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青尧洗完澡出来，身上没了黏腻冰凉的感觉，浑身舒畅。
瞥到床上随意放着的外套，汲青尧脚步一顿，当时的情景强硬地占据了大脑。
林问礼说完那番话后，汲青尧被狠狠噎了一下。
结婚的事确实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但到他口中怎么就成了求婚。
还是两次。
虽然过去和他接触不多，但在她的印象里，这人向来纨绔又任性，说话做事都没个正经，她要是温顺老实，只会让他更想捉弄她。
想到这，临到嘴边的“谢谢你帮我”和“好久不见”就这么被她咽了回去。
他们处在角落，没人注意这边，汲青尧暗暗吐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道：“被我求婚确实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人要学会低调，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她说得有板有眼，林问礼轻笑了一声，裹挟着浓浓的嘲意，“这两年养狗了吗？”
汲青尧茫然，“什么？”
林问礼眼睑低垂着，神色未变，“改天带过来让我见见。”
他这话题的跳跃度不亚于你问他晚上要吃什么，他跟你说咱家楼下有只狗叫倔驴子。
汲青尧眉心紧蹙，正要友好地问候一番他是不是把脑子落在英国哪个犄角旮旯忘记带回来了，林问礼闲散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看它胃里还能不能找到你的良心碎片。”
？
原来是拐着弯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汲青尧一口怒气促狭提了上来，快要到达临界点时，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想起他刚刚帮了自己。
差点着了他的道。
她努力将满腹的刻薄压了回去，敛起情绪，破罐子破摔道：“你回来晚了，它昨晚连夜离家出走，扛着高铁走的，至今未归。”
默了一瞬，她又补了一句，“估计是不想见你。”
“非常不想。”她刻意咬音极重。
林问礼也不恼，只平静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眼，懒声道：“居然能料到我回国，真是跟我心有灵犀。”
他刻意停了两秒，随后才慢悠悠地，意有所指地说：“随主人。”
汲青尧下意识脱口而出，“狗才跟你心有灵犀。”
林问礼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拖着腔道：“可不嘛。”
还不待汲青尧说点什么，李冉去而复返，“汲小姐，江导让我带您去处理一下。”
推车虽被江应舟稳住，但汲青尧和林问礼身上还是沾染不少酒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林问礼，李冉这才注意到林问礼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林……林总。”
林问礼不甚在意地抬了抬下巴，算是应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李冉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汲青尧和林问礼之间梭巡，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道：“汲小姐和林总认识？那我是不是多……”
林问礼无波无澜地承接着汲青尧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编织出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的心灵紧紧缠在一起。
看着男人深色的眸子，汲青尧蓦地想起两年前领完证后，她坐在林问礼副驾上签署的那份协议。
协议只薄薄一张，内容简洁明了。
一、合约为期三年，不得提前结束。
二、不办婚礼，这段关系对外完全保密。
三、合约期间，一方有任何合理需求，另一方需无条件配合。
他迟迟不做出反应，汲青尧知趣地撇开眼，打断李冉，“不认识。”
“哦，这样啊。”李冉恍然地点点头说，“那我先带您去处理一下，最近变天，容易感冒。”
汲青尧：“那就麻烦了。”
话罢，她又十分客气地朝林问礼轻微颔首道：“谢谢林先生帮我。”
林问礼扯了下唇，眉眼冷淡，用比她还要疏离的语气回道：“举手之劳。”
待两人交流完，李冉才小心翼翼地说：“林总，我让人带您也去处理一下。”
林问礼依旧惜字如金，淡声道：“不用。”
“……”
房门被人敲响，汲青尧总算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她将换下的裙子放下，随即趿着拖鞋去开门。
李冉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他将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汲青尧，诚恳道：“汲小姐，实在抱歉，新来的侍应生业务不太熟练，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江导嘱咐我给您买的，算是赔礼，希望您能接受。”
