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卫洝城边，叶菱下了车，天已大亮，她一路直奔到祝家。
祝家门口人头攒动，一辆大红花轿停在门口，与门内低矮破旧的房舍很不相称，喧闹的人们等着新娘子夫家接亲发红包，又或只是爱凑热闹。
看来这就是洪家的花轿。
叶菱先不凑近，观察形势，听到人群中有个粗犷的声音问道：“这洪家娶亲，怎么这么急？”
“人家的聘礼早到了！不告诉你，是怕有些人见新娘子漂亮，想把新娘子偷走！”
顿时一阵哄笑。可人们越笑，叶菱就越觉得小蝶姐姐如今是在哭。
正门肯定是不好进了，只好翻墙。叶菱之前来过祝家几次，对环境熟悉，趁围观者说话，跃到后院，踩着树干翻了进去。
祝家院子小，她望向小蝶姐姐的房门口，大门紧闭，发现徐媒婆正守着，穿件颜色鲜艳的粉衣裳，一脸喜气地嗑着瓜子，口中哼着小曲。
“徐婶婶！”
徐媒婆听了叶菱的声音，脸色一变，来来回回打量好几回，见叶菱真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惊惶道：“叶、叶菱！”
“是我，怎么了？”
前几天不还见过面的吗，怎么如今像是见了死人一样。
徐媒婆哆嗦几下，退到离她两三米的位置，才敢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
徐媒婆更害怕了，肩膀瑟缩，叶菱乍地想通，说道：“我没杀人。”
徐媒婆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只是喃喃道：“我原本也给你找了好亲事的，是丁家自己要退婚，你、你要报复也别找我！我可是盼着你好的啊！”
果然，赵乡绅已经把她杀人的谎话散播出去了。这事要解释起来是难，但是事实如此，总会有证据，只是现在找不到。
叶菱听得心烦，一飞身便到了她紧跟前，手作势要扼住她的咽喉，神色乖张道：“我没杀人，但你要是不听话，杀不杀人的事我也说不准。”
她当然不会随便杀人，但要向她问话，别无它法。
“我听话！我听话！叶姑娘，你饶了我吧！”
叶菱问： “小蝶姐姐在哪？”
“她就在房里，就在里面呢！”
叶菱一推门，房内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破木床，上面放了一件大红喜服，红得刺眼，窗户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叶菱按住徐媒婆手腕喝道：“你说的是实话？”
“当然！当然——”
“不，先别说话。”
叶菱拦住徐媒婆的话，只听到措措的摩擦声在屋内响起，她循声找到床底，见一片漆黑之中，小蝶姐姐拿一根磨得尖利的木簪子，正把簪尖对准自己的左眼！
叶菱连忙拦道：“姐姐！别！”
“小菱！你……你来了？”祝蝶见到叶菱，如同见了救星，握紧簪子，观察周围的动静。
“你不愿意嫁人，也别伤了自己啊！”
“我不是要伤自己，我是想——”
二人说话的工夫，徐媒婆放轻脚步往外溜，被叶菱一把抓回来：“你别走！进屋里坐着吧！”
叶菱把门关好，徐媒婆只得战战兢兢坐到床上，咯吱一声，屁股压住了喜服的一角。
祝蝶从喜服下的床底爬出来，还穿着件平时的皱皱的旧衣服，鼻尖面颊蹭得都是灰尘，满不像是要出嫁，她握住叶菱的手接着说道：“我是想拿簪子做个家伙用，但我毕竟不会武功，只好把簪子削得尖些。”
“没事！如今有我了。”叶菱拉着祝蝶的手，庆幸自己来得够早，不然小蝶姐姐不就嫁给洪家了，万一簪子不好使，再伤到她自己就更不好了，“我们走吧！先回我家，保证了你的安全再说。”
祝蝶的眼中却流露出疑虑：“不……不能去你家。小菱，今天船就要开了。”
“船？”叶菱不解。
“他没和你说？”
“说什么？”
祝蝶昨天一直被关在家，不知道叶菱是刚从牢狱里逃出来救她的，她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两张纸片，叶菱接过，翻过来一看，才知道是两张相片。
“这是他留给你的照片。一张他的一张我的。”祝蝶说道，“我们要走了，就是今天。我，还有你哥哥，要坐船离开卫洝。”
叶菱神色暗了暗，看不清照片上的两个人，这两天的事情实在使她头昏脑涨，难以招架，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冷静之中： “你们要走了？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
“很久之前了。在琼斯夫人来之前——”祝蝶停顿了下，道，“这本该是他告诉你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去哪里找他？”
