳祝舞,倒是留有些许印象。想要复刻一遍动作对她而言不算困难。至于法器——对于剑修而言,除了剑,怎么可能还有旁的更能符合剑修心意的法器?

    理论上可以实行,于是贺大宫主触类旁通,临时想到了这一招。

    倘若行不通的话,就只能灰溜溜让橙芒带着自己杀出去了。

    贺玄青如是想。

    好在成果喜人,贺玄青观察着周围隐隐有缓解趋势的煞气,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啊,她在地底,没人能瞧见。

    拿着剑不伦不类跳祝舞,贺玄青能想象到自己在旁人眼中会是何等愚蠢的模样。

    事实上,这画面美极了,女人身段婀娜,宛若春日垂柳,她举手投足间带着独特的韵律,庄重犹如九天玄女降世。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女人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不知从天地何处响起了阵清心悠扬的曲调,与她的舞步相得益彰。

    悼念亡人,送战士归乡。

    周围的呓语随着她的剑舞逐渐消散,剑舞固然起到了宁神镇魂的效果,但贺玄青破坏的阵法才是帮助这些人摆脱折磨的关键。贺玄青越转越快,最后剑尖停在原地,归入剑鞘之中。

    她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她的盔甲锈迹斑斑,猎猎披风濡满鲜血,正是那位力竭战死的将军。

    “吾乃金羽卫右都统领。”

    贺玄青问:“你可有冤屈?”

    女人嘴唇干涸,她是最早死去的,也是被阵法折磨得最久的怨灵,但贺玄青问她是否有冤屈,她却是摇了摇头。

    将军许国而死,死得其所,她不怨。

    雪祸没有蔓延酿成大祸,这是天大的幸事,她欣喜

    风波宫救援及时,来得居然是贺宫主本人,足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

    她不过是万千金羽卫中最不起眼的小将,武艺平凡,天赋平平,依靠勤勉获得的成就终究有限。若是京城那些修为有成的将领面对此种困境,轻巧便能镇压,也不会像她那样丢了性命。但至少至少,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对这位将军而言一切都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将军单膝下跪,看向贺玄青的视线中闪着憧憬:“我曾在战场上远远瞧见过您的身影,我一直,一直都非常仰慕宫主。”

    “只是我资质太差,努力多年也只是勉强筑基,入不了风波宫,也没能进皇城卫队,最后只成为了座小城的守卫将士,到了后来,明明知道此为雪魄,却还是差了一点,没能坚持等到救援。”

    贺玄青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女人便笑了。

    将军笑得很腼腆,她初见贺玄青时不过才总角之年,如今贺玄青与当年相比容貌无甚变化,她的眼角却生出了细细皱纹,但她却并不惆怅。

    贺玄青容颜不改,象征天衍繁盛,还可延续千百年,将军是真的没什么遗憾留在世间。

    没有幻境支撑,将军身影逐渐消散,最后化为满天烟尘。

    “那个人,很强。”

    “您与那人不和,我重启浮屠境帮您拖延了片刻,只不过,怕是不会太久……”

    “请您务必小心。”

    ……

    幻境的确没有支撑多久。

    贺玄青走出洞外,只隐约瞥见了幻境里床幔珠帘浮动,有一女子趴在床榻上,黑发遮掩了面容,她巧笑嫣然,言笑晏晏:“阿兰心悦谢止……”

    然后这女子连带着幻境便被斩成了两截。

    星离雨散,月坠花折。

    浮屠境彻底破了,铺天盖地的流星犹如雨幕般四散开来。贺玄青站在洞外,看着那些虚假的星空陨落,露出真实的、属于照月城的天空,指尖勾着的项链明明灭灭。

    隔着满天流星,她瞥见了双璀璨如星河般的翠色眼睛。

    “谢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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