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在府中等待的馨宁终见到了安然回来,彼时她正在屋内研究一副字画,见着安然跑入连忙问,“如何,宫中有消息了吗?!”

    安然行了行礼方言道,“陛下与四部尚书、两位丞相和侍郎将军们在阁老殿中议了一个多时辰方散,奴婢听到的是,陛下说等会儿便会有两道圣旨下来。”

    “那咱们便等等旨意吧。”只要不是‘容后再议’或者‘维持原样’之类的,按照她四弟的性子,这长安门就必定是要开的,所以听到这些馨宁的心算放下一半。

    安然见着自家公主的神色略微平静了,便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公主,奴婢不明白,其实陛下都已经见过文小姐,了解过所有的事儿,那他大可以接着以血叩门直接把人召进宫问问真相如何,再查验所有的案件文书,又何必如此麻烦非要打开这座长安门呢?!”

    馨宁与乔安对视一眼,无奈的笑了笑,“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笨。我问你,如果陛下这么做了,那么外头的人会怎么说?!”

    “若是案件属实的话,那么无非就是刑部尚书文言朔道德有失,迫害亲子和夫人,害了人命有违人伦,触怒圣上被发落了呗。”

    “然后呢?!”

    安然毫不犹豫地出口,“然后事涉朝中二品大员,这案子就铁定会交到三司过了核查的手,文尚书就因为害人命违道德被定....”说到此她灵机一动,“公主的意思是,陛下并不想让这个案子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馨宁欣慰一笑,“看来你还不是很笨。其实应该换个话儿说,是这个案子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细想想,十年前靖国侯叛乱,之后便是母后被害,紧接着六年前成王叛乱,四年前两部尚书落马,京城子弟动荡,落狱而囚者比比皆是。一次成功可以算是巧合,两次成功可以算是巧合,可是三次成功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想入罪害了母后的人,而她的亲弟弟则是想借此一撸到底,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呢。

    彼时阁老殿散了也有些时辰,年相失魂落魄地准备出宫门时,有个小太监跑上来传话儿,“丞相大人,右相大人请您晚上的时候过府吃饭,说是让您见见那位案件当事人,刑部尚书家的小姐。”

    年相顿时清醒了些,“你跟右相说,我一定去。”

    “哎。”

    入夜,文敏霞行走在相府前往溪水亭的走廊上,心绪万千。花怜瞧她有些愁眉苦脸的,还以为她是跟上回一样,在想着自家小姐和老爷究竟是怎样的人,便出声安慰道,“小姐宽心吧。我家小姐和老爷都是很好的人,待会儿您见人的时候,只需一如待他人便好,不必有特殊的。”

    “毕竟是他们救了我,若是我待他们同陌生的一样,那就是不义了。”更何况面对当朝丞相,心里怎么会不忐忑呢。花怜笑着摇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丞相府的溪水亭建在两座以阴阳八卦盘向摆放的假山之间,潺潺水声从断崖落下,尚未靠近文敏霞就感受到一阵阵夹杂着清凉水雾的微风,心顿时静了静。恰此时,一女子走到她面前,她还未来得及观她的原貌,便撞进那双流露着柔情的杏眼里,霎时愣了愣。

    而那女子则笑着道,“这位就是文小姐吧。你好,我是舟妍妍。”她带着媚意的声响令文敏霞回过神来,细细打量才发现,她身着极其淡雅的墨白水墨莲花裙,瓜子脸白而细腻,粉嫩的唇一开一合如同果子一般娇柔惑人。

    真是个美女。等等,舟妍妍?!就是那位被称作长安第一美女的舟相次女,老来得女的那个?!

    “文小姐,你怎么了?!”这一提醒,文敏霞终于回神了。

    “她呀,一定是见着小姐的美貌,走不动道了。”花怜骄傲地说。她就知道,自家小姐这张脸,女人看了都不得不拜服。

    “花怜,别没大没小的。”舟妍妍轻斥,见着文敏霞一直没回她也不生气,上前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年相已经在溪水亭里等着了,晚饭也备好了,父亲也在。”

    瞧见文敏霞的脸一下子沉了,她赶忙安慰,“你不用想太多。年相是武将出身,说话做事自然耿直厉害一些,不过你既然进了相府,就是我们舟家的客人,我和我父亲会护着你的。”

    .......

    “没事,你是为父的女儿,我今天就站在这儿,看谁敢动我刑部侍郎文言朔之女!”

    .......