“他没说。所以我还以为是他叫你来找我。他既没告诉你，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叶菱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猜你不愿意嫁他。”
只是“猜”吗。
祝蝶鼻子一酸，抱住叶菱道：“我舍不得你们……但留在这里，我爹只会把我嫁到洪家。我早知道了的，只是没想过他真会一句也不告诉我！”
“谁不嫁人呢？嫁个有钱的总比嫁个没钱的好啊。”
徐媒婆吓个半死，原来也一直听着，竟在这时插了句嘴。只是没一个人理她。
叶菱问：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伯。”
“大伯？你大伯不是——”
祝蝶轻轻摇了摇头：“爹只信大伯的牌位所说的话。”
“我没见过会说话的牌位。”
“可他——”
唢呐的声音响彻整条大街，二人的话全被这高昂的乐音盖过去了。巨大的代表着绝对喜悦的乐音把其他一切微弱的声息都掩盖住了。多么恐怖的不容置疑的喜悦。
“我们先去港口！总能等到他！”
叶菱拉着小蝶姐姐往外走，祝老二却已早在门口背着手，不知听了多久。
他神态疲倦，背靠着震耳欲聋的喜乐声，看着祝蝶手中尖利的木簪子道：“你是要杀人？”
祝蝶低头道：“我是怕别人杀我。”
“谁要杀你？”
“没人杀我。他们只是逼我自己去死。”
祝老二见小蝶神色狼狈，只道：“你怪我不和你说，你又何曾告诉过我你的打算？你以为他会待你好，可以后连你的命都是他的了！”
祝蝶咬紧下唇，她哪里不知道，离开卫洝之后，她身边再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了。
可逼近的刀山和未知的火海，她总得选一个，因此她只答道：“我以前就同您说过了。而且，船原本是初五开的，因为海上风浪，才提前到了今天。”
叶菱听着，忽地心跳一滞，转头惊愕道：“初五？”
“怎么了？”祝蝶不解。
她想起牢里那两个狱卒说的话，海上要起风浪，所有的船都要提前开。
难道不止是哥哥，小蝶姐姐，甚至还有不败，他们都要坐船走了？不，也不一定，说不定有的提前了，有的就延后了呢。
祝蝶却恍然醒悟般道：“你的那位朋友，应该也在今天的船上。”
“是么……”叶菱低声应道。
祝老二还在说话：“你大伯和我说，你不会听话，我才过来。他说得果然没错。你这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听他的话？他总比我们知道得多——”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叶菱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心中有太多郁结不解。眼看祝老二就要用一块死物为幌子，来决定小蝶后半生的一切，她再也按捺不住，拉着小蝶姐姐，闯进祝老二的卧房，一把夺过那块牌位，对着桌子狠狠地砸断，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祝老二惊慌失措地跟进来，看到牌位一半断在地上，一半还在叶菱手里。叶菱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在他还在说话吗？”
“你！你这混蛋！你——”
叶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左手，他已经使了全身气力，但如今不能移动半分。他对他的弱小和衰老不可置信，眼中一红，心中不许自己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哭出来，两行浊泪却滴在地上。
“爹！”
祝蝶喊他一声，缓缓说道：“之前我四岁时，有贼进了咱们家，把桌上柜里的东西都顺空了，我七岁时，发了洪水，家里的东西全被泡烂了，把东西再捞回来时，牌位上的字都被泡得没了，爹，这牌位……不早就不是当年的牌位了吗？”
“可我……可我……”祝老二双唇颤抖，哆哆嗦嗦，似乎要说的话塞满了嘴。他一向是个没主意的人，只有传达哥哥的意思的时候才格外笃定，现在哥哥的牌位被人砸断了，只剩他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
看着手中断裂成两截的木头，叶菱忽然有些后悔。
她一直以为祝老二是拿他哥当作唬人的凭据，但是他这样子，却像是真想了他哥几十年，却几十年都见不到，才拿了这样一块木头，刻上名字，装作这木头也是一个人。
