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两下口哨般的陌生尖锐声音传过来,打断了三人的对峙。外面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叫着“汽车”“是汽车”。

    “汽车?”叶菱知道,汽车比马车还要快,一天就能从卫洝开到别的城镇,很厉害也很危险,在卫洝是很少能看到汽车的。

    是她哥来了。

    叶菱看向祝蝶,从她正跃动着希望光芒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她拉起祝蝶的手道:“我们现在过去。”

    徐媒婆哭天喊地地拦道:“不成啊!我的姑奶奶!你今天要嫁人的,怎么能抛头露面地出门!”

    祝蝶对她一笑:“我不仅抛头露面,还是灰头土脸。”

    “不!不!我求您了!别去啊!我以后还要做媒的!这一个杀了公公,一个逃婚跑了,我的命苦啊——”

    哭闹之中,又听得外面的小厮喊道:“花轿的抬手怎么断了?谁干的!是谁干的!龟孙子,可别让爷爷把你找出来!”

    花轿的四条臂膀粗的木抬杆齐齐断了,只留下短短一截木茬,人根本抬不起来。

    抬花轿的小厮恶狠狠地喊着,找贼般瞪向四周围观的人群,有个壮实点的青年被他莫名其妙瞪了好几眼,马上不满道:“你他娘嚷嚷什么!大伙一直在这儿看着,也没人来捣乱啊!”

    路人不满道:“是啊!说不定原本东西就坏了呢?怎么又怪我们?”

    小厮怒道:“原本就坏了?那我怎么抬过来的?”

    “那你的花轿坏了,也怪不了我们啊!我们是来沾喜气的,现在沾了一身的倒霉。我呸,我呸!”

    “接亲时花轿就坏,这婚事以后肯定好不了!”

    更多的围观者则去看停在大红花轿后的那辆黑漆漆的汽车,猜这车要几匹马才能换来。半刻过后,车的门噔的一声开了,叶之复穿一身暗红色长衫迈出车门,头发油亮亮的,比往日梳得规整几分,神气不少,也俊上几分。

    有认识他的年轻小伙子问道:“叶之复!你这车哪里来的?干什么去啊!”

    “车是我买的,我是接人来的。”

    “你买这车不便宜吧!”

    “为了我接的这人倒是值得。”

    好事的人已经喊起来:“原来你接的是别人的新娘子!”

    “这不,偷新娘子的人来了!”

    更有甚者喊道:“多给点红包!咱也不在意今儿个到底是谁成亲!”

    叶之复摆摆手:“红包肯定人人有份。不过我今天不成亲,只是接人。”

    说罢,他真拿出一沓厚厚的红包,挨个分发,无论老少。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小孩拿到红包手痒痒,直接撕开,被他娘一把夺过去,看里面有多少银钱,他娘的嘴巴登时张得老大,不知道铁公鸡也是会下大雪般哗啦啦掉毛的。

    新奇事总不止一件,而是接踵而至。

    人们低头看完手中的钱,再看新娘子,竟然自己走到了门口,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旧衣服,灰头土脸地出门来了,只是那双眼睛,比缀在喜服上的每一颗珍珠都要光泽美丽。

    她没穿喜服,没盖盖头,浑身上下没一点红色,就好像每一天从家里走出门一样,或许比往日更狼狈些。她就站在花轿旁边,却和花轿没半点关系似的。

    “这新娘子怎么不该盖头就出来了?”

    就算是抢亲,在人们眼中,也该是一个红通通的灯笼似的新娘,被两方人拼命争抢,不穿喜服盖盖头就跑了的叫私奔,可是这众目睽睽之下,又哪里谈得上“私”?

    叶菱紧跟着走出来,大声道:“今天没人成亲了!再说,不盖又怎么了呢!”

    不戴盖头,人才能看清路啊。路都看不清,哪知道该往哪里走?