汲青尧好脾气地笑了笑，接过购物袋道：“理解。”
“还有个事，”李冉摸出一张名片说，“江导碰上长辈走不开，合作的事只能择日再谈，这是我的名片，麻烦您一会儿加个联系方式，等江导的时间空出来，我会联系您。”
“……”
一道闪电撕破黑夜，雷声在半空中咆哮，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打在窗户上发出错落的唰唰声。
汲青尧随手捞起遥控器关了窗，窗帘只半合，她看着朦胧夜色下的雨幕，不禁想起前两天章岁给她看星盘时所说的话。
——“你最近水逆，得注意点。”
——“哦，对了，你还会跟长久未联系的旧相识产生纠葛。”
章岁研究星盘也不过两个多月，从未准过，汲青尧只当做玩笑，听完便过。
现在看来，竟全都灵验了。
仅仅一天的时间，她就被说好合作的导演们接二连三地拒绝。
汲青尧在大二那年拜入云城滇绣非遗传承人许柏辰大师名下，毕业后便以接班人的身份留在许柏辰的工作室里继续学习和锻炼。
滇绣是云城各个少数民族的刺绣统称，每个民族的刺绣针法都很多，不尽相同，滇绣因为融会贯通了不同民族的针法，有时光是一副作品就能用到十几二十种针法，无论是学习的过程还是创作作品的过程都异常艰辛耗时，特别考验人的耐性和心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现代文明的发展，学习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不说，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少。
师母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为滇绣拍摄一支独属于它的完整的纪录片。
她常说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关注着他们的作品，这项非遗就能一直“活下去”。
这几年许柏辰为了这个事没少折腾，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如今他年纪大了，伤病不断，没了早几年的劲头，就连工作室都交由汲青尧打理，拍摄纪录片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了汲青尧头上。
她想尽全力将这件事做好。
或许，三番五次被拒绝是师母在天有灵暗示她找的人都不合适呢。
还是再等等吧。
指不定什么时候缘分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想明白后，汲青尧打了个哈欠，拿上手机准备回卧室睡觉。
这时，房门被人叩响。
以为是李冉，汲青尧很快开了门，被门外的男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汲青尧紧张地探头朝四下看了看，确认廊道内没人才抬眼看向男人，“有什么事吗？”
林问礼眼睑低垂，柔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他眼周拓出一层淡淡的阴影，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领带被他解了缠在手上把玩，另一只手插兜，一副闲散公子哥的痞样，恣意轻狂。
他看着汲青尧，缓缓吐出三个字：“雨太大。”
汲青尧不明所以：“然后呢？”
男人不正经地轻抬眉梢，散漫道：“借个宿。”
……
汲青尧有些后悔放林问礼进来了，她当时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把门一关让他自生自灭。
这少爷从踏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各种挑刺，一会儿说拖鞋扎脚，一会儿嫌装修风格太土，一会儿嫌沙发太劣质坐着不舒服。
瞥见桌上的袋子时，他略带嫌弃地挑开看了一眼，夹枪带棒地说：“没想到两年没见，你消费跟眼光降级这么严重。”
无差别攻击这间屋子内的一切，除了他自己。
柏辰度假酒店是江家的产业，海城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各方面都是顶配。
他嫌弃的，何止是酒店。
汲青尧只想早点躺下，她装作听不懂他话里有话，平静地说：“你睡沙发。”
大少爷露出一副不理解不尊重的神情，“我是你老公，凭什么睡沙发？”
“再说了，”他顿了顿，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汲青尧：“……”
领完证后林问礼就出了国，但他们确实如他所说那般，同床共枕过。
那一晚完全是意外，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们都处于迷离的状态，一切像梦境。
一帧帧昏暗旖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汲青尧眼睫颤了颤，慢声道：“两年没见，又都清醒的情况下，我需要一点时间缓冲。”
