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夏未尽,便在西北风迫人地倾轧下,背携着最后的生机与余温,落荒而逃。

    刚刚过去的夏天,是一个“温夏”,气温尽比往年都要低些。

    如今早早起了西风,田地间一夜霜白。农人无暇欣赏稻穗尖那宝石般晶莹的霜珠,只是挥手将它们扫落进尘土里,指尖皲裂粗暴捻破金黄稻壳,露出一丝夏天没来得及带走的绿色。

    灰褐嘴唇互相撞击着,在那无声碎裂中,焦黄面皮倒流出一沁触目惊心的灰白。

    农人们沉默的对视一眼,眉心隆起纵横沟壑,回望西北悬天。面皮里的灰白似乎便又倒映在了那万里晴空之上,形成一团阴云,聚而不散。

    慢慢朝着东南,朝着这中原大地,盛世太平压下来,压下来。

    “又要变天了……这日子,可怎么活?”

    这一声呢喃细若蚊吟,犹如天空中的阴云舒卷,依稀银光闪烁其间。有朝一日,这一声声细若哀鸣,终将孕育出一道遮天蔽日,摧毁万物的雷霆。

    只不过,此时此刻,任凭它秋风薄凉,世间寒霜,也吹不破庆阳城这高墙大院。

    丈许的白墙勾檐走角,上边端坐着的神兽嘲风依旧淡漠,只是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世间芸芸众生。大口吞下塞外寒风,眼看尽人间疾苦,忠于职责,淡然的把它们尽都挡在了外边儿。

    院中浑然另一副光景,庭院森森,错落梅兰竹菊,只显得生机勃勃。慢转回廊,过青砖黛瓦,掀珠帘慢帐,果木香炭自烧得足了,热浪滚滚,几催得桃花欲开。

    其间尽是些贵胄人家的小姐,一个个锦绣貂裘,花团紧簇。三人一队,五人一群,凑在一处,或是点梅勾笔匀红点翠,或是妙语连珠吟赏新诗。

    莺莺燕燕,言笑晏晏,好不清宁安乐,逸味融融。

    孤零零站在里边儿,白卿闻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她本来年岁既小,十三豆蔻,凑到这边姐姐堆儿里,竖起耳朵听上一阵。只说哪家少年倜傥风流,哪户高门公子如玉,只听得面红耳赤,悻悻退出身来。

    有心挤进案边描诗落画,那些贵小姐们虽不明说,见她来了一个个只侧开身子,拢袖遮面,当作不见。自是嫌弃她一个小小县令之女,怎也来附庸风雅,没由来的粗俗卑贱。

    抬眸瞅了眼人群,当中一女子正与众人交谈言笑。瞧那五官容貌倒与白卿闻有七分相似,只是年岁稍长,身形舒展开来,少却孩童稚嫩,更添几分女子韵味。

    只是着了一件桃色簪花裙,身披紫貂比肩袄,穿金戴银,环佩叮咚,这浓艳扑面,塞人口鼻,似是生怕旁人不知生在富贵之家。

    可不正是白卿闻的嫡姐,白卿言了。

    白卿言隐约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可此时此刻却不想与她有任何牵扯,皱皱眉头,厌恶地别过头去。

    “切……”

    白卿闻皱皱鼻子,也懒得与她计较,只怔怔愣愣站在原地,嘟囔着小嘴,抬头呆望一阵枝头鸟雀,低头绣鞋铲碾一会地上砂石,权作打发无趣。

    有贵小姐眼角瞅见,抬起胳膊碰碰身边伴当,几人瞧来,都是掩唇,吃吃发笑。

    白卿闻哪不知晓这些轻慢,鄙夷。以其父白文进的身份地位,漫说跻身新贵,便是够着这庆阳城贵胄子女圈子的边儿,也是勉强得很。

    也便是占着她母亲娘家,庆原苏家近些年陡然暴富,财大气粗,这些高门世家这才堪堪高看了她们一眼,默允了她们与自个子女有些交际。

    只是关起门来,哪个不暗自骂上一句土财主,泥腿子?

