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武馆,大堂。

    穿过大敞的木门,叶屹承匆匆几步走上前,拱手道:“不知今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

    “好说。叶馆主来了就好!”

    这人年纪不大,身量很高,比叶屹承都要高上半头。穿一身黑色短褐,皮肤略黑,剃着平头,浓眉毛与瞳孔黢黑,话语带笑,眼神如同虎豹一般凌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茬儿。

    他的身后站着个不怎么起眼的矮胖子。

    人很圆,脸却是见方的,衣着华贵。他见了叶之复,便一脸要跳脚的样子,然而最终忍住了,只是用视线在叶菱那双未裹的脚上来回挪移。最后冷哼一声。

    这人是卫洝有名的赵喜云赵乡绅,也算是有些名望的,平时爱结交富人和官员,和自家关系不冷不热,平时也不常来的。因此叶乔见了,并不认识他。

    “赵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本馆了?”

    “我怎么来了?要看令郎做的好事啊!半月之前,他和街上的骗子合伙,骗了我十两白银!这钱不还给我,今日没个罢休!”

    叶屹承声音陡然严厉:“之复!可有此事?”

    叶之复道:“这可是没有的事。”

    赵喜云跺脚:“你还敢狡辩?”

    叶屹承问:“赵大人不必与犬子计较,只需与我说明事情经过缘由,如他确在外面行了不义之事,我自会严加惩治犬子!”

    赵喜云道:“半月前,我在街上听一个洋人贩子买卖西洋花露水,说能趋吉避凶,如今买断了货,已是供不应求——令郎就在旁边,说要投十两银子进去,让贩子再去进货,赚钱后与那贩子三七分成,当即回家取银子去了!

    我见这买卖不错,便也投了十两碎银,在那洋人手里买回三百瓶西洋花露水寄售。三日前,我却得知,犬子对这买卖是分文未投,那日在街上,却信誓旦旦说要投银子——这不是坑骗于我,又是什么?”

    “唉,说起这事我便来气!”

    叶之复摇摇头,摇头晃脑道:“那一日在街上,一听有如此好的东西,如此好的买卖,稳赚不赔,肯定是要投十两银子进去的!但是我一回家,发现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是了是了,好像是昨天做梦,梦到自己有钱了,那十两白银都在梦里了!于是叹息扼腕,为何梦里的钱不能在现下自己的手里呢?没钱,便只好一分不投了。我打小眼拙,当时可没见到赵大人也在场,自不知赵大人也投了银子进去。只是不知赵大人投了之后,收获如何?”

    赵喜云脸色铁青,显然是赔了个精光。

    叶菱听明白了,定是他哥见赵乡绅偷偷摸摸跟着他,于是故意说了胡话,忽悠赵乡绅投钱进这赔本生意。

    叶之复继续道:“若是赚了,该说赵大人做生意眼光毒辣。若是赔了,我一个小辈,倒是想劝赵大人也别气闷——虽说现下手里的钱少了,说不定梦里的钱就多了呢?”

    “嗤!”

    这话一出,叶菱与那黑脸的青年同时笑出声来,四目相对,见对方满脸笑意,先是愣了愣,想起对方该是如今敌对的人,又一齐别过脸去。

    “那西洋花露水,一瓶也没有卖出去。洋人昨日跑了,留给我一堆没用的货做抵。”赵喜云牙齿几乎咬碎,拍了拍旁边的黑脸汉子道,“今日我叫来许小兄弟,他路见不平,为我主持公道。你叶家武馆若是输了,须得用三十两银子,买了我这剩下的花露水!”

    许兄弟在旁边应和道:“该是如此!”

    叶屹承看明白了,这是赵喜云为了要钱,找好了帮手来闹事,只好道:“赵大人,许是犬子言辞不当,招惹了许多误会,我定会让他为这误会登门向您赔礼道歉,但这西洋花露水……与我叶家确是无关啊。武馆比武,是同行之间武艺较量,岂有以武功定买卖的道理?”

    赵喜云冷哼:“你叶家以武授人,却在自家教出这样的不肖子孙来,如果这位素爱打抱不平的许小兄弟赢了,说明武艺与为人,你们家没一个算得上好的!”

    “那若是他输了呢?”

