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名身着霜色衣裙的女子紧随其后,眉目娟秀,行如弱柳扶风,开口便道:“瑞郎,我……”

    不等她说完,单夫人飞快地抬手扇过去:“哪里轮到你开口?”

    打得那女子泫然欲泣,捂着泛红的脸庞,脚下不稳跌进单怀瑞怀里。

    这女子,褚英前世见过两面。

    一次只见背影,女子与单怀瑞于巷角交谈,未等褚英靠近,便不见了踪影。褚英被单怀瑞以问路之名,糊弄过去。

    一次在单府赴宴,女子带着细软找上门,不等那人开口,就被下人领去了别院。单怀瑞对褚英说是远房表妹来寻亲,当时她也并没多想。

    没想到二人还有这层关系,褚英轻哼一声,真是得道者天助。

    “莫要胡乱认人,在下并不认得姑娘。”

    单怀瑞皱着眉,嫌恶之态毫不掩饰,抽出被那女子攥住的衣袖。

    “一日夫妻百日恩,瑞郎当真不念及你我往昔情分?难道连我腹中这可怜的孩儿,也不要了吗?”

    女子哭得是梨花带雨,始终面向着单怀瑞,但又不时瞟一眼褚英这边,窥探她的态度。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褚英听的。

    “休要胡说!你若不走,给人请出去,怕是难看!”

    单怀瑞语气并无惊讶,咬牙切齿满是威胁之意。

    那女子像是早有预料,转头扑通跪在褚英面前,“求褚小姐应允,奴家定安分守己,不给瑞郎与你添麻烦。只要能入府,不敢奢望平妻之位,但求为妾伺候瑞郎左右,给孩子个家。”

    “姑娘无须自轻自贱,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是祝二位白头偕老。但你所说之事,轮不到我来定夺。”

    听褚英这般意料之外的言谈,那姑娘哭也不哭,干眨着眼,品味这言外之意到底是默许抑或其他。

    “我与单公子并无瓜葛,你们自家的事,关着门自个儿解决。”

    见状,那女子又跪行去求单夫人:“夫人,万般错处都是奴家一人之过,可这孩……”

    单夫人出声呵斥:“住口!还敢信口开河?敢辱没我单家名声,堵上她胡诌的嘴!拉出去!快拉出去!”

    候在一旁的丫鬟熟稔地掏出帕子,塞进那女子口中,命两名仆从扭架着,拖着那人就要走。

    被堵住嘴的女子,头发散乱且惊恐地呜呜乱叫,不断向褚英抛去求助般的目光。

    “慢着!孩子要真是单家的亲骨肉,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拽人的仆从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褚英接着道:“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呢,都是人证。要是一尸两命,依律如何,想来各位心里也清楚。”仆从紧张地吞口水,垂首没敢瞧单夫人的表情。

    见形势不利,单怀瑞调转话锋,引向自称送礼的男子身上:“好啊,你二人私定终身不说,找上这么个女子来,倒落得我的不是。”

    男子不怒反笑,目光直视道:“单大人如此教子有方,翻黑颠白信手拈来。”

    “哪里来的乡野凡夫,也敢妄议家父?”

    男子宽理衣袖,把玩着手上扳指:“圣人、大贤功过尚可受千古品评,一介五品知州,便想叫万民噤若寒蝉,岂不叫人笑话?”

    “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宗简。不知单公子有何指教?”

    单怀瑞略一凝思,变了脸色,言语中多了几分不甘的尊敬:“阁下竟是、云麾将军?”

    宗简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接茬。

    单怀瑞眼神充斥提防:“将军与家父同朝为官,风浪同乘何苦纠缠?”