林问礼闲散地靠着，闻言眼皮轻撩，大言不惭地说：“我不需要时间缓冲。”
汲青尧：“……那我睡沙发。”
林问礼就等她这句话似的，毫不客气地起身进了房间。
“……”
汲青尧躺在沙发上，明明很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刚刚说需要时间缓冲只是借口，联姻这种事本就是各取所需，无论是和联姻对象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履行夫妻义务她都能坦然接受。
不想和他共处一室是因为，她有睡眠障碍。
和其他人压力过重焦虑什么的引发的睡眠障碍不一样，她的睡眠障碍，是由横亘在她内心深处的心魔引起的。
她无法借助药物进入睡眠，有人在她耳侧轻声细语才会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因此汲青尧有睡前放助眠音频的习惯。
怕影响到他刻意分房睡，然后汲青尧就发现了另一个令她棘手的问题。
她放助眠音频的时候音量会很大，但房间隔音做的很好，她直接播放不会影响他，只是音频是无限循环的，除非手机没电，否则这些音频会一直持续到她醒来。
万一他有什么事突然出来，一推开门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在说话，她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放在他眼里，应该怪渗人的。
除了手机，她的其他随身物品都放在房间里，没有耳机，汲青尧索性决定试一试不依靠外力能不能睡着。
很显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辗转几次之后，汲青尧起身走到房间外，发现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透着微弱的光。
看来他还没睡。
汲青尧酝酿两秒，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林问礼刚洗过澡，头发半干，毛巾随意搭在肩上，他没穿上衣，左锁骨上的黑色数字纹身格外吸睛，有水珠从发梢坠落，从他那精心雕琢过一般的肌肉线条缓缓往下滑，没入系在腰间的浴巾里。
汲青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撇开脸，“我取个东西。”
见他迟疑，汲青尧又道：“我没有跟你抢床的意思，拿完东西就走。”
林问礼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没说话，侧身给她让了位置。
汲青尧匆匆走到床头柜取了包，忽地被放在一侧的手机吸引了注意力。
屏幕上的画面看上去像是在剪辑什么，汲青尧下意识凑近看了一眼，第一帧画面纯黑，上面有两行白色小字。
——《线的“七十二变”之苏绣》
——导演：林问礼
“感兴趣？”
汲青尧被男人的声音唤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冒昧，她有些心虚地看向林问礼，诚挚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
林问礼不甚在意，打断道：“你还没回答我。”
汲青尧怔了怔，点头道：“嗯，感兴趣。”
林问礼下巴朝手机一点说：“看看。”
汲青尧眼睛一亮，却还是有些顾虑，“可以吗？”
林问礼挑了下眉，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婚姻存续期间，你看我手机不是天经地义？”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汲青尧也没客气。
这段视频不完整，汲青尧很快便看完，她盯着已经息屏的手机，有些震撼。
不过短短三分钟的时间，强烈的视觉冲击将她引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她好像化身为绣娘指尖下的细线，亲自开启了“变身”。
她依稀记得林问礼学的是纪录片导演专业，但从来没听说他出过什么作品，要不然他这个水平，估计能比江应舟还要出名，真是可惜了这大好才华。
汲青尧一边惋惜一边盘算着和他谈成合作的概率是多少。
这时，一旁的林问礼出声道：“说好的不抢床，你现在又占床又占我手机是什么意思？”
要想让他跟自己合作，就得说点好听的先让他高兴高兴，汲青尧忽略他的揣测道：“毕竟是你花费时间精力拍出来的，我总不能白看，不得想想怎么评价。”
林问礼站在她身前，双手环胸，吊儿郎当地说：“说来听听。”
汲青尧：“……”
她想了想，“要是完整版本也能保持这个水平的话，像江应舟那样一夜成名不是梦。”
林问礼轻哂一声，“我这个年纪，还追求什么一夜成名。”
“你要是词汇实在匮乏，可以不夸。”
他这番话放在汲青尧耳朵里就是一个天才在自嘲怀才不遇的同时为自己挽回几分薄面。
在这样的状况下，汲青尧不合时宜地想起章岁时常在师父感叹自己老了不像她们年轻机会多时说的话。
——“七十岁正是闯荡的年纪。”
两个画面渐渐重合，临到嘴边的安慰和鼓励就这么拐了个弯，“二十七岁正是闯荡的年纪，你可以的。”
