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殿,贵女们皆着绫罗绸缎,头戴高髻鸾钗,且一举一动,眼波流转,媚态百生。

    皇上陈词完,琉国使者向他了贺寿,他便给群臣和家眷们赐了座。

    好巧不巧,芙蓉和长公主正坐在张虚静和李夫人对面。

    要是她在看公主跳舞时,他以为是在看他,觉得自己喜欢他怎么办?

    她不愿处于这等窘迫之境中,于是求母亲让她同自己的好友湘灵公主一起坐。

    湘灵公主,皇后周娥之女,许盈,年十五。天生眼睛葡萄一般大,出生时眼珠滴溜地转,颇有灵气,皇上见了十分喜爱,才出世三天就有了封号——湘灵。

    湘灵行动时自带一股灵气,恍若山间小鹿,同她一起相处,烦恼都要忘却了。

    只不过,这样的人,命运却不好。上一世她因此次宴会唱了一曲《江夜》,被琉国太子看上,不出一月,就同他去往漠北之地了。

    过了两年,她偷跑出来回来了,只是面色暗黄,形容枯槁,穿的也是方便跑的粗衣麻布。一副原本累累如贯珠的嗓子,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那双秋波流慧的眼刻意用眼皮遮着,只剩下倦怠与无望。

    芙蓉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敛下眼中的无奈,同她一起观看表演。

    湘灵剥了颗白葡萄给她,笑道,“定国公那位公子,千年都不出来一回,这回终于是看见真面目了。你不是喜欢他吗?怎么不趁着这机会多看几眼?”

    她夺过葡萄,一口吞下,“谁说我喜欢了,我以前是年纪小不懂事,以后都不会喜欢他了!”

    “真的?”湘灵狡黠地睨了她一眼。

    “真的!”

    “咦,东边日出西边雨,你不喜欢他了,他好像有点喜欢你。”

    说着,纤纤玉手指了一处,芙蓉手顺着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就与张虚静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她可是个做何事都要压倒对手一头的主儿,正四目相对时,她头一偏眼珠一斜,白了他一眼。

    这下,湘灵才知芙蓉是真的对他死心了,“好啦好啦,不喜欢他了也好,人家志向可大了,每日在寺庙里诵读经书,人家要成佛,哪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配得上的?”

    这下两人都笑了,把注意转移到表演上,拿对方和表演者作比,比如谁头上簪的钗头凤大一些,谁唱这几句歌词能更好听一些……

    芙蓉还是想着她将要嫁去琉国一事,于是在湘灵嬉笑时,突然严肃问她,“你能不能不要唱这支曲子?”

    “怎么?怕我抢你风头?”湘灵还是笑着回应,仿佛没看见她凝滞的神情。

    她心里有点着急,想让她信服自己,说:“没有。我只是看琉国使臣中有一位太子,尚未婚配,我想他莫不是来找个公主和亲的?”

    湘灵拿了皓白色帕子擦了嘴,再没了笑颜,“你居然猜到了”,又悠悠说道,“昨日母后同我说了,琉国太子就是来和亲的,若是他选了我,我不得不从。我觉得,一国太子要选太子妃,怎么说也得中宫嫡出,而母后只有我一个女儿,恐怕一切都内定好了的。”

    她听了,心中也是无限惆怅。她记起自己母亲先前也是出使琉国为妃,幸好是没过一年,老皇帝死了,加上身为皇帝的舅舅送了数万斤茶叶、布帛给琉国,这才回来了。

    她想着,她一个郡主,若是以后有了夫婿,夫妻情感不和,尚且可以和离,但出塞的公主不一样,等待她们的,将是郁郁而终,客死他乡。

    前世湘灵虽奇迹般地回来了,可是只在京中住了两日,又被皇上派将军侍卫送过去了,还带去了万两岁银。

    可芙蓉作为一个先知者,当然不愿看见好姐妹重蹈覆辙,可湘灵心中如明镜般透彻,仿佛早就看穿一切,自是不知道从何劝起。

    “大荣明明是一个强国,疆域辽阔,怎么又要公主和亲,又要给弱国供奉岁银子呢?”

