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兹快走几步,看见海报上的时间,欣喜道:“这部电影今天在放呢!”

    原来他是把自己说的“离开”,当成今天何时离开的意思了么。

    海报上,手持长剑的女子以刃护身,眉目凛然。

    叶菱仰头看去,不由得多了几分好感,只是她拿剑的姿势更像是唱戏的,不像真练武功的。但见海兹目光憧憬,问道:“这电影很好看吗?”

    “很好看!”

    “那我们就去看看!不对,你都知道好看,这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看过了也想看。”

    海兹神色陶醉,叶菱对这戏更是好奇。

    自上次看过电影后,她在街上听了些闲话。路人说看电影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电影里呢,要么情情爱爱,要么打打杀杀。上次看的是……情情爱爱,这次的自然就是打打杀杀。

    第二次看电影了,叶菱进门时有种轻车熟路的自得感觉,她坐在椅上,晃着腿,灯一暗,所有人都抬头看荧幕,她却马上转头去看海兹的眼睛。

    一转头,那双浅蓝色的剔透眼睛正凝望看她。

    他也在看我。

    摄于一种奇特的魔力,两个人目光倾注于对方,都没有转开头,明明音乐已经响起来了,演戏的已经开始说话了,却叫不回二人的心神。

    叶菱脸上的光明灭不定,挤出一句低低的话:“不是说这戏好看么……你怎么看我?”

    海兹想了想,一笑:“我希望知道你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哦……那我看了……”

    叶菱说罢,转过头,朝着荧幕,刚开始是刻意不去看海兹,没过一会儿,果然看了进去,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这电影里演戏的都是本地方的人,说的话叶菱也能听懂,看起来更投入。演的是出恶霸污蔑少女的故事,只是这画报上的女子怎么迟迟不出现?

    眼看着恶霸得逞,少女寻死,叶菱急得捶胸顿足,正是此时,扑簌簌风吹树叶,一道身影闪过,女侠从天而降——她救下少女,问清缘由,独自提剑进了恶霸家,恶霸家里家丁足有数十个,个个人高马大,威风十足,可怎么拦得住她?

    看到妙处,叶菱和海兹一同叫好,几乎要站起来拍手!

    等到散场时,叶菱久久不能回神,眼中还是那女侠离开时在夕阳下的背影,以及少女凝望她的眼神。

    “好看!这电影可真好看!”叶菱忍不住拉着海兹的手,双眼发亮,鼻中出气,简直想冲进屏幕里再把这片子看一遍。

    海兹应道:“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喜欢!”

    “她使剑的样子可真厉害!”

    “你比她更厉害。”

    叶菱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往自己的怀里揉,也忘了往日的拘束羞涩,只为这电影里的人团聚高兴一般,有好事路人打趣道:“嘿嘿!也别在这儿腻歪啊!”

    叶菱抬起眼睛,红着脸很生气地说:“你别胡说!”

    转而去拉海兹的手:“走,我们出去透透气。”

    二人出了亚希影院大门,走在喜鹊大街上,被冷风一吹,叶菱神清气爽,只觉这胸口的郁结之气,随着刚刚的几道剑光一齐被斩开了。

    她之前听侠客故事,大多是说书人用嘴巴讲的,哪看得到样子呢?她再开口,又要和海兹说那女侠将恶霸一剑了结时的英姿,耳边却忽地传来一声:“叶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叶菱抬头,看到的却是许久不见的许文,依旧是那身黑色短褐,几步跑过来,浓眉紧拧,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两个混混,只是不再做无赖打扮,而和许文穿样式相似的灰色布衣。

    叶菱认出,这灰色布衣是祁朝官府衙役常穿的,对许文难免有了几分警惕。

    她不答话,神色淡淡,只说:“先叫师姐。”

    身后的两个混混听了这话,一齐看向许文,许文没露出不满,竟乖乖叫道:“师姐。”

    叶菱“嗯”了声,一点头:“我和朋友过来看电影。”

    许文语气气愤又不解:“你还有心思和他看电影?”