安静片刻。
林问礼侧过脸，扬唇轻笑，笑够了，他才低眸看向汲青尧说：“你说得对。”
顿了须臾，他又有些怅然地说：“可惜了，我一把年纪还没出过什么成绩，没人愿意找我合作。”
“想闯也没机会呢。”
以他的家世，怎么可能没机会呢，不过转念一想，哪个追梦的人不是想靠自己造就一片天，他可能想靠自己。又或许，想和他合作的人不少，只是碍于他的背景担心够不上便作罢。
这一来二去的，他不就成了纪录片导演界的“大龄剩男”。
汲青尧眼底闪过一抹同情，她趁热打铁道：“我这里有个机会，你要不考虑考虑？”
毫不知情自己已经被冠上“大龄剩男”头衔的林问礼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手道：“合作愉快。”
他如此爽快，令汲青尧有些惊讶，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你不了解一下详情再做打算吗？”
林问礼轻描淡写地勾起一抹笑，语气里混着几分不羁和嘲意，“正是闯荡的年纪，再挑三拣四，我拿什么学人家一夜成名。”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看吧，病急乱投医，他果然很在意。
那她好像有点趁人之危了。
这么想着，汲青尧握上他的手，一脸赤诚地说：“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合作愉快。”
话罢，眼看时候不早了，汲青尧起身道：“那具体的我们明……”
想到他才回国，应该还要和家人朋友什么的聚一聚，她改口道：“具体的过两天再详谈。”
他没答话，汲青尧也不强求，伸手去拿包。
“甲方大人。”
裹挟着浓浓缱绻笑意的一声，汲青尧身形一僵，“还有什么事吗？”
男人神色漫不经意地说：“预支个条件。”
汲青尧抿了抿唇道：“什么？”
林问礼抬了抬下巴，淡然道：“睡床。”
汲青尧：“你不是嫌沙发劣质吗？”
林问礼神情略带几分傲然，悠悠地说：“谁说我要睡沙发了。”
汲青尧：“？”
林问礼玩味地看了她两秒，微微俯下身来，在她耳侧拖着尾音道：“想什么呢，打雷，我一个人睡害怕。”
铺天盖地的窘迫感袭来，汲青尧勉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开启头脑风暴。
他们已经达成合作，之后接触的时间会很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汲青尧舔了舔唇，坦诚地说：“我晚上得放点音频助眠，会吵到你。”
林问礼反应平平，完全不介意似的耸耸肩，“不会，我睡眠好。”
汲青尧真诚地建议他，“雨快停了，暂时不会打雷，你趁这个时间抓紧睡着就不会害怕了。”
和她作对似的，下一秒，窗外天光大亮一瞬，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半边天。
瞥到床上随意放着的外套，汲青尧脚步一顿，当时的情景强硬地占据了大脑。
林问礼说完那番话后，汲青尧被狠狠噎了一下。
结婚的事确实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但到他口中怎么就成了求婚。
还是两次。
虽然过去和他接触不多，但在她的印象里，这人向来纨绔又任性，说话做事都没个正经，她要是温顺老实，只会让他更想捉弄她。
想到这，临到嘴边的“谢谢你帮我”和“好久不见”就这么被她咽了回去。
他们处在角落，没人注意这边，汲青尧暗暗吐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道：“被我求婚确实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人要学会低调，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她说得有板有眼，林问礼轻笑了一声，裹挟着浓浓的嘲意，“这两年养狗了吗？”
汲青尧茫然，“什么？”
林问礼眼睑低垂着，神色未变，“改天带过来让我见见。”
他这话题的跳跃度不亚于你问他晚上要吃什么，他跟你说咱家楼下有只狗叫倔驴子。
汲青尧眉心紧蹙，正要友好地问候一番他是不是把脑子落在英国哪个犄角旮旯忘记带回来了，林问礼闲散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看它胃里还能不能找到你的良心碎片。”
？
原来是拐着弯骂她良心被狗吃了。
汲青尧一口怒气促狭提了上来，快要到达临界点时，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想起他刚刚帮了自己。
差点着了他的道。
她努力将满腹的刻薄压了回去，敛起情绪，破罐子破摔道：“你回来晚了，它昨晚连夜离家出走，扛着高铁走的，至今未归。”
默了一瞬，她又补了一句，“估计是不想见你。”
“非常不想。”她刻意咬音极重。
林问礼也不恼，只平静地上下扫视了她一眼，懒声道：“居然能料到我回国，真是跟我心有灵犀。”
他刻意停了两秒，随后才慢悠悠地，意有所指地说：“随主人。”
汲青尧下意识脱口而出，“狗才跟你心有灵犀。”
林问礼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拖着腔道：“可不嘛。”
