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涧内。

    剔透晶簇挤在洞壁两侧,散着莹莹微光,看上去无害又美丽。

    元丰走在队伍后头,因为太讨厌绪冥,他没有和大队伍走在一起,甚至没有与摘星阁的诸位师兄师姐们同行。他正闷头走着,脖子就被一把勾住。

    “小兄弟,我忽然起了兴致,打算写本新的话本,你瞧这个故事怎么样。”

    勾着他脖子的医修没有丝毫见外,热情地就像自己是他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一般,甚至还热络分享起了自己的副业。

    应当是在消遣自己吧,哪个医宗的好人家会闲着没事干跑去写话本。

    他瞧不明白这个医修不去和无忧宗的同类凑在一处,非得和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挤在一起做什么。

    但腿长在别人身上,别人爱走哪里走哪里。元丰只得板着一张脸,应付着回答:“写。”

    那医修像是丝毫看不出他的冷淡之意,还在分享着自己的思路:

    “就说这两位主角师出同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师兄对师妹暗生情愫,两人商议着携手逃出宗门,师妹家中却突逢变故,二人就此分别。师妹离开,师兄孤身一人在宗门苦熬着,日日夜夜记挂自己的师妹,只期许终有一日能与师妹再见上一面。”

    “终于有机会再相见,师兄与小师妹擦身而过,发现师妹早已认不得自己。”医修说了一连串,“多年后再相见,师妹与先前派若两人,她早已成了人人都望其项背的存在,但她抛下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过往,还修行功法断绝情爱,彻底与他断了往来。”

    医修笑眯眯询问元丰:“小兄弟,你猜猜看那师兄怎么想。”

    像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元丰不太喜欢看这些,他思索着,疑惑回答:“久别重逢,自然是心生欢喜。”

    “不对,不对。”那医修笑着晃了晃手中折扇,“是恨。”

    元丰瞪大眼睛。医修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营造的情绪里:

    “那师兄日日夜夜都被噩梦惊扰,他所记挂的好师妹却安安稳稳丝毫不受影响。他就会想,凭什么啊,你凭什么能够过得潇洒,却将我一个人留下来,留在他们的回忆之中。”

    “若是心胸开阔的人经历这些或许只会一笑而过,可那师兄却不是,师兄气量很小,他瞧见了抛下自己平步青云的师妹,爱意已然在漫长的等待中疯长变质,恨意与爱意相伴而生。”

    “恨透了恨毒了恨疯了,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生吞其骨……你看,多带劲。”

    “只是可惜啊。”那医修叹了口气,“要不是害怕被我那心眼不大的好兄弟报复算计,我就真把这故事记录下来,定能挣它个盆满钵满……对了,小兄弟,听人说之前你跟你家阁主一同出门,有没有发现你家阁主的反常之处?”

    “哪有什么,不就是正常宗门历练,也就是阁主又和风波宫宫主打起来了,过了很久才回宗门……”方才那医修的语调一板一眼,不带什么情绪,元丰没听出什么带劲的东西,只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写的这……”

    你写的这是爱情故事吗?

    “啊啊啊啊啊!”

    元丰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远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叫,元丰顺着声音看去,就看到一人倒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失了生机。

    有一朵晶莹的冰花悄然落在此人胸前,看上去就像是人为制作的俗套恶作剧,元丰的瞳孔却紧缩起来。

    受害者不止一个,在那倒地之人的旁边,有数十名修士也是同样的处境,他们身上长出的冰花就与洞穴角落随处可见的无害冰簇相同。

    那些本不被人注意的冰花却在此时成为了某种杀人预兆,他们却偏偏不知道这些修士为何中招。

    眼前这场景像极了之前在照月城的时候,纯钧曾经的劝解言犹在耳,元丰急切地呼唤起来:“诸位,保守本心,注意不要被情绪左右!”