    有的人听说了叶菱闯到丁家杀了丁老爷子的事,见到叶菱更是惊惶不安,但如此情景,自然不会有人凑过来问“你是刚杀完人吧,怎么在外面”这种蠢话,因此见她现在好端端的在外面,最多害怕地偷偷溜走了。

    留下的要么胆大,要么是想着,说不定衙门判错了案,又把她放了。叶菱虽然平日里爱管人闲事,看不顺眼就要出面,但不像是随意杀人的人。只要她不把自己杀了,该看热闹还是照看不误。

    叶之复见她出来,倒是不惊讶,只笑了笑,叶菱心中委屈不满,觉得他把自己瞒得好惨,也等着待会儿再说。

    叶之复对祝蝶伸出手道:“该走了,再不走来不及啦。”

    祝蝶却不动作。叶之复往前走了几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求道:“我应该再早些来的。”

    祝蝶点了下头,说声:“好吧。”而后回头,无声地说了句“女儿走了”。

    祝老二没有跟过来。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般,留在那牌位断掉的地方。

    抬花轿的小厮叫骂着,但看叶菱站在旁边,也不敢去拦,只骂今天倒霉。

    三人坐到了车里,开车的是个洋人,不说话就发动了车子。

    叶菱压抑心中的新奇,回头看哄闹的人群,想到洪家在卫洝的势力,知道这事定会传得比风吹还快,决心道:“之后洪家要是敢为难咱们家,我不会答应。”

    叶之复微笑道:“洪家不会为难咱家的。”

    “为什么?”

    “因为就是洪当家和我说好的啊。”

    什么?

    叶菱不解:“洪当家和你说好?”

    “洪当家希望给洪少爷娶个有门第的小姐回家,但是洪少爷偏偏要娶你的好姐姐。”他说话时特意看向小蝶,小蝶果然瞪了他一眼,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他不得已才装作答应,实际上,却希望他早断了这个念头。”

    叶菱一拍大腿:“所以花轿腿才是断的?”

    “是啊。我又不会功夫,怎么能隔空把花轿杠弄断呢?而且,我在卫洝留了些铺子,和洪家有交集,他也不会为难咱家的。”

    “可洪家不会觉得没面子吗?”

    “洪当家要再找一个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到时候人们就不觉得他家丢人了。”

    “也对。但是……”

    但是洪少爷不一定喜欢那小姐。他喜欢小蝶姐姐,小蝶姐姐却又不喜欢洪少爷。总不是所有人都能互相喜欢的。这也没办法。

    叶菱心中石头放下,凝视着前排座上他哥的侧脸,她很小时,叶之复的面颊还是圆乎乎的,现在却瘦削精致。她摸到怀中小蝶姐姐给她的两张相片,终于问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呢。”

    叶之复只轻声道:“有些祸还得一个人闯。”

    叶菱知道,他是怕父母以为自己和他合谋,又知道她不会在这事上撒谎:“可是你走了,我现在才知道……”

    叶之复摸她的头:“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只是在卫洝,能干的事情还太少。以后卫洝的生意,还要你帮我照料了!”

    叶菱缩缩鼻子道:“我不会做生意……”

    这时她想到不败,却又不敢想,问道:“小报纸呢?他不是总和咱们在一块。”

    “我今日和他打过招呼了,他现在在帮我做一件事。”

    “好……那小蝶姐姐到了别的地方,要做什么营生呢?”叶菱隐隐知道,海外面应该是没有茶楼的。

    祝蝶道:“我正学着那地方的话,等学会了,就能读外文的书了。”

    叶之复道:“有我教,她学得很快。”

    叶菱佩服道:“那可真厉害。那……那你们两个算是成亲了吗?”

    祝蝶的脸腾地红了,叶之复想了想道:“有时是。有时可能不是。”

    叶菱问:“那到底是不是?”

    叶之复还想说话,祝蝶咬牙轻声道:“你闭嘴。”

    汽车果然很快,不一会儿就开到了港口。

    叶之复和祝蝶一步步走到船的前面,让叶菱知道,原来每走出一步,都会觉得相隔拉远了那么多。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却知道自己追不上,

    叶之复道:“你还要做武馆的馆主吗?”

    叶菱点头:“要。”

    叶之复笑着道:“唉,我争不过你,不得不让你做馆主了。”

    叶菱摇头:“我也不用你这样说。你不爱做馆主,我愿意做,没什么争不争的。你只记得要回来就好。”

    叶之复“嗯”了声道:“我现在走,就是为了回来。”

    祝蝶抹了眼泪,对叶菱说:“小菱,谢谢你来救我。”

    “你泡的茶很很好喝,姐姐,以后,我就叫你姐姐了。他若是对你不好,你就回来,我迎你进门,把他赶走!”