还不待汲青尧说点什么，李冉去而复返，“汲小姐，江导让我带您去处理一下。”
推车虽被江应舟稳住，但汲青尧和林问礼身上还是沾染不少酒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林问礼，李冉这才注意到林问礼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林……林总。”
林问礼不甚在意地抬了抬下巴，算是应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李冉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汲青尧和林问礼之间梭巡，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道：“汲小姐和林总认识？那我是不是多……”
林问礼无波无澜地承接着汲青尧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编织出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的心灵紧紧缠在一起。
看着男人深色的眸子，汲青尧蓦地想起两年前领完证后，她坐在林问礼副驾上签署的那份协议。
协议只薄薄一张，内容简洁明了。
一、合约为期三年，不得提前结束。
二、不办婚礼，这段关系对外完全保密。
三、合约期间，一方有任何合理需求，另一方需无条件配合。
他迟迟不做出反应，汲青尧知趣地撇开眼，打断李冉，“不认识。”
“哦，这样啊。”李冉恍然地点点头说，“那我先带您去处理一下，最近变天，容易感冒。”
汲青尧：“那就麻烦了。”
话罢，她又十分客气地朝林问礼轻微颔首道：“谢谢林先生帮我。”
林问礼扯了下唇，眉眼冷淡，用比她还要疏离的语气回道：“举手之劳。”
待两人交流完，李冉才小心翼翼地说：“林总，我让人带您也去处理一下。”
林问礼依旧惜字如金，淡声道：“不用。”
“……”
房门被人敲响，汲青尧总算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她将换下的裙子放下，随即趿着拖鞋去开门。
李冉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他将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汲青尧，诚恳道：“汲小姐，实在抱歉，新来的侍应生业务不太熟练，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江导嘱咐我给您买的，算是赔礼，希望您能接受。”
汲青尧好脾气地笑了笑，接过购物袋道：“理解。”
“还有个事，”李冉摸出一张名片说，“江导碰上长辈走不开，合作的事只能择日再谈，这是我的名片，麻烦您一会儿加个联系方式，等江导的时间空出来，我会联系您。”
“……”
一道闪电撕破黑夜，雷声在半空中咆哮，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打在窗户上发出错落的唰唰声。
汲青尧随手捞起遥控器关了窗，窗帘只半合，她看着朦胧夜色下的雨幕，不禁想起前两天章岁给她看星盘时所说的话。
——“你最近水逆，得注意点。”
——“哦，对了，你还会跟长久未联系的旧相识产生纠葛。”
章岁研究星盘也不过两个多月，从未准过，汲青尧只当做玩笑，听完便过。
现在看来，竟全都灵验了。
仅仅一天的时间，她就被说好合作的导演们接二连三地拒绝。
汲青尧在大二那年拜入云城滇绣非遗传承人许柏辰大师名下，毕业后便以接班人的身份留在许柏辰的工作室里继续学习和锻炼。
滇绣是云城各个少数民族的刺绣统称，每个民族的刺绣针法都很多，不尽相同，滇绣因为融会贯通了不同民族的针法，有时光是一副作品就能用到十几二十种针法，无论是学习的过程还是创作作品的过程都异常艰辛耗时，特别考验人的耐性和心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现代文明的发展，学习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不说，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少。
师母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为滇绣拍摄一支独属于它的完整的纪录片。
她常说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关注着他们的作品，这项非遗就能一直“活下去”。
这几年许柏辰为了这个事没少折腾，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如今他年纪大了，伤病不断，没了早几年的劲头，就连工作室都交由汲青尧打理，拍摄纪录片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了汲青尧头上。
她想尽全力将这件事做好。
或许，三番五次被拒绝是师母在天有灵暗示她找的人都不合适呢。
还是再等等吧。