    毕竟苏家虽富,左右根基不稳,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破落户的白文进。

    白文进虽确实有些才学,堂堂进士及第,天子钦点,可一没来钱财通路,二没有朝中靠山,高中之后便被人撇到了边边角角里去。

    眼巴巴在司农闲做了几年散寺丞,无人问津,也亏苏家资助,勉为其难补了个实权县令的官缺,总是有了些仕途起色。

    如此,两方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只是苏家上赶着给人送去女儿,可白文进早已娶了亲,苏氏最后只得了妾室名头,说来叫人笑掉大牙,更叫他们瞧之不起。

    白卿闻干脆便寻了石凳坐下,仰天长长打了个哈欠,枕胳膊倚在石桌上,俯身摘来一朵□□,片片撕下花瓣来,零落满地金黄。

    “端得无趣……”

    父亲自矜清贵,只苦了他们兄妹几人,整日里游园走马,硬来蹭这些席宴聚会。大哥和二姐倒是乐在其中,自以为交游权贵,举坐高朋,实不知这些面上的密朋,闺友,背后怎般鄙夷腹诽,真真惹人发笑。

    两指磨碾着花瓣,流出金色枝液,像是秋日血液。

    “况且……我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罢……”

    一场突兀意外,叫她借尸还魂,重生于这个名为“大宁”的时代。

    回望西北悬天,一袭薄云缱绻,背透斜阳,光影舒阔,随风轻压而来。抬起手掌,微微舒展五指,似能将它拿捏在手中。

    可一阵北风搅散薄云,空空余下碧落青空。前生幻梦,恰似枝头坠雪,融溶在那岁月江海之中。

    双眼忽得朦胧,前生依稀,此世迷离,不知生死梦醒,还是犹自梦中。

    “我是谁,是白卿闻么?”

    “抑或是,遗落世间的一缕游魂么?

    怅惘片刻,抬手敲敲脑袋,今也不知怎的,怎便冒出那么许多伤愁思绪。

    她本也不是什么悲春伤秋之人,尤其是落在这副小女孩的躯体里,往事尽皆朦胧,性情也多是变了,重生许多稚子的童趣天真。

    嘟嘟唇,挥挥拳。

    “管他那么许多,只是重活一世,活的开心便罢,但总不能做什么闺阁小姐……当他人的笼中鸟,掌中雀。”

    心情逐渐开阔,白卿闻眼瞧左右无人理睬,便也懒得上赶着去丢人现眼。只想自娱自乐,找些闲事来做,打发些无聊时光罢了。

    想着,便摘下了别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包裹,旁若无人的铺开在石桌上,“叮叮咚咚”青瓷碰响,竟是许多小瓶小碗,满是些胭脂香粉。

    白卿闻自得其乐地一个个取来,揭开瓷瓶嗅闻一阵,陶醉地眯着眼,点点脑袋。又用小指揩了,拭在手背观看颜色,也觉满意,抬起缎藕似的胳膊,放到阳光下左□□动,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你说这人怪也不怪,上赶着往前凑时没人理睬,这番自娱自乐反倒引起了不少姑娘注意。

    哪个女孩家不爱美貌,几个贵小姐远远嗅见香粉气,回头来寻找来源,瞧得小白卿闻这奇异举止,更是忍不住心头好奇,凑上前来。

    “喂,你在做什么呢?”

    白卿闻听得生气,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瓷瓶,嘟囔道。

    “我又不叫喂。”

    若是放在平时,这些小姐心高气傲,听她这般回答,少不了斥责讥讽一顿才好。

    可这时几人都被白卿闻手上胭脂吸引了目光,好奇心压过了脾气,忍气道。

    “你是?白明府家卿闻妹妹吧?你哪来的这么多胭脂?”

    好歹听见声客气话,白卿闻这才努努嘴,好整以暇的抬起头来,旋开一个小瓷碗,碗中胭脂粉粉嫩嫩,晶莹可人,伸手在众人面前展示一圈,惹得个个眼馋。

    “这可是我自己试着调制的,你们看怎么样?前些年西域来的香料断了,市面上的胭脂都缺着味儿呢,我用着难受,便请我舅舅从西南寻了些替代的香料来。自己试着调制了一番,虽不如西域香料来得好,倒也比市面上的合用得多呢。”

    白卿闻也是大方,尽递出几个瓷瓶去,由着这些姑娘试用品评。一个个匀了些在手上面上,莺红柳绿,互相指点,都是称赞不已。

    “呀,这颜色好生粉嫩,竟似比望月楼的‘芙蓉映月’还好瞧呢?”