    也不知道文敏霞想到了什么,瞧她眼里泛起泪花,舟妍妍便把声音放低凑到她耳边,“你放心,年相不敢得罪我的。”听她调侃般的话说出来,文敏霞倒是笑了。

    是啊,听说舟家次女马上就要入宫了,还是陛下亲自下的礼遇贴,良辰吉日已经择了,据说封了妃,想来年相是不会与她有正面冲突的。

    真好,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说话间二人就到了溪水亭,文敏霞遥遥望去,见有一人鼻梁高耸,那双鹰眸里仿佛时时刻刻都藏着刀剑般望着她,脸沉得吓人,他的右脸之上有一道纵深的疤痕,瞧着狰狞可怖。

    而另一侧的中年男子却又一双晶莹剔透的水眸,左眼角处有道疤不深却显眼,流露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复杂,人生得略微秀气了些,但周身却衬着股稳。他瞧见文敏霞便笑着开口,“你便是文姑娘吧。妍妍把你救回来到现在,老夫终于见上了。”

    他如深海般沧而低沉的声音让文敏霞回过神,她行礼道,“想来您便是右相了,那这位便是左相....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能一次见到当朝两位丞相,今天值得她铭记了。

    年相倒没说什么,只是坐回了餐桌上,也不正眼看她。舟相瞧他如此这般,调侃道,“你看看你,面对一个小女子脸拉成那个样子,小心把人家吓坏了。哎,别站着啊,坐下来,今天只是家宴,既然妍妍把你救回来了,就别拘谨。”

    文敏霞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了下来。而后餐桌便平静了,只余食饭的碗筷碰撞之声,还有两位丞相低声谈论的声音。他二人酒过三巡,见文敏霞放松下来,年相便开口,“文姑娘,你以女告父为的是什么?!”

    一句话直戳中心。

    她愣了愣,勉力保持着冷静,“小女只是想为亡母讨个公道罢了。”原本就是如此,谁知道后来还扯到这么多事情上。

    年相当即说道,“那本相直接上折,奏请陛下治文言朔罔顾人伦、谋害人命之罪,你看如何?!”

    文敏霞抬起那双被震惊到的双眸,站起身一撩裙摆跪了下来,“小女恳请年相,收回成命。”

    “为何,你不是要替亡母申冤吗,那么能够申冤不就行了?!”

    “小女.....”她深吸一口气,“小女查了三年,发觉此事不只是给亡母申冤这么简单。小女想要知道,一向和蔼护短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三年的查访并未结束,小女心中仍有许多疑问。依着父亲的性子,若是不三司明堂,小女必定是不会知晓这些隐秘。所以,小女不只是为了申冤。”

    年相冷笑一声,“若是本相告诉你,即便你以血叩门真的成功,长安门开了,你击鼓鸣冤了,也无法将你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呢?!”

    文敏霞如遭雷击。

    年相接着落下重锤,“圣上为什么会帮你,我们为什么会阻止你但是又不杀了你,你想不通吗。若不是涉及皇族私密,谁又会在你身上花这么多精力。若不是涉及武将隐秘却又看不惯文言朔之举,你早就死了。既然涉及皇族私密,自然是不能昭告天下的。对不对,舟兄?!”

    舟相长叹一声,却并未阻止年相说完。纵然眼前的只是一介女流,但是她选择了闯进这个水深的朝堂之中做棋子,那么如他们这种朝堂中人自然也当以朝堂礼数相待。纵然她受了伤,可若是不说,只怕没有心理准备,日后的伤会更重。

    年相见文敏霞有些绝望,便没再接着说,而是给舟相使眼色。舟相便轻笑一声接下他的话头,换了个温柔的语气,“文姑娘,我跟年相可以一起上折,长安门不开,三司明堂可以满足你。至于邸报,我们可以摘除其余人不想公布的,只将文言朔罔顾人伦的罪行昭告天下,你看如何呢?!”

    两位丞相一同上奏,又只是为了二品大员的后宅之事,陛下肯定会答应的。有了三司明堂,她也不用将自己这条命继续赌在击鼓鸣冤之上,何况,即使是面圣,以她手中的证据也并不足以扳倒她父亲。

    这或许是更好的结果。可是,她的心却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不。”文敏霞斩钉截铁地说。年相瞧着她十分坚定倒是有些诧异,而舟相却微不可察地笑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他不信,他一个丞相还满足不了一个小女子的要求?

    文敏霞摇摇头,“小女曾经答应过陛下,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长安门开。既然答应了,小女必定要做到。”

    “你就不怕没了这条命吗?!”

    她看着年相的眼神,忽而觉得有些悲怆,“年相,若是我没有以血叩门,这京中会否有人愿意为了小女子的一句话而帮忙申冤?!若是我以血叩门未能引得百姓议论纷纷,这朝中会否有人愿意接下这份事涉朝中二品大员,却又罔顾人伦的状纸?!”

