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的新式远射兵器,威力震于殊俗。

    各国军事家夸赞其威力,通常的说辞就是萨利铩射出的铜镞,能够在百步之外贯穿普通的铁甲!

    然而,如同刘恒方才看到的,用一根根矛杆垒叠起来的盾牌阵,全部呈一个仰角倾斜放置,那么在面对十几步开外射出的铜镞——注意,这是充当维摩纳前足的一对重型绪斯铜,所射出的大口径铜镞——竟然完全没有被射穿!

    “这怎么解释?”刘恒叹道。

    “在下愿一解公子之惑!”人群中响起一个文绉绉的男声。

    刘恒寻着声音望去,惊讶发现说话者竟然是一名客民。

    但他把满头卷发扎成了发髻,身上穿的也是中原老百姓干活时的短褐。

    “这位是翟先生,”基甸介绍道,“是我军中的大工师。”

    操着比洪野校尉还要流利的华语,这位翟先生从秦军兵器的材质开始讲起:“在战国之世,当东方六国普遍列装铁兵器时,秦军仍然大量装备铜剑、铜矛、铜镞。”

    “这当然不是因为秦国冶铁业的落后,”他解释道,“而是因为铜的柔韧性远胜过铁,而秦的军事工业早已精细化了对铜兵器的加工。这导致在战场上,当六国将士每战之后还需要重新磨刀、磨剑、回收铁箭头时,秦的虎狼之师则可以如雨般地浪费铜镞,随时抛弃卷刃的铜剑铜矛,随时更换弩机中的铜部件。”

    “发展到秦三世的希腊化时代,”翟先生继续,“新式兵器发射的大小利镞,也全都是铜质的。铜镞在萨利铩、绪斯铜、多锐的管径中瞬间加速时,对管壁产生的磨损较小。若用铁镞,被如此大的力道推动加速,很容易把管壁划出裂口!”

    “但铜镞的问题也就在于质地太软,” 大工师话锋一转,“当它锋利的尖头接近直角命中时,的确可以将铁甲贯穿,但铜镞本身也变形报废了。而只要我们将铁盾牌仰起放置,让尖锥形的铜镞以倾斜角度命中,那么柔软的铜质会立即变形,顺势将利镞弹射开来,就无法形成冲击伤了。”

    刘恒仔细听着,连连点头。

    “上述问题,”翟先生有点话痨地又补充道,“其实可以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思路来解释。当盾牌倾斜放置时,其有效厚度就就不再是前后两面之间的垂直距离,而是两面之间的斜角对角线距离。等于说,盾牌变厚了。故而盾牌阵最外层的铁板也能抗住铜镞的冲击,而架在后面的盾牌则起到了双保险的作用。”

    刘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仅仅是意识到了战术原理,而且关键意识到:

    眼前这位口若悬河的客民,看上去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太多,必定跟自己一样接受过希腊化的教育。

    因为,他的很多知识点和思路,跟刘恒在希腊文学校所学毫无二致。

    回想一下,在六年的县学教育结束后,分数最高的学童往往是要进一步接受工程方面的深造。

    眼前这位翟先生,很可能曾在秦军中担任过工兵士官之类的职务!

    刘恒刚想跟对方确认这点,可翟先生丝毫没有停下讲解的意思。

    “除了我军的阵列需要演练防御战术,”大工师的口舌似乎自带补水,“屋舍、车厢和船舶也要有抵御手段。因为,高射速铜镞很容易将土墙、木墙、屋瓦射穿。尤其考虑到敌方会用维摩纳俯冲射击。”

    “刘公子请这边看!”翟先生带着众人走到城墙另一段。

    只见另一架维摩纳被安置在一副铁架上,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前端一对绪斯铜对准斜下方的一间简易屋舍。

    显然,这是在模拟敌空军俯冲射击的情形。

    这回,操作员从梯子攀上铁架,进入维摩纳的座舱。

    然后,像刚才那样,拉开保险,对准斜下方的屋顶,在噼啪作响中射出一串铜镞!