    一时间,想起当年自己跟随叶菱扎马步那三天,叶菱总看着门口,他心中明白过来,是在等这洋人,他打听过,这洋人是琼斯夫人的儿子,只是身份再显贵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要走的。比起这洋人,他更在意自己听到那些传闻。

    叶菱反问:“我看电影又怎么了?”

    许文冷笑直言道:“你不是要嫁给丁家吗?怎么和他牵扯不清。”

    “什么丁家?谁说我要嫁给丁家了?”叶菱连忙看向海兹,怕他听信了许文的胡话,又道,“再说,我嫁谁或不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走了!你别再在街上欺负人!”

    许文想拦在叶菱面前,却先被海兹挡住,和声道:“她不想同你说话。”

    许文更急,一把推开海兹,却没推动,海兹一愣,觉得定是这一天的习练排上了用场,许文只对叶菱叫了句:“我说了,我已在官府中做保卫队长了。还有你记住,丁家的老大没有实权,你嫁过去也不会好过。”

    之前药铺出了那样的事,他手中可不没有实权吗?丁老爷子也不会允许啊。

    叶菱拉着海兹便走,全不回头,送他到了邻水别墅门口。

    她依依不舍,同他挥手告别后,忽地从身后拉住他的衬衫衣袖,问道:“不败!你在卫洝待多久呢?我怕……我怕教不完你剩下的功夫啊!”

    风吹过七怀河,吹乱了海兹的一头金发,他说:“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

    叶菱心中宽慰了些,似乎“不知道”就是“不会走”的意思,这模糊的词语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好似鱼活在泥水里,总也是能喘几口气的。

    这时,琼斯夫人从门口走了出来,身穿一件光滑的白色丝质睡袍,金发浓密柔顺地垂落在她圆润的肩头,双手从后面轻按住海兹的肩膀,蓝眼睛甜蜜温柔,笑容迷人:“我们下月五号走。”

    “五号?”

    五号,五号。叶菱在心里算起来——

    今天已是十九号了,离五号不就只剩下十五天了吗?

    海兹转身讶道:“五号?”

    “五号船就开了。你难道不想回家,看看莉莉吗?它这半个月都在邻居家见不到我们,一定很想你呢。而且你总要上高中了。”

    叶菱道:“莉莉?”

    “莉莉是我家的狗。但是,妈妈,我还要和叶菱学武功呢。”

    琼斯夫人做出惊讶的表情:“那可怎么办?”

    海兹很认真地仰起头道:“我想和她一起。”

    “可是妈妈也会想你啊。”

    “可是……可是我不能走。”海兹很坚定地摇头,“我们走了之后,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每天都扎马步,和叶菱一起,这是不能中断的。”

    看着海兹认真解释的样子,叶菱忽然觉得看到了自己。

    自己烧那只瓷碗,是三年前去乡下大伯家借宿时烧的,大伯家有个小妹妹,样子很可爱,一看到自己就会咯咯笑。她要回卫洝时,也是这样不愿回家的,说什么“要在这里住一辈子”,要和妹妹一起住,最后被她哥以一本“武功秘籍”骗回了家。

    说到底,在她把那瓷碗卖给不败时,说的是什么?“纪念品”,这不就是从不常住的地方买的东西吗。

    自己过了这么久,怎么把最开始的事都忘啦?

    海兹和琼斯夫人依旧在交谈,海兹面色涨红,为了语言上的方便,开始急切地用母语讲话,于是他说的话叶菱也听不懂了。她站在流利讲着异国语言的二人面前,想很大度地说“不败,走吧,你总得回家啊”,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海兹说不过妈妈,回过头时一愣,很轻柔很小声地问:“叶菱,你怎么了?”

    “我?”

    叶菱面上一凉,泪水已湿了满脸。她此生从未有哭泣的记忆,想哭时也是忍着,自己受了委屈便争辩,别人受了欺负便愤怒,哭了总是软弱无能,她不愿意做软弱的人,不愿意叫人欺负,她可是会武功的。

    但她又想起不败在树下,揣着那封拜师信哭的样子,她觉得他软弱吗?似乎也不是。他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呢?