    宗简随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哦?宗某客落青州暂居些时日,秉持以和为贵。但既承褚家人情在先,若有人自不量力滋扰生事,自然也要报恩才是。”

    语毕,在座无不觉察氛围中,不言自明的威压之力。

    “宗将军言重了些。不过你放心,单大人作为百姓父母官,分得清是非曲直,自然也会为姑娘你做主。”说着,褚英拿掉那女子封嘴的手帕。架着她双臂的单家仆从,也纷纷知趣地松开手,退到旁边候着。

    单怀瑞面上应和,挤出款款笑容:“理应如此。”心中谋事不成,甚为不快:这宗简虽是从三品,骁勇善战的杀神名号,在军中却甚是响亮,贸然得罪委实不妥,不知姓褚的何时靠上这大树?所思之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既然讨不到巧,单府一行找个由头便恹恹而归。唯独紧随其后的娇弱女子,似称心如意般临别前不忘向褚英、宗简微微颔首。

    屋外骤雨初歇,风清日朗,玄晖探窗。阳光分外浓烈,令人无处可逃。

    厅内只剩宗简与褚英母女,偌大厅堂登时清亮了不少。

    “方才多亏宗将军解围,只是不知将军与英儿……”

    虽说眼前青年器宇不凡,但他们的因缘际会,褚夫人却未曾听女儿提起,一时摸不清二人关系深浅。

    宗简谦逊和善,自如应对:“褚夫人您直呼后生名字便好。我与褚小姐萍水相逢,小姐助在下重拾重要信物,故今日造访拜谢。一些薄礼望笑纳。”

    院中垂手侍立的仆厮得令,两两成对动作利落地抬进五只红木大箱,端正凛然俨然训练有素,想必也是做寻常装扮的军中士兵。

    “既然是英儿出手相助,你自己看着办吧。”

    褚英应母亲点名,垂眸柔声劝道:“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礼将军您还是拿回去吧。”

    “小姐尚未过目,怎知是否合心意?”

    褚英见执拗不过,唤仆打开沉重的锁扣。

    里头物件投其所好又恰如其分,从主到仆都照顾仔细,分明有备而来。

    褚英在最后两箱前头停下脚步。一箱里摞着卷轴书册,如数与装置制造相关;另一箱里装着成袋的白叠籽,与成卷现成的白叠布,捻着比以往的品质更为柔韧。

    见褚英有兴驻足,宗简含笑上前,拎起一袋掂在掌心:“此为西域絮种,成品价格尚高,暂用军备。若能本土推广,为百姓所用,也是惠民美谈。”

    二人相隔三两步的距离,宗简身上独有似有若无的皮革药香随风萦绕,褚英下意识后退半步:“此事君何故,执意找上家父?”

    宗简并不在意,目光仍落在手中麻布袋里:“褚公之名,久有耳闻。青州挑不出更合适人选。”

    褚英沉吟片刻:“懂技术的能人,怕是难寻吧?”

    宗简似对褚英的顾虑了然于胸,接着道:“小姐放心,详细等来日带能匠登门,再与褚公详谈。”

    褚英望向母亲,褚夫人只是温和笑着并未出声阻拦,索性褚英也不再推脱:“想不到将军不仅沙场点兵,对旁的也涉猎甚广。如此看来,定能与家父相谈甚欢。”

    宗简悠悠笑着:“如此甚好。”

    随后,便转向褚夫人拜别:“今日多有叨扰,在下先行告辞。”

    褚夫人差人捧来一件墨色暗纹裘皮大氅,以作回礼:“行军风寒,将军多爱惜身体。”

    宗简施礼谢过,命人好生收下,便带人离去。

    转身途经褚英身畔,宗简与她四目相接,眼底似有一抹叫她读不懂的情绪,一瞬又恢复如常。

    这难言的情绪令褚英,望着宗简渐行渐远的背影晃了神。

    今生二人适才初见,却隔着前尘羁绊与抱憾。

    褚英思索再三,仍循迹追出门去。

    府门外,正午日烈。

    瘦削精壮的黑马上,有一昂首端坐挺拔的身影。绀色素衣袖口绑起,长发利落高束别着根竹簪。

    阳光落在那人肩上,好似镶上金边,威严渺远若即若离。

    宗简只手持握缰绳,尚未离去。马蹄点地甚轻,嗒嗒在原地踱步。

    纵然心中有许多想当面问清,褚英话到嘴边又一时语塞,顾左右而言他:“方才的扶柳之辈,也是将军的谢礼?”