    叶之复失笑道:“我不被她欺负就不错了。”

    码头上的工人过来催促,二人转身上了那条白色的大船,船几乎是立马就开了,他们一齐回过头望着她。叶菱挥挥手,看到他们也对自己挥手。心中想到,不败也在这船上的,他能不能也看到自己的挥手?于是眯着眼睛在甲板上找,但总是找不着。

    难不成真再见不到不败了……

    正这样想着时,背后有一阵风吹来,是一个人跑过来。

    这个人脚步些踉跄,跑不快,很笨拙,就算是普通人,听到这样奇特吓人的重重的脚步声,也早就躲开了。但叶菱没有躲,因此他如愿以偿地紧紧从背后抱住了她,像往常那样叫她:“叶菱!”

    “不败……”叶菱揉着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声音却已变了调子,哑哑的,“你们的船也提前开了么?”

    “嗯。我……我坐的船在下一次。”

    海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沉默着,映着日光的浅蓝色的眼中流露出悲伤,像是摔碎了勉强拼好的玻璃珠。

    叶菱想起刚刚那脚步声,比平时还要笨拙些,小心地问:“不败,你的腿是怎么了?”

    海兹低落道:“它最近又不好了……妈妈说,可能要回去做手术。”

    “嗯。”叶菱点头,“那你应该找大夫治好,才能回来学武功。等你回来了,我说不定已经当上我家的馆主了!”

    “可是……”

    “带着伤练功,可越练越不管用。”

    她知道,不败不是因为这些才走的,他走是因为他原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却还是故作如常地说道:“等你好了,就再来找我,我就在我家的武馆,等你来做客。”

    好像等他好了,就真会回来了一样。

    “不,不!”海兹摇头,似乎只是摇头,就可以把身上碍事的伤病都甩掉,但最后其实只有一头金发乱了,“医生之前说我的身体已经好了的,不应该又不好的!”

    “你去看看,要是没事,就再回来啊。”

    叶菱这几句话想说得轻快些,却越说越悲伤。这时她一抬头,对上琼斯夫人的脸,一愣——她如今竟然在微笑。

    她还是那样的美丽,除去那淡淡的微笑外,她的眼中也流露出惋惜,悲伤,甚至怀念,那笑是对着不败的,不是嘲讽,而是欣赏。

    叶菱不可置信,她似乎在欣赏面前的一切,像是在看着某些值得怀念的纪念品,现在这一刻就是她一件极精美的纪念品,所以……那也是一个觉得一切都会过去的笑。她此生已没有再来的打算。

    叶菱鼻中吸了口气,直接问道:“婶婶,你为什么在笑呢?”

    “为什么?”琼斯夫人微微一笑,像是没听懂。

    “我们就要分开了。分开总让人痛苦。”

    琼斯夫人道:“痛苦的时候也是可以笑的啊。”

    叶菱摇头:“痛苦的时候不应该笑。”

    如果人痛苦的时候笑,那别人就不知道人是痛苦的了。

    琼斯夫人只是柔声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也很不喜欢这句话。”叶菱很小声地道。

    琼斯夫人不和她计较,依旧微笑道:“海兹,我想我们该走了。这趟船也要开了。”

    海兹摘下了自己头顶的宽帽子,无言地戴在叶菱头上,就好像二人第一次去亚希影院时,叶菱为他戴上帽子一样。叶菱对他一笑:“你戴这帽子很好看,以后送给我了,你戴什么呢?”

    海兹道:“我回来,你可以再送我。而且你戴它也很好看。”

    叶菱只道:“送来送去的,也不嫌麻烦啊。”手却按住帽子,怕狂风把它吹走。

    一阵短暂的晕眩后,叶菱看到船渐渐驶离港口。海兹上了舷梯,跑到甲板上,双手握住栏杆,大声喊道:“叶菱!”

    叶菱马上道:“我听得到!”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会等着!”

    她目送海兹离开。在十几天前,她还完全不认识这个和她没有半分交集的异国他乡的人,如今却如此地记挂着他。轮船慢慢开远,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上面的人,她心中空落落的。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她忘了问一件很重要的事。

    就是,那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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