    叶之复轻飘飘一句话,似是不知道火已经烧到了眉毛,还只道屋里暖和的痴儿一般。赵喜云愣了愣,笑了两声:“那此事我便不予追究了。”

    “这可不行。”叶之复摇头,“我输了,要买你的东西,如果你输了,那要买我们的东西。不过我这东西比你那东西好。你那东西,我们要了也没用,我这东西,对你却是很有用!”

    赵喜云双唇紧抿,等着叶之复接着往下说。

    “大人就在我们武馆,买两个学徒的位子,交上一年的学费,学学武馆之间踢馆的规矩好了。我想这正想是大人急缺的学问。”

    许兄弟一听,本是不依,赵喜云却抬手拦下他。

    赵喜云先是看身边的帮手,身材精壮,生气勃勃。

    再看叶之复,瘦瘦高高的,一张白净脸蛋,神态恹恹,怎么也不像是练过武功,脸上瞬间有了几分不屑,慢悠悠说道:“比试的押注无所谓,关键是与何人比。”

    “这……”叶屹承一听,更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挑的便是今天的日子,马上拦道“比不比武还未定下”,却为时已晚。

    “叶馆主已习武多年,显是不屑于与小辈计较,其他的弟子中嘛,唯有令郎,自小得了你的真传,应是小辈之中武功最高之人!我的这位许兄弟,正想与令郎比试比试呢!”

    “不行不行,我这一掌下去,打容易打坏了他。”

    叶之复踱步,来来回回地看这位身强力壮的许兄弟,似乎怎么看怎么嫌弃,口中念叨着“太弱了太弱了”,手一伸,把自己身后的小女孩推出来,道:“罢了罢了,你若是执意要比,就和我这十五岁的小妹妹比吧!”

    叶屹承马上喝止:“之复!不许胡闹!”

    叶菱大声道:“女儿愿意应战!”

    许兄弟瞥叶菱一眼,蔑笑了下:“这是以大欺小。”

    叶菱较同龄女子个子高些,也足足矮了他一头半,一高一矮,传出去不得叫人笑话。

    赵乡绅倒是听说过叶菱凶悍的名声,但是这样一个小女孩,能和十七岁的青年打吗?想也是街坊乡亲,不愿与这小女孩计较,任其撒泼罢了。

    “要打就打!你们休要瞧不起人,我比我哥可强得多!”

    叶菱怒气冲冲,叉腰站着,显是十分不服。

    这时要是说了自贬自谦的话,赵乡绅反会起疑,怕他们是设局下套,叶菱这幅“自以为是”的傻样子,让他当即说道:“许兄弟,这黄毛丫头是不服你啊。”

    许兄弟笑了笑:“我下手轻些便是。”便是应下了比武之事。

    五人到了练武场中,练武场不算大,立着四五个木墩,有一处用于比试的小平台。场边列着一排兵器,精钢枪头在正午日头底下亮晶晶的。

    许兄弟望着另一边的叶菱道:“你拿把家伙吧,也别说我欺负了你。”

    叶菱不理他,两脚站定,摆好姿势,身姿在烈日照耀下发着光一般,大喝一声:“报上名来!”

    “分了胜负再说吧。你先来!”

    他就大喇喇地站在原地,看在叶菱眼里,满是漏洞。

    叶菱心里对这人轻视的态度不满,比武时却不会松懈半分。

    对手比她高,力气如何尚且未知,自己要赢,就不能被对方擒住,而是要以灵巧取胜,使其自断后路。

    思考不过一瞬,叶菱一蹬腿,飞身而上,正是要出拳的样子,对方不急不缓,不躲她的拳头,而是去按她的肩膀,却被她一闪身躲开了。

    身后一阵风起,对方一愣,再转身去拿她飞踢的左腿,腿却化踢为拌,向下转去,脚尖向上一提,正正好好戳在他的膝盖处。

    他身子踉跄,再想站稳,却是不能了。

    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深的战术盘算呢,原来真是个草包。

    叶菱趁势俯身,按着他的脖子,低下头,眼睛自上而下,直直盯着他,重复道:“报上名来!”

    不知为何,她感觉这位许兄弟麦色的皮肤上,露出一点点绯红来,叶菱心想,可能是被自己的手压住喉咙,憋气憋的。

    叶菱并无伤人之意,可这姓许的迟迟不答话,她也只好放开,最后也没问到他的名字,只得不满地说了句:“你长得这么黑,我就叫你许黑好了!”