那自己呢？万一一会儿真赶不上船开，自己再也见不到不败，没办法看到他浅蓝色的眼睛，却可以看到大海上浪花滚滚而来，几十年依旧不变的时候。可我，可我——那时她会说什么？可我的心还是当年的心。
祝家门口人头攒动，一辆大红花轿停在门口，与门内低矮破旧的房舍很不相称，喧闹的人们等着新娘子夫家接亲发红包，又或只是爱凑热闹。
看来这就是洪家的花轿。
叶菱先不凑近，观察形势，听到人群中有个粗犷的声音问道：“这洪家娶亲，怎么这么急？”
“人家的聘礼早到了！不告诉你，是怕有些人见新娘子漂亮，想把新娘子偷走！”
顿时一阵哄笑。可人们越笑，叶菱就越觉得小蝶姐姐如今是在哭。
正门肯定是不好进了，只好翻墙。叶菱之前来过祝家几次，对环境熟悉，趁围观者说话，跃到后院，踩着树干翻了进去。
祝家院子小，她望向小蝶姐姐的房门口，大门紧闭，发现徐媒婆正守着，穿件颜色鲜艳的粉衣裳，一脸喜气地嗑着瓜子，口中哼着小曲。
“徐婶婶！”
徐媒婆听了叶菱的声音，脸色一变，来来回回打量好几回，见叶菱真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惊惶道：“叶、叶菱！”
“是我，怎么了？”
前几天不还见过面的吗，怎么如今像是见了死人一样。
徐媒婆哆嗦几下，退到离她两三米的位置，才敢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
徐媒婆更害怕了，肩膀瑟缩，叶菱乍地想通，说道：“我没杀人。”
徐媒婆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只是喃喃道：“我原本也给你找了好亲事的，是丁家自己要退婚，你、你要报复也别找我！我可是盼着你好的啊！”
果然，赵乡绅已经把她杀人的谎话散播出去了。这事要解释起来是难，但是事实如此，总会有证据，只是现在找不到。
叶菱听得心烦，一飞身便到了她紧跟前，手作势要扼住她的咽喉，神色乖张道：“我没杀人，但你要是不听话，杀不杀人的事我也说不准。”
她当然不会随便杀人，但要向她问话，别无它法。
“我听话！我听话！叶姑娘，你饶了我吧！”
叶菱问： “小蝶姐姐在哪？”
“她就在房里，就在里面呢！”
叶菱一推门，房内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破木床，上面放了一件大红喜服，红得刺眼，窗户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叶菱按住徐媒婆手腕喝道：“你说的是实话？”
“当然！当然——”
“不，先别说话。”
叶菱拦住徐媒婆的话，只听到措措的摩擦声在屋内响起，她循声找到床底，见一片漆黑之中，小蝶姐姐拿一根磨得尖利的木簪子，正把簪尖对准自己的左眼！
叶菱连忙拦道：“姐姐！别！”
“小菱！你……你来了？”祝蝶见到叶菱，如同见了救星，握紧簪子，观察周围的动静。
“你不愿意嫁人，也别伤了自己啊！”
“我不是要伤自己，我是想——”
二人说话的工夫，徐媒婆放轻脚步往外溜，被叶菱一把抓回来：“你别走！进屋里坐着吧！”
叶菱把门关好，徐媒婆只得战战兢兢坐到床上，咯吱一声，屁股压住了喜服的一角。
祝蝶从喜服下的床底爬出来，还穿着件平时的皱皱的旧衣服，鼻尖面颊蹭得都是灰尘，满不像是要出嫁，她握住叶菱的手接着说道：“我是想拿簪子做个家伙用，但我毕竟不会武功，只好把簪子削得尖些。”
“没事！如今有我了。”叶菱拉着祝蝶的手，庆幸自己来得够早，不然小蝶姐姐不就嫁给洪家了，万一簪子不好使，再伤到她自己就更不好了，“我们走吧！先回我家，保证了你的安全再说。”
祝蝶的眼中却流露出疑虑：“不……不能去你家。小菱，今天船就要开了。”
“船？”叶菱不解。
“他没和你说？”
“说什么？”
祝蝶昨天一直被关在家，不知道叶菱是刚从牢狱里逃出来救她的，她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两张纸片，叶菱接过，翻过来一看，才知道是两张相片。
“这是他留给你的照片。一张他的一张我的。”祝蝶说道，“我们要走了，就是今天。我，还有你哥哥，要坐船离开卫洝。”
叶菱神色暗了暗，看不清照片上的两个人，这两天的事情实在使她头昏脑涨，难以招架，反而陷入了短暂的冷静之中： “你们要走了？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
“很久之前了。在琼斯夫人来之前——”祝蝶停顿了下，道，“这本该是他告诉你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去哪里找他？”
