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洝,港口。

    码头边的清晨永远是喧闹的,急躁的。船只靠岸离岸,货物来回挪移。长工早已干腻了活儿,却还是要光着油亮的膀子日日上工,以求生路。

    来者是谁,去者是谁,船承何物,这对盼望收工,盼望安逸的几百位工人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他们只知道半月前开始,在此停靠的船只就越发多了起来,工作量也直线增加。

    这里已是整个北方最大的港口。

    此刻,伴随着轰鸣的汽笛声,一辆豪华的白色双层客轮缓缓驶来,庞然大物般的甲板上站着几个倚栏眺望的人。仰视过去,总有种他们远在天上的错觉。

    船是从东边来的。因此在靠了岸,搭好渡板后,下来的人八成是东方面孔。也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戴着样式夸张的帽子,动不动发出几个怪声怪调的语气词。

    一对洋人夫妇走了下来。面对异国风光没有惊讶的神态,而是带着微笑交谈了几句。

    他们身后原本跟着一个小男孩,金发,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戴一顶白色宽沿礼帽。他在上岸的接口前停下,浅蓝色的眼睛盯着那块随海浪微微摇摆的长条木头。

    他的眼睛也像是一片闪烁着星光的海。

    “来吧,海兹!别怕!”同样金发的女人回头,灿烂地笑着鼓励他。

    被称为海兹的男孩点点头,试探着,把穿黑色皮靴的脚放到木板上,确认踩实后才放心地走过来。

    女人热情地抱住他,称赞着“我的天使”。男孩便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一旁,有码头工人叫住他们身旁那位高大的外国男人,因为语言不通,只能边说边比划着。男人艰难理解后对女人示意了一个方向。女人点点头,微微俯下身对男孩说:“我们去取行李,你先留在这里,可以吗?”

    海兹点点头,有些不熟练但努力字正腔圆地答道:“可以。我说这里的话。”

    “好,我们马上就回来。”

    女人转头离开。昂扬的步子踏在地上,走路带风,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诶!”

    远处的一个女孩快跑两步,凑了上来。

    圆眼睛,皮肤是小麦色的。一身绿衣服,散着头发,样子一点也不羞怯。和他之前在船上接触的那些总垂着头的东方女孩不太像。

    “你是洋人吧。”她看着海兹的蓝眼睛了然说道。声音中气十足。

    “是。”海兹点点头,前额的金色发丝跟着摆动。

    “还会说这儿的话啊!那就方便了。”少女笑嘻嘻地从身后掏出一个烧得像碳的东西,手掌大小,粗糙又怪异。

    她把那个四不像递到海兹面前,发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用干净的手指在边缘处摸了摸,只觉得粗糙干涩,对她摇摇头。女孩有些着急:“瓷器,瓷器你不知道吗?很有名的。艺术品!”

    海兹露出了抱歉的苦笑,嘴唇抿成一条线,面颊微微皱起。

    “知道。但是。”

    少女松了口气:“知道就好!大老远来一趟,不想带个纪念品什么的回去吗?就算你十文钱啦。”

    算……是什么意思?

    但是听到十文钱,他大概明白女孩想把这东西卖给他。对着她期待的目光,海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五枚钱,一枚手帕和一只金怀表。

    他直接把五枚闪闪发光的银币都掏出来,放在展开的手上。少女瞬间眼睛发直,差点惊掉了下巴。

    “你你,你这是银元啊。”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有些说不出话来,“我说的是那种铜钱,你没有吗?”

    海兹摇摇头。手却没有收回。

    五枚银元还在艳阳下闪着光。

    “你真的想要吗?我也不是说……非要你买。”

    对着他神色认真的蓝色瞳孔,少女反而有些良心发现。她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再看上几眼手中有如黑炭,不成形状的“瓷器”,更是声音渐小,越说越没底气。

    海兹点头:“我想要。”

    得见曙光般充满希望的目光瞬间投到他身上。少女盯着五枚银元,试探着说道:“那我拿一个?”

    “嗯。”他点头。

    把“艺术品”完好交付后,她便用手指轻轻捏起一枚银元。先是小心翼翼地揣起来,没过多久却又不惴惴不安地拿出来,攥在手里。

    少年却拉过她的手,把剩下四枚银元也放到她手里。

    “谢谢。”

    背靠大海和船只,拿着奇怪的不明物体,他竟在认真地道谢。

    他个子不算很高,只比她略高些。一身白衬衫,柔软干净。白皙得不健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吧,笑袋却很重,缀在眼睛下面。

    真要认真地看他,她却忽然有些害羞起来,更不知要说些什么。于是匆匆辞别道:“那个,谢也应该是我谢你啦!回见啊!”

    说罢她便一路跑着离开了。过程中一共躲开了四个抬箱子的工人和一群乱跑的小孩子。跑得很快,还很灵敏。让他想起了草丛里的兔子,总一倏忽就不见了。

    “海兹,这是什么?”金发女人的确很快就回来了,一切顺利使她更加意气风发。她从远处便望见海兹一直看着离岸的方向,垂下的左手上多了个奇怪的东西。

    海兹思考了下,磕绊答道:“她说艺术品。不像。”

    女人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我的宝贝是遇到骗子了。”

    她把海兹搂到怀里,面上却没有失落的情绪,而是一种爱怜。

    -

    四条巷,叶家后门。

    “叶之复!”

    “叶之复——”

    叶菱攥着银币,头发披散着如脱缰野马般冲进自己家。不知道的,怕会以为她是哪里来的强盗。整条街都听得到她嘹亮的声音:“叶之复!我回来啦!”