    许兄弟怔了证,连忙道:“我叫许文!”

    “知道了,许黑。”

    眼见小姑娘,几个虚招把一条大汉刷得团团转,赵喜云急得跳脚。

    他从没学过半天武功,但是也看得出,不是许文不济,而是这小丫头太过厉害,身形不定,又会耍诈。心里固然愤恨,也不好当面发作,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许文跟在他后面,回头再找叶菱,看了几眼,最后也没说什么。

    “别呀,您就不再坐坐?”叶之复故作惋惜,连珠炮一般,“等您来学武时,我家定然倾囊相授。”

    知道他这话是讽刺,男人甩了下所剩无几的没被其粗壮胳膊占满的空袖子,一步一颠地走了,手一挥,把十几枚铜钱丢在地上。

    叶之复还真一枚枚去捡,数了数,笑道:“慢走!”

    等二人的身影不见了,叶屹承拦住叶菱:“菱儿,你这几招是何处学的?我前几日才刚刚教给你哥哥,如今怎么到了你那里?”

    叶菱支支吾吾道:“我无师自通。想是、想是梦中学的吧!”

    叶之复点点头:“那定是自我梦中学的啦!”

    叶屹承无奈抚须,但今日事情因叶菱出面平息,他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

    叶家武馆,练武场。

    平日里,武馆为数不多的学生就在此练习。他们大多不打算以武谋生,而是家中有几个富余银两。为强身健体,才将孩子送来锻炼。

    也因此学徒们大多年岁不大,也不会日日前来。

    除了叶乔。

    他自小没了父亲,母亲改嫁前,给了叶家一笔微薄的费用,求叶家让叶乔留下,既是学徒,也帮叶家干活。许是从小耳濡目染,他和叶菱一样,是个爱舞弄拳脚的小疯子。

    “啊,又输了!可恶!”

    叶乔摔倒在地,双腿猛蹬。他头发剃得很短,如今在地上打滚,小刺猬似的,很不像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

    叶菱抱着臂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小叶乔,你还差些!”

    叶乔撅了撅嘴,狠狠地对着空气来了一拳,又跑到一边练习去了。

    叶之复慢悠悠地走进场内。

    叶菱:“你来了!”

    叶之复一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他站好后,照猫画虎地跟叶菱比划着一套拳法,叶菱将头发高高束起,边学边摸索:“这里如果是掌,整条手臂不就使不上力气了?应该用勾手才对吧。”

    说着她演示了一遍,手如弯月钩子,利如怒风。

    的确威力更大,落力更集中。

    叶之复不置可否:“咱爹教我的是掌。不过所谓祖宗的东西,本就代代相传。传到你了,你改良一下再往下传,不是更好?”

    叶菱鲜少有些黯淡:“还说传呢。又不传给我……”

    “别想啦!”

    叶之复一把勾住她,象征性地拉她的头发。被叶菱一拳打到地上嗷嗷叫。

    “还装?我又没用力。快起来!”

    “好——”

    叶之复跳起来,自己琢磨着,又演示了几遍,长长“哦”了一声了然道:“不过,这一掌为勾,也是需要些力气和巧劲的。他们若以此勾为传承,只怕反倒传不下去了。”

    掌虽粗糙,勾确是难度超群,反而无法交予众人共学。

    叶菱道:“那我也算有些武学天赋啰?”

    “和我比算是。”

    “和你比,我才不稀得!”

    他哥天生一副懒骨头,对武学没天赋吧,却能凭鬼灵精,琢磨出些武学门道来。就好像方才的勾掌之分,他定是一个都使不出来,但能明白其中缘由。真论起武功,他连门中最小的学徒都比不上。

    但即使如此,爹还是天天盼着他多学些功夫,而拦着自己学。

    “算了。”

    叶菱不知道怎地,胸中闷闷地,纾解无方,只往门外跑去,扬起沙尘一路。

    叶之复问:“小疯子!你做什么去?”

    “打抱不平!”

    叶之复失笑:“外面哪有那么多不平让你打抱呢?”

    等叶菱的身影不见了,却又低声嘀咕道:“哎呀,世上大多的不平,早已是无法扭改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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