    人群闹哄哄的,无人在乎一个蹲在后头的小弟子说了什么。那原先倒地的修士忽然站了起来,迅猛袭向离他近的修士。

    “……得道啦……飞升,飞升……”修士口中喃喃自语,九节软辫飞舞着袭向周围修士,好在那些修士也不全然是饭桶,几名修士合力将此人禁锢在了原地。后头却又有被感染的修士冒了出来,霎时间无数刀枪剑戟站成一团,原先静谧的洞穴充斥着叫骂声和那些被感染修士的狂妄呓语。

    眼看着受害者越来越多,元丰有些急切,他还想采取其他措施,却看原先还站在他身旁的医修快步走入人群,瞬息间,便被数十名感染的修士包围。

    “呵呵,道爷我不同你们玩啦……”

    “……黄金万量,功德无上……”

    “得道,飞升……”

    “小心!”元丰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那医修冲入被感染的修士群中,好在他也并非莽撞行事,他早在照月城的实践中获得了些许控制幻灵的经验,此时他一把握住藏在怀中的骨笛,下意识便要释放幻灵。

    咯啦啦。

    那群修士如同断了发条的机器,头插银针,齐刷刷倒在了地上。

    局势变幻太快,元丰呆滞地站在原地,被揉了脑门才反应过来。

    “多谢小兄弟了。”那医修手抚折扇,此时此刻,元丰才发觉他一直把玩着的折扇并非是为了附庸风雅的俗物,数根银针藏在扇骨,在他的指尖泛着寒芒。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医修的身份,惊呼出声:“扇中银针……是无忧宗宗主!”

    “一朝化解,不愧是神医莫问舟!”

    莫问舟在众人夸耀下高高昂起头颅,他白衣飘飘,手上折扇写着“医者仁心”四字,更显医者风骨,出尘脱俗。与他同样着装的无忧宗众弟子们和掌门与有荣焉,跟着一起昂首挺胸。

    “他不是四处云游吗?来风雪涧干什么?”

    “完了不会是想来打听我们八卦卖去市坊挣钱吧。”

    “听说之前他打听到济州府的秘闻,上门要了好大一笔银子打发才肯走。”

    “怪不得躲后面呢,还改换容颜,原来是怕我们看见,诶,你方才有没有说些什么,千万别教他听见了。”

    这些人说得声音不大,但在场的全是修士,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无忧宗众弟子原本挺起的胸膛又垮塌了下来。

    结合此人之前的言论,元丰用看大坏蛋的眼神看莫问舟。

    莫问舟冷笑一声,硬生生用目光逼得刚刚还在讨论他勒索行为的小修士闭上了嘴,他则朗声对众人道:“诸位,保持本心,倘若不会的,可以去念念清静经。”

    同样一句话,元丰说他们不理会,但莫问舟一开口,这些修士就纷纷应和起来。

    元丰察觉到自己被轻轻戳了几下,他转头,瞧见个修士摸到了自己旁边,悄悄同自己商量:“小兄弟,看你打扮的像是个道士,清静经借我一本。”

    元丰难以置信:“你都进风雪涧了,这东西还不会背吗?”

    这些经文都是入门知识,不分武修内修都得掌握,连这都不会背,哪能算得上修士。

    “你到底是不是道士。”那人恼羞成怒,“这样,你开个价,我出钱,找你买一本总行吧。”

    “不是钱的问题,你要不懂其道理,光念经哪会有用……”元丰耐心解释,却瞧见莫问舟也被人围了起来。

    那群人挤挤攘攘,为首那妇人怀中抱着个人,走到了莫问舟的身边:“神医,快帮我救救我家少主人。”

    他们指的是先前倒地后被众人制服的那位修士,只不过那名修士身上的浮雪莲已经趋近长成的状态,看样子要较之前那些修士严重许多,已呈现出衰败之势。

    莫问舟摇了摇头,语气冷漠:“无药可救了。”

    “你看都不看怎么知道?”为首美妇厉声道,“这可是东城家的少主!”

    东城家,以九连鞭法闻名于世,在天衍也是个底蕴深厚的显赫名门,轻易不会有人得罪。

    莫问舟冷嘲:“阎王要你死,还能换个人不成?”

    妇人厉呵:“你本就混在人群里,肯定瞧见了我东城家少主落难,为何不救?”

