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笑道:“不败?你怎么起了个电影里的名字啊。”

    海兹微笑道:“这是别人给我起的。”

    “这人一定是电影看多了!”

    “是我带她去看的电影。但这名字倒在那之前就有了。”

    女人见他虽是微笑,却总像沉湎在什么之中,也不想自讨没趣,说声“我走啦”,就又挎着菜篮子,很悠闲地走开了。

    海兹忽然问她:“四条巷在哪?”

    女人不回头,扬声道:“你不给我拉琴,我就不知道——”

    海兹一愣,而后失神一笑。

    他蹲下,把那个形状奇怪的大盒子放在地上,手指抚上锁扣,自言自语道:“我不为别人演奏你,就找不到她,这可怎么办?”

    一块铜板忽然被丢到他面前,在地上停住了。

    海兹抬头:“我不要钱。”

    那人却道:“你看我是谁?”

    海兹辨认了一会,摇头:“不认识。”

    “我也姓叶。”

    海兹的面颊浮上一层薄红,急问:“你是武馆的人?叶菱在吗?”

    叶乔笑道:“你来,她当然在。”

    -

    叶家武馆。大堂。

    叶菱正在写字。

    她的左手虽然断了,右手却还能用,会写的字也越来越多了。要处理各种事情,会写字总是方便很多。账本她也会看一些了,虽然叶乔会帮她,但不代表她自己就可以懈怠。

    她的腰间佩着一把剑。

    上个月,衙门里有人来了,叫她不许佩剑。

    “不能佩剑。”

    “我为什么不能佩剑?”

    “我怕你杀人。”

    “我的剑杀过人?”

    “没杀过。但可能杀人。”

    “你没做让我杀人的事,我就不会杀人。”

    “你既然不杀人,为什么要佩剑?”

    “因为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拍拍自己的左臂说,“我断了一条胳膊,这剑就是我的另一条胳膊。”

    “明明只是一把这么钝的剑。”叶菱喃喃自语。

    她几笔写好了信,装在信封里,等着过几天去寄。

    想起天气转凉,快到秋天,不知道屋檐上的燕子是不是要飞走了,她心生兴趣,在院子里架了梯子爬上去看。

    燕子窝里果然什么也没有了。

    她盯着这团蓬草窝,像是想再看出些什么。

    “馆主!来客人了!”叶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又是衙门的人?叫他滚。”

    “这可不行。”

    叶菱道:“为什么不行?”

    叶乔道:“你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

    她转过头,见到来人,忽然从梯子上摔下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梯子上摔下来。她总以为自己就算是在梯子上翻十个跟斗,也是摔不下来的。

    她一落地,几步稳住脚步,却或许出于心急,还是直直朝他扑了过去。两人滚落在一起,沾得满身是土。

    叶乔悄声笑道:“这还真是叫他‘滚’了。”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不起来。

    他轻声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

    叶菱的身量更高了,但比过去白一些,应该是待在屋子里的时间久了。她的神情也更沉稳,不像过去一样成天笑着,因此如今一笑,反而显得动人。

    海兹消瘦了很多,他上一次来时,还是一张圆嘟嘟的脸,如今白皙的脸上却显露出分明的棱角。只有那双眼睛的颜色,是丝毫没有改变的。

    “你就住我哥的房间吧。他现在在外面,回不来。你们是同一天走的呢。”她依旧没有起身,只是这样和他说着话。

    “嗯。”海兹轻轻点头。

    她又道:“我不想起来。”

    “我也是。”

    “但也不能总躺在这儿吧。”

    “可以躺着。”

    “就是可能被人踩到。”

    “那就踩了。”

    叶乔说一句风凉话:“我是不会踩到,别人就不知道了。”

    叶菱笑道:“起来吧。”

    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想伸左手去扶他,又换了右手,神色如常地拉他起来。

    她本想亲自去厨房做饭,却被叶乔拦住了。

    “今天是好日子,还是我来做饭。你们叙旧就好。”

    二人并肩坐到院落台阶上,暮色已然降临,天边一片黛色。

    一时无旧可叙。

    “我好爱你。”叶菱脱口而出,苦闷道,“除了这话,我想不出该和你说什么了。每次我想和你说话,只有这句话,先跳出来。”

    海兹的脸红了红,不说话。

    “你如今做了武馆的主人吗?”

    “是啊。”叶菱道,“前几年传了阵流行病,我爹爹妈妈都去世了。现在他们是拦不住我了。”

    “你呢?”