    “我瞧瞧,我瞧瞧……嗯……这味儿也好闻,有股梨花味儿,一点也不刺鼻!”

    “这口脂也好……润而不滑……”

    贵小姐们“叽叽喳喳”叫嚷开了,围过来的人便是更多了,画稿诗笺尽被扔到了一旁,比起女儿家的爱美之心来,这些个东西都得往后放放。

    有的姑娘实在喜欢得紧了,握着瓷瓶便是不愿意撒手,激动道。

    “卿闻妹妹,你这手儿可真巧,这瓶便送给姐姐我了可好?”

    这便叫上妹妹了?端得稀奇,白卿闻揉了揉冻得红彤彤的小鼻子,不置可否。

    她本也不是摆摊卖货的货郎,送出去一两瓶的也无所谓,只是如今这么多人眼巴巴望着呢,送谁不送谁的,安排的不好,反倒成了一桩得罪人的事来。

    人群中也自有心思伶俐的,瞧出了她的为难,出言打断道。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咱卿闻妹妹这香料也不是平白得来,又费力调制,哪能叫你空口讨去,这岂非夺人所好么?卿闻妹妹,这有十两银子,虽是不多,算是姊姊心意,这胭脂姊姊买了罢。”

    她这话一出口,其他几人也是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

    自打西蕃占据陇西,西域商路早便断了。西域上好的香料运不过来,如今市面上香料可说是有价无市,实在难得。

    她们无奈,都只用些缺料的粗陋脂粉,但是……这可都是要往脸上擦的东西,长此以往,那怎么能成?若只是花些银钱,反倒是对这些贵小姐们来说,最无所谓的事儿了。

    是以,一个个都对白卿闻这些胭脂十分眼热,也不待她说话,竟自纷纷叫起价来。

    “我出十五两!”

    “我出二十两!”

    白卿闻挠挠小脑袋,有些哭笑不得,这情况谁能预料得到?

    瞧瞧这些高门贵女,一个个提眉瞪眼,各有不服。

    这时俨然叫价叫出了真火,已是有人叫出了百两的天价来!

    自己一人本来或许只是三分想要,如今人人争抢,倒成了十分不想让别人要了。自己都得不着的东西,叫别人得着,岂不是落了自己的颜面么?

    左瞧瞧,右瞧瞧,白卿闻这个罪魁祸首捻着衣角,咬着唇,十分无辜,十分无奈。

    这可糟了,如今说是不卖,那岂不成平白得罪人?可要是卖吧,没买到的平白给许多埋怨不说,买到的花了许多冤枉钱,事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

    无非便是……苏家不愧是暴发户,这做生意都做到游园会上来了?一类的罢了。

    正自难办,便瞧自家二姐白卿言终于察觉,皱着眉,疑惑瞧来。

    她费尽百般心思,才勉强和众人说得上几句话。怎一不留神,卿闻这个混丫头倒成了众人中心了?

    待踮脚瞧清这是发生了何事,白卿言更觉气不打一处来,终于摆出几分姐姐的架子,叉腰斥责道。

    “阿梅!瞧瞧你这做的什么浑事?还不快把你这些瓶瓶罐罐尽都分送给诸位姐姐,莫要叫旁人以为我们白家也和你们苏家一样,满是些商贾铜臭!”

    阿梅本是白卿闻乳名,只因为她左手小臂上生来便有一块红色胎记,形似梅花,故家里人给起了这么一个乳名。

    这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般大庭广众被她叫出来,已是十分无礼的行径。

    而且什么叫你们苏家?父亲最落魄的时候,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大娘,大哥,还有你吃着苏家接济,用着娘亲嫁妆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们苏家了?

    白卿闻大觉恼怒,瞧着各人手中的胭脂小瓶,眼咕噜一转,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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