    “没看见。”莫问舟展开扇面,给自己扇了扇风:“你既心疼你家少主,又何必让他这点修为还跑来这里送死。”

    妇人怒斥:“我看你就是在针对我东城家!”

    这两人无论是哪个大家都惹不起,众人唯恐殃及池鱼,纷纷向后退去,人群乌泱泱留出了个巨大空档。元丰也被这人群推到了外头,他瞧不清里头发生了什么,他想挤上前,却偏偏被那修士缠住,找他讨要清净经。

    元丰的好言劝解反倒助长了这人的气焰,那人拽着元丰的衣袖,非嚷嚷着元丰这是要见死不救,旁边人投来视线,闹得元丰红了脸。

    “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出了声,元丰趁着那修士转移注意力的空挡挤开人群朝那个方向看去,就看见那东城家的妇人骤然翻脸,长鞭犹如毒蛇,直冲着莫问舟的脸砸去。

    莫问舟根本不害怕,他手腕略翻,银针直射而出,是要戳瞎那妇人的眼睛。

    银针锋锐,长鞭阴冷,二者也不知谁能更胜一筹,元丰瞪大眼睛,忽然感受到身边有风穿过。

    “阁下,借过。”

    什么?

    撞击声响彻洞穴,鞭子在半空被反弹回腰间,银针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无论是银针还是鞭子都没有占到上风。

    因为一把长剑突兀地横在他们二人中间,巍然不动,挡住了二人的攻击。

    屡次三番被人打断,妇人怒极,厉声训斥:“你又是谁?”

    莫问舟的视线在落在地上的银针上扫过,语气也不平和:“你是风波宫的人,先前怎么没瞧见过你?”

    “鄙人风波宫,常无。”

    执剑人是一名男子,他穿着风波宫的校服,极好辨认身份,眉心有一点红痣,嘴角噙着笑。虽然五官并不出众,但组合起来看着十分顺眼,“在下学艺不精,宫主一直将我留在宫中念书,磨练心性。”

    常无先是转向莫问舟:“莫宗主的银针在下会进行赔补。”

    莫问舟冷哼一声,没再计较此事。

    常无转头看向那东城家的女子:“斯人已逝实在可惜,风波宫会遣人扶灵柩归宗。”

    美妇扬眉:“我家少主好端端的死在风雪涧,至少得有个交代。”

    “进风雪涧之前我等便告知过风险。”面对来人气势汹汹的逼问,常无脸上笑容未变,他态度恳切,看着脾气极好,“况且令公子修为不精,实属拖累,也不知是否到了选拔标准。”

    美妇瞪圆了眼睛:“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议论我家少主!”

    常无拱手作揖:“对不住,在下在风波宫职权太低,贵宗少主的确不是在下能够议论的。可在下驽钝,不晓得您要在下给出什么解决方案,只能请宫主来决断了。”

    “只不过您也知道,我家宫主行的是审判剑,得到结果怕是不会太体面……”

    他说得言辞恳切,看上去像是真的在苦恼,但他居然想叫来贺玄青解决这件事。

    贺玄青是个疯女人,要是被她揪住把柄,她才不会管城东城西,她是真的做得出来屠戮世家这种事。

    美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她愤然转身,带着一众门内弟子扬长而去。

    常无转过身,面带微笑朝向众人:“绪冥不知所踪。按照风波宫的规矩,在绪冥回来前,暂由在下代行管事之责。”

    方才又是被感染的修者又是神医的事情牵着,众人注意力被转移,如今经过他的提醒,众人这才发现原本处于队首的绪冥竟不知所踪,好像先前那两位乘凤家的两位千金也不见了。

    在这种状况下,失踪可算不上好事,乘凤家的家丁护卫焦急看向常无,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诸位也看见了,被感染的修士会转而攻击在场诸位修士,倘若修为不够的,很容易受到浮雪莲的影响,危害到余下的人。”常无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还有找人这一茬,他根本没瞧见那些护卫的眼色,对众人道,“修为不到标准的修士,还请沿着原路返回吧。”