    湘灵拿扇子挡着自己的脸,同她咬耳朵,“我前日听到我父皇同母后说,国库空虚,要缩减宫中的月钱和食例,想必大荣现在是外强中干,不然父皇也不会答应和亲。”

    她前世并不知道这些,于是惊呼一声。

    “呼呼——”,附近有人在吹口哨,她俩马上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寻找声源。

    “你们俩聊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隔壁桌的孙大将军之女,玉兰郡主孙畅挑了挑浓眉说道。

    她们二人见孙畅头戴绿珠钗,耳挂明月珰,还穿着个大红色衣裳,端的好像个高门贵女,只是一张嘴涂得血淋淋的,还涂到唇外去了。

    “哎哟,这不是前几日被封为玉兰的那位郡主吗?真是好一朵洁白美丽的玉兰花。”

    孙畅将门虎女,不跟湘灵一般见识,撇撇嘴后笑道,“不告诉算了。你们私下里,可别叫我玉兰,我一个舞刀弄枪的家伙,跟玉兰花可一点也不搭边。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总爱取赏些花花草草的封号,芙蓉你算一个,还有什么芍药公主、金桂郡主……怎么不叫牵牛郡主、油菜公主啊?”

    她越说越乐,声调越来越高,说完还自得其乐吹起了口哨。

    芙蓉看见她把血淋淋的嘴嘬成圆形,丑态百出,捂着肚子笑,“你瞧她的嘴!”

    “哎哟!疼死我了,我的亲娘!”

    原来是季夫人听见女儿又在说胡话了,冷不防一巴掌拍到她脖子后面。惹得孙畅呦呦喊疼,却向她们二人递了个眼色,打着口语不出声,“一点也不疼。”

    “叫你出门在外管好嘴巴,非必要别说话,还有以后不准吹口哨。”

    上一世,孙畅只想上战场杀敌,打了一场好仗回来在家中等封赏,却等来了天子赐婚。

    以芙蓉对她的了解,她心中有无限广阔的天地,能包容下大荣的浩浩疆土,定是不想困于后宅之中。

    所以她不想接受这婚事,于是在再次出征时,她扮成一名小兵混入部队,不料军队内部勘察之际,她被识破身份后被季夫人抓回去成亲了。

    “你怎么不笑了?”湘灵问她。

    “我想着咱们几个姐妹日后要出嫁,怕是聚少离多。”

    “有什么办法呢?”

    湘灵给她拿青玉杯斟了酒。她们出嫁后便如这酒,倒出来的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哪里能回到现在这等恣意快乐之时呢?

    “下一位,湘灵公主。曲目为《江夜》。”

    张太监说完,湘灵去整衣理妆去了。

    孙畅悄悄接替了她的位置,趁芙蓉不注意,学着她娘拍芙蓉的脖子。

    “我来啦。”

    芙蓉吃痛,捏了一把她的软腰,她便弯着腰咯咯地笑起来。

    她拿着酒壶对自己的嘴灌了一大口,说道,“你们刚在说什么呢?怎么一下耷拉个脸,不笑了?”

    “我们刚才说若是之后都出嫁了,我们怕是难得再见了。”

    “说起出嫁,吓死人!我姑姑嫁入谢家三年未孕,郎中说她体寒子嗣福薄,结果这么着,我姑父就是那个定国公的大儿,说她罪犯七出,要休妻,再娶一个生子!他为什么不去宗族抱养一个呢,不就是为了迎娶他那娇滴滴的外室吗?他可真是个贱男人。”

    孙畅气不打一处来,铁拳捶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盏碗筷都抖三抖。

    她十分共情,又想到张虚静说保小,不顾她的命,这俩男人还是亲生兄弟,她上辈子怎么没发现他们都是贱男人呢!她悲愤交加,从头上摸出一支红玉叶形簪怒插在桌上。

    “孩子的命都比媳妇重要了!”