    叶菱在院中溜了一圈,终于在后院窗户下找到叶之复。

    他头发不长不短,人很瘦。一双眼睛细长,平时恹恹的,里面却尽是精光。正躺在摇椅上摆出一副瘫痪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哟,小疯子回来啦?”

    “你才疯呢。”叶菱鼓起嘴,不满道,“大中午的,你怎么还在这儿歇起来了,爹也不管你?”

    叶之复抿着嘴摇摇头:“他让我罚站。”

    “你就这样罚站?”

    “横着罚站,当然也是罚站。”

    “你又惹出祸了吧。”

    “没有,”叶之复挑起眉,信誓旦旦,“我就只是靠做生意挣了些钱而已。”

    叶菱没再反驳下去,而是眼睛一亮,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的手心里放着一枚银币。许是之前攥得太紧,有了清洁的效果,现在便更是闪亮了。

    叶之复见了它,便从摇椅上跳起来,吞了下口水,迟疑道:“你……”

    “嗯?”

    “真拦路抢劫去了?”

    “啧!会不会说话啊,我也可以做生意嘛!”叶菱微微扬起下巴,“说得好像就你能挣钱似的。我把之前咱们去烧窑时候做的瓷器卖出去了!”

    “我天!就那块炭?都在家里摆了三年了。”叶之复盯着银币喃喃道,“今天这是撞上了哪里来的瞎子,还这么有钱。我也沾沾光去。”

    叶菱张开的的手瞬间合上。

    “是个买纪念品的洋人,会说这儿的话。眼睛可蓝了,才不是什么瞎子。”

    “蓝眼睛都是染色的,你不知道吗?”叶之复煞有介事,“都是用厂里产的蓝染料,染完了人就看不见了。真可怜。”

    “切,你骗谁呢?”叶菱一脸不屑,“我又不是没见过洋人。”

    她今年十五。而叶之复长她两岁,已经十七了。之前小时就仗着几岁的差距和她胡编乱造,净叫她在外面丢人。

    自己是绝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了。

    叶菱把银币抛起又接住:“总之,你今天学了什么,还是温习了什么。通通教给我。这一块银元够你教我很久了吧?”

    “唉,妹妹有钱就变心啊……”叶之复故作悲伤。

    “之复!你反省得怎么样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院中走了出来,见他没有罚站,如此喝道。

    他语气严肃,威慑力十足。但也许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叶之复散漫地拖长声音道:“下次不会了——”

    “你这孩子。”叶屹承果然没有生气,只是摇了摇头。他瞥见叶菱右手一直握着什么似的,心觉奇怪:“菱儿,你手里是?”

    “这个。”

    叶菱大大方方打开手,笑容里有几分邀功的意味。

    父亲却皱起眉担忧:“这银元是怎么来的?谁给你的?姑娘家可不能随意收人家的东西!”

    叶之复嘴欠插话:“她拦路抢来的呗。”

    叶菱干脆装作没听到,直接解释:“是我卖了瓷碗挣的!就是之前咱们一起回乡下,我俩在邻居家的窑里烧的那个。”

    瓷碗?

    想起那个瓷碗可怜的丑样子,叶屹承更加担忧:“既知道你哥哥成天鬼话连篇不对,你便不能也学他来蒙我啊!”

    叶之复抿起嘴跟着点头,投来一个“我很忧心”的眼神。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鬼话连篇”的评语。

    “唉,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叶菱无奈。如果那个洋人也在,倒可以让他也来帮自己说句话。毕竟他也会说话……

    “想什么呢?”叶之复拍她的脑袋,“参悟哪本秘籍了啊?”

    叶菱如梦初醒,凑近叶之复耳边小声道:“对了,你说好教我的东西,可还是要教我啊!”

    “行行行,先吃饭行吗?这位武学天才。”叶之复语气敷衍,“武林高手不吃饭也是会饿的。”

    “只有你饿。”

    嘴上这样说,其实叶菱奔波半天,也是又饥又累。二人便乖乖跟在叶屹承身后,一齐吃饭去了。没几步的道上,叶屹承还不断提醒她,如果银元是人家给的,定要快些归还。叶菱已有些懒于辩解,只点头称是。

    唉,可是真的是卖出去了啊。

    她心烦地甩甩头,头发便又有些毛躁起来。

    正是此时,学徒叶乔当当当几步跑过来,他才十二岁,头发短得像刺猬,个子只到成年人的腰部,稳了稳身子才站定,大声喊道: “师父!外面有人踢馆!”

    “踢馆?来的是谁?”

    “是个二十来岁,黑脸的青年人,后面跟着的是个矮胖子!徒儿都没见过!”

    “不认识……那便不是镇上其他武馆的人,还说是来踢馆的,便告诉他们今日——”

    “今日有空。”叶之复懒洋洋答道。

    “是,师哥!”叶乔原本就想看比武的热闹,一溜烟拔腿跑走了。

    “今日有空?今日年长的弟子一个不在,怎么应战?再者依照规矩,要踢馆总也不该是想来便来的,要提前三日呈上拜帖才是。”叶屹承忧心忡忡,“最有功夫的大弟子李江如今不在,何人可以应战?”

    叶之复仰仰头:“我啊。”

    叶屹承气得跺脚:“你……你平时不用心练武,如今要和人家比试,当真以为自己能赢?”

    叶之复只揽过叶菱,笑嘻嘻道:“小疯子,走!打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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