    宗简摇头笑笑:“那可不是,贵府外遇着的,硬要跟来。”

    说罢解下腰间玉牌,俯身递给褚英:“有事便来城西营房找我,无人敢拦你。”

    说罢,策马疾驰而去,卷起身上皮革药香,淡入风中。

    待褚从兴回府,听夫人将这一天波折娓娓道来,始末了然于胸。自己为与单兄合议之事四下奔走,到头来那头对自家亲眷如此凉薄,实在令人心寒。得知女儿在房中发狠刻苦,对账册起了兴趣,倒是增添几分欣慰。翻看工造卷轴,赞叹改良巧思之余,对宗简这位素未谋面的佼佼后辈,也是暗暗称道。

    除用膳的功夫,褚英大多时候的确伏案桌前,倒不是对管家之事平添热衷,只是比照归还单府的礼单与府中账册,梳理头绪:

    父亲有何把柄能落单家手上,卷入镇国将军案件?单府这数额不菲的赠礼,源头又指向哪里?

    转眼入夜掌灯,月上梢头,又过了许久。

    褚英苦思无果,眼眦酸胀,闭目揉着眉心。

    “小姐,夜深了。”

    木奴得夫人吩咐,端来安神暖汤。

    她瞧见地上不知何时撞落地玉牌,弯腰拾起放回褚英手边。

    见小姐并无动作,木奴用汤匙从炖盅替褚英分出一碗,缓缓搅着散热,一面敦促:“小姐莫要过度劳神,趁热喝了早些歇息吧。”

    褚英接过暖汤正要入口,余光扫到灯火下玉牌系扣位置,泛着皎洁冷光的明珠,眼前一亮。

    忙让木奴把书架上,那只摔成瓷片的兔哨,与妆奁中一对普通珍珠耳坠一并取来。

    深嵌瓷兔眼窝的点睛之处,正是同样光泽的豆大明珠。相比而言,耳坠光芒则稀薄暗淡许多。

    褚英摊开礼单折册,速览同类之物,一一用笔圈出,查数足有百余件,顿时豁然开朗。

    举国范围,淡珠尚可沿河湖养殖,不逾规格便可自行交易。而海珠全为野生,由东海渔民打捞拾取,须尽数上贡,依例供皇亲贵胄、文武百官使用。二者色泽形态有异,寻常人不将其两相比较时,多不能分辨毫末差别。

    海珠产地正是湖州,那里也曾是单父治水大施拳脚的地方,虽早已调任他处,却又丝缕未断,继续暗地里的勾当,想来其中大有文章。

    “好木奴,这回多亏有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虽然不知道小姐因何夸奖,木奴还是喜滋滋步伐轻巧地,替小姐铺床去了。

    褚英注视摇曳烛火出神,心想:此节点她与宗简往来不多,无法想通对方为什么蹚进这档浑水。忆起旧事,更不愿从利用角度来揣测他,想到这不由心间一紧。

    褚英顺手端起安神汤,尝到舌尖苦涩才心神回转,暗道奇怪并未吞咽。

    她素来对苦味敏感,这安神汤向来特调清甜,便将口含苦汤吐在盘中,并用清茶漱口数次直到无味作罢。

    这时,木奴也从里屋走过来,将褚英举动看在眼里:“今天的汤,是不合小姐口味么?”

    褚英将汤碗推向木奴,让她也瞧瞧有无异常。

    木奴将碗捧起仔细嗅嗅:“闻着好像是比平时苦了点?”

    突然,木奴想起什么,急得跺脚:“哎呀!定是叫我把小姐的安神汤,同老爷的药汤搞混啦!”

    不等褚英细问,木奴已经小跑出门。

    褚英叹了口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暗自感叹:这小丫头,还是记忆里那般冒失。

    正当褚英理好东西,准备起身梳洗时,头部突然眩晕难耐,又钝痛难忍,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坠入黑暗前,脑海只有一个念头:是谁,命人向汤中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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