    “可不是,拿媳妇当生育工具呢。现在啊,做媳妇真不容易。”接着,孙畅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对上侍奉公婆,对下教育孩子,非得儿女双全才好,还要防着夫君寻花问柳。若是遇见个好男人还好,要是攀上个喜欢打媳妇的豺狼虎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能和离吗?”

    孙畅冷笑一声,似是在嘲笑芙蓉不经世事的单纯,“和离?姑奶奶,您真是金枝玉叶的主儿,亏你想得出来。和离又难又慢,先是得夫家同意,走了官府吧,也得娘家肯迎她回来才行。有快的,就是自请休书啰,可这样不就白白地扣上“七出”的帽子,把娘家脸面置于何地?”

    听了她的话,芙蓉有点庆幸自己上一世早早地死了,在张家做媳妇的那两年,可不就是攀上了个冷血之人,若是没死,和离又不成,这样一眼就望得到头的郁闷日子她才不要过。

    可就是想孙畅这样说的,有好些女子所遇非良缘,还要困于后宅之中,她不免伤感。大荣虽然是允许妇女和离,可她们既是违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能力抵抗夫家的桎梏呢?

    若是有了孩子,即使已经遍体鳞伤,大多数妇人还是会看在亲生骨肉的面子上,把日子过下去的。

    “来啦,来啦!快听湘灵唱曲子。”

    只见湘灵满头金钗银坠,日光下迷迷地发亮光,头发挽成个双广髻,发髻上都簪上了金叶子,恍若壁画里身轻如燕的神妃仙子,红绿相杂的丝绦如云似水般从她玉白色的香肩、皓腕流出,无人不叹其是天香国色。

    “夜月沉沉,江水深深,我这一别,毫无退路……”

    她一出口便是天籁之音。

    芙蓉想她出嫁再回朝时便没有这副好嗓子了,还未毁灭的好物摆在她面前,却比逝去了还要令人心痛。她心中五味杂陈,待在这里也是伤心,刚饮了酒,便想出去吹吹冷风。

    她看见孙畅已经喝趴下了,不忍叫她。于是自己走了,带着青玉白竹二人。

    雪下得不似昨日那么大了,风一吹,雪籽飘飘悠悠的,一层薄薄的雪便轻轻地落下来,这世界像是披了一件月光色的缟素。

    青玉给她打了伞,白竹提着炭火,她更往宫中后院深处赏景。

    她却看见了前面有蒋静初和崔墨染二人,还是当没看见一样走了。

    “站住!”

    是崔墨染的声音,她猜他是想替他表哥出头。

    她扑哧一笑,“不走,我不走。”

    他们二人皆着蓝色吴绫袄子,一个是雨后天空的淡蓝,一个是响晴时天空的湛蓝,二人迎上来时像极了一对夫妻。

    蒋静初向她行了礼,问,“郡主,您昨日明明是自己失足落水,为何说是虚静师哥推您下去的?”

    她双手抱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蒋静初忙道,“可您不是心悦他吗?”

    她心中纳罕蒋静初为何问这个问题,问这个不是明摆着把自己未婚夫往外推吗?

    “他是你的未婚夫,我不喜欢同人抢,并且他配不上我。”

    芙蓉转身欲走,她却不顾礼节捻住了她衣角上的银喇叭坠子。

    “郡主,他已向我蒋家提出解除婚约。”

    “和我有什么干系?”

    她一甩衣袂,脸上尽是凌厉之色,怒目看着他们二人,“不要来烦我,我对他没兴趣。”

    等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雪色之中,穿着紫绣团龙云肩袍的张虚静,对着蒋静初他们二人怆然一笑,又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咳嗽了两声,“芙蓉果然同我们一样,也重来一世了。若是她没有这样,我们俩之间尚且还有希望。”

    他的眼眶红透了,毫无血色的唇呼出一口浓浓的白气,“她应该很恨我吧。不,不是应该,是绝对恨我。”

章节目录

莲与佛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相见欢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相见欢欢并收藏莲与佛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