指不定什么时候缘分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想明白后，汲青尧打了个哈欠，拿上手机准备回卧室睡觉。
这时，房门被人叩响。
以为是李冉，汲青尧很快开了门，被门外的男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汲青尧紧张地探头朝四下看了看，确认廊道内没人才抬眼看向男人，“有什么事吗？”
林问礼眼睑低垂，柔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他眼周拓出一层淡淡的阴影，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领带被他解了缠在手上把玩，另一只手插兜，一副闲散公子哥的痞样，恣意轻狂。
他看着汲青尧，缓缓吐出三个字：“雨太大。”
汲青尧不明所以：“然后呢？”
男人不正经地轻抬眉梢，散漫道：“借个宿。”
……
汲青尧有些后悔放林问礼进来了，她当时就应该毫不留情地把门一关让他自生自灭。
这少爷从踏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各种挑刺，一会儿说拖鞋扎脚，一会儿嫌装修风格太土，一会儿嫌沙发太劣质坐着不舒服。
瞥见桌上的袋子时，他略带嫌弃地挑开看了一眼，夹枪带棒地说：“没想到两年没见，你消费跟眼光降级这么严重。”
无差别攻击这间屋子内的一切，除了他自己。
柏辰度假酒店是江家的产业，海城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各方面都是顶配。
他嫌弃的，何止是酒店。
汲青尧只想早点躺下，她装作听不懂他话里有话，平静地说：“你睡沙发。”
大少爷露出一副不理解不尊重的神情，“我是你老公，凭什么睡沙发？”
“再说了，”他顿了顿，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汲青尧：“……”
领完证后林问礼就出了国，但他们确实如他所说那般，同床共枕过。
那一晚完全是意外，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们都处于迷离的状态，一切像梦境。
一帧帧昏暗旖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汲青尧眼睫颤了颤，慢声道：“两年没见，又都清醒的情况下，我需要一点时间缓冲。”
林问礼闲散地靠着，闻言眼皮轻撩，大言不惭地说：“我不需要时间缓冲。”
汲青尧：“……那我睡沙发。”
林问礼就等她这句话似的，毫不客气地起身进了房间。
“……”
汲青尧躺在沙发上，明明很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刚刚说需要时间缓冲只是借口，联姻这种事本就是各取所需，无论是和联姻对象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履行夫妻义务她都能坦然接受。
不想和他共处一室是因为，她有睡眠障碍。
和其他人压力过重焦虑什么的引发的睡眠障碍不一样，她的睡眠障碍，是由横亘在她内心深处的心魔引起的。
她无法借助药物进入睡眠，有人在她耳侧轻声细语才会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因此汲青尧有睡前放助眠音频的习惯。
怕影响到他刻意分房睡，然后汲青尧就发现了另一个令她棘手的问题。
她放助眠音频的时候音量会很大，但房间隔音做的很好，她直接播放不会影响他，只是音频是无限循环的，除非手机没电，否则这些音频会一直持续到她醒来。
万一他有什么事突然出来，一推开门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在说话，她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放在他眼里，应该怪渗人的。
除了手机，她的其他随身物品都放在房间里，没有耳机，汲青尧索性决定试一试不依靠外力能不能睡着。
很显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辗转几次之后，汲青尧起身走到房间外，发现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透着微弱的光。
看来他还没睡。
汲青尧酝酿两秒，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林问礼刚洗过澡，头发半干，毛巾随意搭在肩上，他没穿上衣，左锁骨上的黑色数字纹身格外吸睛，有水珠从发梢坠落，从他那精心雕琢过一般的肌肉线条缓缓往下滑，没入系在腰间的浴巾里。
汲青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撇开脸，“我取个东西。”
见他迟疑，汲青尧又道：“我没有跟你抢床的意思，拿完东西就走。”
林问礼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没说话，侧身给她让了位置。
汲青尧匆匆走到床头柜取了包，忽地被放在一侧的手机吸引了注意力。