“他没说。所以我还以为是他叫你来找我。他既没告诉你，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叶菱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猜你不愿意嫁他。”
只是“猜”吗。
祝蝶鼻子一酸，抱住叶菱道：“我舍不得你们……但留在这里，我爹只会把我嫁到洪家。我早知道了的，只是没想过他真会一句也不告诉我！”
“谁不嫁人呢？嫁个有钱的总比嫁个没钱的好啊。”
徐媒婆吓个半死，原来也一直听着，竟在这时插了句嘴。只是没一个人理她。
叶菱问：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伯。”
“大伯？你大伯不是——”
祝蝶轻轻摇了摇头：“爹只信大伯的牌位所说的话。”
“我没见过会说话的牌位。”
“可他——”
唢呐的声音响彻整条大街，二人的话全被这高昂的乐音盖过去了。巨大的代表着绝对喜悦的乐音把其他一切微弱的声息都掩盖住了。多么恐怖的不容置疑的喜悦。
“我们先去港口！总能等到他！”
叶菱拉着小蝶姐姐往外走，祝老二却已早在门口背着手，不知听了多久。
他神态疲倦，背靠着震耳欲聋的喜乐声，看着祝蝶手中尖利的木簪子道：“你是要杀人？”
祝蝶低头道：“我是怕别人杀我。”
“谁要杀你？”
“没人杀我。他们只是逼我自己去死。”
祝老二见小蝶神色狼狈，只道：“你怪我不和你说，你又何曾告诉过我你的打算？你以为他会待你好，可以后连你的命都是他的了！”
祝蝶咬紧下唇，她哪里不知道，离开卫洝之后，她身边再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了。
可逼近的刀山和未知的火海，她总得选一个，因此她只答道：“我以前就同您说过了。而且，船原本是初五开的，因为海上风浪，才提前到了今天。”
叶菱听着，忽地心跳一滞，转头惊愕道：“初五？”
“怎么了？”祝蝶不解。
她想起牢里那两个狱卒说的话，海上要起风浪，所有的船都要提前开。
难道不止是哥哥，小蝶姐姐，甚至还有不败，他们都要坐船走了？不，也不一定，说不定有的提前了，有的就延后了呢。
祝蝶却恍然醒悟般道：“你的那位朋友，应该也在今天的船上。”
“是么……”叶菱低声应道。
祝老二还在说话：“你大伯和我说，你不会听话，我才过来。他说得果然没错。你这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听他的话？他总比我们知道得多——”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叶菱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心中有太多郁结不解。眼看祝老二就要用一块死物为幌子，来决定小蝶后半生的一切，她再也按捺不住，拉着小蝶姐姐，闯进祝老二的卧房，一把夺过那块牌位，对着桌子狠狠地砸断，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祝老二惊慌失措地跟进来，看到牌位一半断在地上，一半还在叶菱手里。叶菱看着他的眼睛道：“现在他还在说话吗？”
“你！你这混蛋！你——”
叶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左手，他已经使了全身气力，但如今不能移动半分。他对他的弱小和衰老不可置信，眼中一红，心中不许自己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哭出来，两行浊泪却滴在地上。
“爹！”
祝蝶喊他一声，缓缓说道：“之前我四岁时，有贼进了咱们家，把桌上柜里的东西都顺空了，我七岁时，发了洪水，家里的东西全被泡烂了，把东西再捞回来时，牌位上的字都被泡得没了，爹，这牌位……不早就不是当年的牌位了吗？”
“可我……可我……”祝老二双唇颤抖，哆哆嗦嗦，似乎要说的话塞满了嘴。他一向是个没主意的人，只有传达哥哥的意思的时候才格外笃定，现在哥哥的牌位被人砸断了，只剩他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
看着手中断裂成两截的木头，叶菱忽然有些后悔。
她一直以为祝老二是拿他哥当作唬人的凭据，但是他这样子，却像是真想了他哥几十年，却几十年都见不到，才拿了这样一块木头，刻上名字，装作这木头也是一个人。
那自己呢？万一一会儿真赶不上船开，自己再也见不到不败，没办法看到他浅蓝色的眼睛，却可以看到大海上浪花滚滚而来，几十年依旧不变的时候。可我，可我——那时她会说什么？可我的心还是当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