    “我学拉琴。但是现在也不学了。”他说得含糊,不知是想要隐瞒什么,还是已经忘了那些词该怎么说。

    叶菱笑道:“你怎么这么不用心?以前可不是这样。”

    “以前我的师父是你。”

    “我现在可是很多人的师父了。”

    “但是我是来得早的。”

    “嗯。”

    “我好爱你。”

    她很苦恼地道。

    她本想问他,为什么来了,要留多久,但总是不敢问,她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才好。于是最后只好说出这样一句话。

    海兹握着她的手:“我就在你的旁边。”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忧愁。明明他已经见到了自己,但自己的眼中难道就没有忧愁吗?她也不敢确定。

    或许心愿达成和人的满足,永远不是同一件事。

    她只好回握住他的手:“我永远欢迎你。这里也永远欢迎你。”

    “来,吃饭了!”

    叶乔一叫,叶菱拉着他的手往大堂走。

    大堂原本不是吃饭的地方,但架一张桌子,倒是可以坐得下三个人。

    油灯不够亮,光线昏暗,反而显得温馨。

    桌上摆了两样凉菜,一样炒菜。

    叶菱和海兹坐在一边,叶乔坐在另一边,给两人发筷子,笑着介绍道:“往日这时间学徒可不少,今天休息,不然这些都被抢走了。”

    说是不少,其实也不过七个,比起往日是少多了。

    如今,学武术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武术是没用的。也有很多人说,这里不像是个武馆,像是个专照顾儿童的戏园子。

    戏园子的主人,是个唱着坏戏本的女人。

    如今她是馆主,要管的各种杂事就更多了,其实武馆并不是一个培养绝世高手的地方,而是一个赚钱吃饭的地方,她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

    然而,从前的很多惊险、美妙的时刻,都是因为她和她所学的武功,所具备的信念而造就出的,再想起来,就好似幻觉一般。

    她一时想和海兹说点过往几年的事,又觉得不急,只是问:“你爱吃这些菜么?”

    “好吃。”海兹边吃,边抹去眼边的泪水。他忽然就落泪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他的泪水给浅蓝色双眼裹上了一层冰糖,晶莹又脆弱。

    “好吃到要哭了?”叶乔打趣道,“我该转行去做厨子了。”

    叶菱和叶乔说几句话,便递一句话给海兹,三人长谈许久,却都是些无甚意义的闲话。

    一顿饭吃完,灯油耗尽,灯已经快灭。

    叶菱带着海兹去了她哥过去的房间,嘱咐好了明天去哪里找她,关门前弯唇一笑,甜蜜道:“晚安。”

    海兹终于也微笑道:“晚安。”

    门一关,她也回了房间,如同往日一般做入睡的准备。

    在一片黑暗中,叶菱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看。

    她想知道,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

    她所爱的人回来了,这本是一件最令人高兴的事情。

    但是她没办法保护他。

    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决定着她们的命运。每一天躺在床上,她几乎都在想这件事,都在想着她所不能主宰的事情。她不能主宰的事情,主宰着她和她爱的所有人。

    她叹了一口气。

    门被人推开了。

    海兹就站在门外,像只幽灵,问她:“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她穿着轻便的贴身衣物,从被子里钻出来,去拉他进门。

    她这才感觉到,他的确高了很多很多,手的触感也和从前不同了,冷冰冰,硬邦邦,而不是软乎乎的了。他身上穿着的也是入睡时的一套灰白色的衣物,是系扣子的,一排都在胸前,质地柔软。

    叶菱道:“我是叫你有事再来找我。”

    海兹只道:“我睡不着。”

    叶菱一笑:“我也是。”

    他们两个人似乎总是一样的。上天选中这两个人,就是要让他们遇见。

    “你来和我一起躺着吧。我这床铺了两层褥子,很软和的。”

    被子里面还是温热的,他的身躯很冷,一进来就感觉到体温似的温暖袭来。叶菱再进去时,自然觉得被子是冷了。

    两个人仰躺着躺了会儿,她侧身看着他的侧脸,指腹摸上他脖子上的一块红痕,垂眼微笑道:“你的茧子还在这里。”

    “嗯。”

    “疼吗?”

    “疼。但是你可以摸它。”

    她闻言,伸出脑袋,轻轻地亲吻上这片茧子。

    这个亲吻是疼痛的。

    嘴唇离开他脖颈的时候,海兹拉住叶菱的手,她的左手,用最简单的方式交握着。

    自从那一枪之后,她左手的知觉早不像从前那样敏感了,但是如今却像是被唤回了灵魂一般,每一根汗毛都悸动着。

    “睡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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