屏幕上的画面看上去像是在剪辑什么，汲青尧下意识凑近看了一眼，第一帧画面纯黑，上面有两行白色小字。
——《线的“七十二变”之苏绣》
——导演：林问礼
“感兴趣？”
汲青尧被男人的声音唤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冒昧，她有些心虚地看向林问礼，诚挚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
林问礼不甚在意，打断道：“你还没回答我。”
汲青尧怔了怔，点头道：“嗯，感兴趣。”
林问礼下巴朝手机一点说：“看看。”
汲青尧眼睛一亮，却还是有些顾虑，“可以吗？”
林问礼挑了下眉，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婚姻存续期间，你看我手机不是天经地义？”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汲青尧也没客气。
这段视频不完整，汲青尧很快便看完，她盯着已经息屏的手机，有些震撼。
不过短短三分钟的时间，强烈的视觉冲击将她引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她好像化身为绣娘指尖下的细线，亲自开启了“变身”。
她依稀记得林问礼学的是纪录片导演专业，但从来没听说他出过什么作品，要不然他这个水平，估计能比江应舟还要出名，真是可惜了这大好才华。
汲青尧一边惋惜一边盘算着和他谈成合作的概率是多少。
这时，一旁的林问礼出声道：“说好的不抢床，你现在又占床又占我手机是什么意思？”
要想让他跟自己合作，就得说点好听的先让他高兴高兴，汲青尧忽略他的揣测道：“毕竟是你花费时间精力拍出来的，我总不能白看，不得想想怎么评价。”
林问礼站在她身前，双手环胸，吊儿郎当地说：“说来听听。”
汲青尧：“……”
她想了想，“要是完整版本也能保持这个水平的话，像江应舟那样一夜成名不是梦。”
林问礼轻哂一声，“我这个年纪，还追求什么一夜成名。”
“你要是词汇实在匮乏，可以不夸。”
他这番话放在汲青尧耳朵里就是一个天才在自嘲怀才不遇的同时为自己挽回几分薄面。
在这样的状况下，汲青尧不合时宜地想起章岁时常在师父感叹自己老了不像她们年轻机会多时说的话。
——“七十岁正是闯荡的年纪。”
两个画面渐渐重合，临到嘴边的安慰和鼓励就这么拐了个弯，“二十七岁正是闯荡的年纪，你可以的。”
安静片刻。
林问礼侧过脸，扬唇轻笑，笑够了，他才低眸看向汲青尧说：“你说得对。”
顿了须臾，他又有些怅然地说：“可惜了，我一把年纪还没出过什么成绩，没人愿意找我合作。”
“想闯也没机会呢。”
以他的家世，怎么可能没机会呢，不过转念一想，哪个追梦的人不是想靠自己造就一片天，他可能想靠自己。又或许，想和他合作的人不少，只是碍于他的背景担心够不上便作罢。
这一来二去的，他不就成了纪录片导演界的“大龄剩男”。
汲青尧眼底闪过一抹同情，她趁热打铁道：“我这里有个机会，你要不考虑考虑？”
毫不知情自己已经被冠上“大龄剩男”头衔的林问礼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手道：“合作愉快。”
他如此爽快，令汲青尧有些惊讶，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你不了解一下详情再做打算吗？”
林问礼轻描淡写地勾起一抹笑，语气里混着几分不羁和嘲意，“正是闯荡的年纪，再挑三拣四，我拿什么学人家一夜成名。”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看吧，病急乱投医，他果然很在意。
那她好像有点趁人之危了。
这么想着，汲青尧握上他的手，一脸赤诚地说：“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合作愉快。”
话罢，眼看时候不早了，汲青尧起身道：“那具体的我们明……”
想到他才回国，应该还要和家人朋友什么的聚一聚，她改口道：“具体的过两天再详谈。”
他没答话，汲青尧也不强求，伸手去拿包。
“甲方大人。”
裹挟着浓浓缱绻笑意的一声，汲青尧身形一僵，“还有什么事吗？”
男人神色漫不经意地说：“预支个条件。”
汲青尧抿了抿唇道：“什么？”
林问礼抬了抬下巴，淡然道：“睡床。”
汲青尧：“你不是嫌沙发劣质吗？”
林问礼神情略带几分傲然，悠悠地说：“谁说我要睡沙发了。”
汲青尧：“？”
林问礼玩味地看了她两秒，微微俯下身来，在她耳侧拖着尾音道：“想什么呢，打雷，我一个人睡害怕。”
铺天盖地的窘迫感袭来，汲青尧勉强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开启头脑风暴。
他们已经达成合作，之后接触的时间会很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汲青尧舔了舔唇，坦诚地说：“我晚上得放点音频助眠，会吵到你。”
林问礼反应平平，完全不介意似的耸耸肩，“不会，我睡眠好。”
汲青尧真诚地建议他，“雨快停了，暂时不会打雷，你趁这个时间抓紧睡着就不会害怕了。”
和她作对似的，下一秒，窗外天光大亮一瞬，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