    她想不通。她只知道她和他一样。

    “我……我没事,是天太凉了。”

    天凉和人流眼泪有什么关系呢,叶菱的心中乱糟糟的,话越多越说不出来。白天怎么不像夜里这样凉啊,夜里真的太凉了,这会儿又在河边上,风过了河,就更凉了,所以人才会流眼泪。

    “啊。”叶菱轻呼一声。

    没有片刻迟疑,海兹已抱住她,纤细的双臂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如同月明巷口的紫藤蔓绕着枯树干,好似树上也开了花一般。他的体温比她更高,面颊紧贴着她的面颊。

    他和白天一样暖和。

    叶菱不想抬头去看任何东西,她把头埋在他颈窝中,她忽觉今天是这样的不想和他分开,明天也是。

    琼斯夫人从房间里拿了一件漂亮的狐绒毛披肩出来,披在叶菱的身上,海兹摸到她的手,轻轻地拉住,说:“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能回去,路上的坏人可都打不过我!你走了,你娘亲也会担心啊。我走了。”

    叶菱从他臂中抽身,心中百感交集,一把把披肩抖落塞在海兹手上,转身飞奔回了家。

    这一次,叶菱反而没有做任何梦。她起晚了,睡到日上三竿,打破了她早起练功半年的记录。看着日头高挂,懊悔席卷全身。她如今才觉得自己昨天哭得不像样,盼着不败今天不和她提起这事,可是怎么不提呢?再不提船也是会来的。

    门口有人敲门,咚咚咚催促着她,她说了声

    “谁啊。”起身开门。

    面前的是叶乔,眼圈发红,像是哭过。

    她很大声地说:“叶姐姐!我要和你比武!”

    说罢,叶乔拉着她的手,像怕她跑掉一般,带她往练武场走。

    实际上自己若想跑,凭叶乔是拦不住的,但他为何会觉得自己想跑?她又不是坐船来的,家在海的另一头。想到昨夜风声,她的内心难免黯然。

    练武场中。

    今日是武馆教习的日子,看客不少,学徒们围在一边凑热闹,马上有人笑道:“叶乔!你难道不知道,师姐连那姓许的都能打倒,你和师姐打什么呢?”

    叶乔毫不气馁,大声道:“叶姐姐连那大个子都能打倒,正说明个头小的不一定会输给个头大的!我又怕什么呢?”

    叶菱听了,心中赞同,马上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对手呢!那便看招了!”

    叶乔却道:“不!等等——叶姐姐,这次我不止比武,还要赌约。你要答应我,如果我赢了,你就照我说的去办一件事,好不好?”

    “你要先说是什么事啊。”若是坏事,她肯定是不做的。

    “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如果是好事,你不逼我我也会做的。”

    叶乔却不答话,只用悲伤的眼睛看着她。

    忽然间他身形一闪,只一瞬已到了叶菱面前,出手果然不凡。他就像只小老虎一般,敏捷矫健,用的也是叶家拳法,却因他身形尚小,闪躲更为迅速,虚招更多,晃得人眼花缭乱。旁边的几个弟子已经呆了。

    好厉害!

    叶菱还站在原地,挡住了他几招,心里惊讶于他的长进和灵活,他似乎在这几天忽然开窍了,将原本的招式与他自己合而为一。

    但是在绝对的差距面前,依旧不够。

    毕竟他只有十二岁。

    叶菱不着急打倒她,只是站在原地,一下下地把招式挡出去,反而让他的灵巧身法无处可用。

    叶乔看出,叶菱是在教他如何拆招,因而更加发了疯地进攻,最后自乱阵脚,在后撤步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泪道:“我赢不了你,姐姐!你……你嫁去丁家后,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叶菱心中一惊:“谁说我要嫁去丁家?”

    “街上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啊!他们说明日聘礼就送上家门了!叶姐姐,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但我哪会被人逼着出嫁呢?你放心,我不愿意走,是谁生拉硬拽也带不走的!”叶菱心里知道多半爹没有拒绝此事,拉着叶乔的手道,“我去和丁家和丁老爷子说。”

    叶乔拉住她道:“可今日商会要在喜鹊大街的松竹酒楼开会,丁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了。”

    “那我就去松竹酒楼等着,总能找到丁老的!”

    叶菱说罢,走出两步,回头道:“如果不败来了,叫他……叫他先等着我,我有话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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