    年相沉默不语。

    “我想,是不会的。”文敏霞凄惨的声音响彻在这溪水亭中,“京中不会有任何官署子女帮忙申冤,若不是陛下觉得此事与皇家秘闻有牵扯,也肯定不会施以援手。如若我不走这条所谓的‘歪门邪道’而走正道,状纸甚至根本不会递到京兆衙门的案头上。”

    舟相望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明亮着。

    “可是哪怕没有这些,没有陛下的暗中相扶,没有两位丞相今日的见面,该做的敏霞还是会做。若是所有的事都不成,我还是会以血叩门。”她直接拜服下去,“既然无论是什么样的境况,我都会孤注一掷,那么自然我要得到的,便是最好的结果,那便是日后再有人替母申冤时,可有一条见得光的通道。”

    年相长叹,“老了。看来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得不摆在阳光下了。”说着他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明日养好精神,去击鼓鸣冤吧。”

    舟相瞧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知他已是认了,也同觉得有些懵的文敏霞说,“快去吧。我与年相还有要事相谈,若是没吃饱就跟花怜他们说,我会让人给你送甜点的。”

    文敏霞这才回神,“好,那我先告退了。”

    年相见她远去,才真正放下戒心,朝舟相说道,“没想到我们瞒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无法阻止那些事公之于众。”

    舟相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宽慰,“其实我观今日陛下发布的圣旨,却并未是必须要查清所有隐秘。或许,只是有些事儿让陛下心中有个结,也或许是最近朝中老将萎靡不振,让陛下厌恶了。不过说来,譬如文言朔一般的毒瘤,是该清除了。”

    这倒是没错,年相点点头,念及陛下圣旨所言,仍是不免感叹,“大梁终于出了一位说一不二的皇帝,看来,这位皇帝应该能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舟相笑了,“那两道圣旨,明说是令暗卫打开长安门,其实还是说给我们听。”也是正巧,年相到府的时候,两道圣旨刚好到了,他二人将天使送走便一同打开看。

    第一道圣旨是个罪己诏—朕忽闻京中以女告父,朝中二品大员戕害人命一事深感震惊。长安门乃百姓面圣申冤的唯一通道,为护臣民,本不该幽闭十年。昔年京城防卫缺失,以致逆贼长驱直入,实乃为君者失察之过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决意自行斋戒一月,沉痛哀悼逝去的忠臣良民之性命。京城袁氏三位将军及诸位女眷,为救国救民居功甚伟,将其家族宗祠入皇室宗庙,并皇碟、享供奉,袁老太师牌匾即刻放入凌渊阁。京城田家在十年前叛乱中,数百位年轻子弟救驾有功,一律予以皇室哀荣厚葬,田越田将军封颖郡王,另赐府邸。其余有功世家朕将一一按照功德论功行赏,待朕思虑周旋后由中书省拟旨晓谕天下。

    第二道圣旨只有两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皆为朕之爱子。长安门为子申冤的唯一通道,由今日起重新开设,寅虎卫、青龙卫共同派人守护,只要朕在位一日,便绝不关闭。

    来府中传旨的是圣上身边的程宗元,他二人将旨意看完后,便知事情无法逆转。那时年相扬头看了看程宗元的神色,见他镇定自若,也极其冷静地如往日一般施礼,“有劳程公公。”

    程宗元则笑着摆了摆手,“正好两位丞相都在这,咱家就不必两头跑了。待会儿还得送到京兆衙门,陛下口谕,这两道旨意化作邸报,贴于长安四门前一月,并传遍下辖各市、村、县,确保所有人尽知。”

    “公公快去吧。妍妍,送一下。”

    “多谢舟相。”

    下午的事儿犹在眼前,年相的心也是越来越沉,“舟兄,如果长安门一开,武将的那些事儿瞒不住的话,陛下给的恩赏,他们用命换回来的清誉.....”

    “这不叫换回,叫补救。”舟相长叹一声,“你心里清楚。当年袁家之所以不顾后果往外冲,正是因为分家的五公子就是对方的内奸。袁老太师远在京外不知晓此事,可家中掌权的长子长孙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拿着刀剑就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啊。那些炸药又不需立刻引爆,袁家三公子本可以活下来,可是他却选择以身诱敌,同时被炸药炸死。”

    他二人眼上抹上些许痛楚,舟相接着道,“至于那些出头的武将世家,谁知道又没有些许隐秘呢。其实就算大军进来了,明哲保身便可,何必付出这么多。还不是因为,有恶就有善,有仇就有恩呐。”

    死去的武将世家里,有很多都是跟着那位言帝打江山的忠臣,这大梁山河是他们一手打下来的,怎能看着这些落在乱臣贼子的手里。只是没想到的是,安稳了这么些年,防来防去,却没防住家中的内鬼。

    年相一杯又一杯地饮下酒,“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咱们这位皇帝,是个懂得权衡的,而不是个赶尽杀绝的。”可是,他心里也没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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