    他笑起来的模样看着温柔极了,是个很讲礼数的人。

    能留下来固然有风险,等出去了好处可是实打实的,有修士不肯放弃,不岔道:“你怎么知道在场这些修士修为够不够?要是没有衡量标准,大伙儿可是不服气的。”

    那修士正是之前找元丰买清净经的那个人,修为不行但着实很会经营讨巧,若是寻常他肯定不敢反驳风波宫的官老爷,他先前在元丰手上讨了甜头,眼下又见到位老好人,就动了心思。

    “确实是个问题。”常无似乎真的被他唬住,仔细思索起来。

    这修士说得角度实在刁钻,但修行标准哪能统一,各地选拔时会留有测灵石用来测试修士修为境界,但那东西十分沉重,在场肯定是没有人会将这东西带在身上的。

    修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得意洋洋,就是打算要硬赖在这里。

    元丰愤怒极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出口反驳,莫问舟冷哼一声就要呛嘴。

    常无却忽然动了,他叹了一口气,认真对那修士道:“这样,打得过我的,便算合格。”

    说罢,他一把拔出剑,雪亮寒芒近乎要刺伤那修士的眼睛。

    修士后退一步,哆哆嗦嗦不敢再言语,灰溜溜躲到了人群后头。

    常无脸色笑容不变,看向正在观望的这些人:“诸位,有谁要战。”

    这等发言实在狂妄,但也确实足以唬住那些不入流的修士。

    东城家的少主人虽然不过是酒囊饭袋,但方才出手的美妇却是有真才实学的。众人刚才目睹他只一剑便挡住了两位强者的攻击,知晓这人的剑绝不简单。

    很快,人群中便有人做下了决定: “如果我们放弃离开,能送我们出去吗?”

    常无颔首:“不执意入风雪涧的都是我们风波宫的客人,在下自然要以礼相待。”

    那些人对视一眼,做下决定。

    这洞穴实在邪门,他们早就萌生了退意,不过是觉得自己独自离开还不如留在这里跟大部队待在一起,但现在有了常无的承诺,他们就再也没有坚持的必要。

    连带着那位不入流的修士,人群一下子乌泱泱少了大半,常无也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他收回剑,态度谦恭朝着众人行礼,重新迈步就要往深处走,却被人叫住。

    “我们家两位小姐连带着贵宫弟子失踪,你不找吗?”

    常无淡然:“既入风雪涧,生死自负。”

    乘凤家主最宠的就是自家这两位千金,倘若真的死在洞里,他们绝对会被家主问责,那修士听到常无轻飘飘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怒,口不择言:“才入洞就那么难,当年贺玄青杀世家杀勋贵那么畅快,你们风波宫是不是故意在找由头骗世家进来送死!”

    风雪涧深处漆黑一片,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至于那些模样漂亮精美的浮雪莲,众人早就领会过他们的威力,知道那不过是引诱众人前进的毒饵。

    这仆从的话放往日或许没有人会信,只会觉得是在危言耸听。

    但方才那些修士的死状历历在目,昏暗环境下,众人本就神经绷紧到了一定界限,极容易被煽动。在场留下来的也多半是勋贵世家亦或是仙盟亲族弟子,他们看着常无的视线变得不善。哪怕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也有些害怕,唯恐风波宫清算,祸及自身。

    “这有什么好难的。”常无看着面前那些叫苦叫难的修士,笑容温和,“当年宫主踏入风雪涧时,不过才十七岁。”

    “况且路在你们脚下,诸位想走就走。在下可从未阻拦过。”

    裕宗四十一年,清禾公主殡天,天衍接连陨落三位皇族血脉,举国同丧。

    十年后,风波宫宫主离奇身亡。

    又一年,新宫主继位。

    那位宫主年纪太轻,在朝中也没什么资历,照理来说很难服众。但事实上,无人质疑过新任风波宫宫主是否德不配位。

    因为贺玄青能上位凭借的是她过人的功绩,而她最大的功绩,不是杀那些犯了错的世家勋贵,而是诛邪魔,一人一剑,只身走出了风雪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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