    当尘埃散去,翟先生带着刘恒登上了简易屋舍的屋顶。

    屋舍是由木板临时拼接而成的,但它的平顶却覆盖了一层灰糊糊的硬质。

    就见刚才射出的铜镞四处散落在平坦的顶面上,原本锋利的尖头全都撞变了形。

    “屋顶的硬质,”翟先生讲解道,“是石灰、砂石和水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砂浆,均匀涂抹在屋顶上,干燥之后形成的。实验表明,三寸厚的砂浆,就能有效抵御维摩纳俯冲射出的铜镞。临淄城墙上的堡垒,战地马车的车厢,以及疏散百姓用的海船,暴露的部分都覆盖了一定厚度的砂浆。当然,其他建筑构件也要相应地强化,承受由此带来的重量增加。”

    “刘公子可能要问,”翟先生引领刘恒走下屋舍,“那么建筑物的侧面没有砂浆的保护,又该如何防御?”

    刘恒此时的心态已经接近崩溃了。

    他的确有想问对方的,但真的已经不是战术方面的问题了。

    对面这位客民工师,在掌握了字正腔圆的中原话之后,仿佛找到了梦寐以求的表达媒介,简直要把自己落后大公国同胞的说话字数短时间内补回来!

    “最好的防御,” 大工师回答了自己提出的设问,“就是进攻!尽管维摩纳的壳体是牢不可破的,但是,位于建筑物中的我军弓箭手,会从侧墙射孔中,瞄准维摩纳的座舱盖,发射特质的穿玻璃箭!这种合金制成的箭头能够射穿格子窗,从而杀伤驾驶飞行器的空斗士!”

    说完这句,翟先生终于停了下来。

    他转身接过水壶,仰脖子咕咚咕咚起来。

    刘恒总算知道,原来此人也是需要水的。

    趁着大工师喝水的功夫,刘恒还跟一旁的基甸大叔对了对眼色。

    基甸士师眼巴巴望着刘恒,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估计平时也没少受这位翟先生巧舌如簧的魔法攻击!

    “请问翟先生,”刘恒见大工师喝完了水,终于可以提问了,“您跟我一样,都是从墙外面来到大公国的,是吧!”

    对方摸着湿漉漉的嘴巴,先是一愣,然后说:“公子眼神真锐利!说说,你还知道关于我的什么?”

    “我没法知道,”刘恒答,“只能从已知来推测。”

    “听家父说,”刘公子继续,“差不多五年前,秦军在给维摩纳安装了高空通风器之后,便派出一长一僚两架飞行器,试图飞跃十里之高的息壁,对大公国进行高空侦察。两架维摩纳从前所未有的飞行高度接近了薄薄的息壁,向阿房宫的帝国首脑传回了二十多年来关于大公国的首批影像信息。”

    “可就在飞越高墙的一刹那,”刘恒把自己知道的说完,“两架飞行器全都失联了,此后再也没有飞回来……”

    刘恒说到这里,刚才演示中一语未发的洪野校尉吐露了真相。

    “没错,”洪野用流利的华语说,“我、翟先生、以及学宫教授希腊哲学的子舆先生,正是从那次坠机中存活下来的空斗士!演练用的这两架维摩纳,就是我们仨曾经的载具。而大公国用来通讯的秦镜和勾玉,也曾是我们几个的装备!”

    校官说的第三人,子舆先生,其实刘恒早就见过。

    在大公国礼堂的欢迎仪式上,主席台两旁的教师席上就坐了好几位客民先生。

    其实,这里面还包括刘恒最信任的羲娥阿姨。

    当时,羲娥介绍完长老们之后,也把这几位师父介绍给了刘恒。

    而这位子舆先生身穿儒士袍,跟刘恒作揖行礼之后,就坐在席位上,闭目合眼地品着热茶,没有更多的交流。

    谁能想到,这位看起来儒雅随和的学者,曾经是大秦帝国的一枚爪牙!

    城墙上,刘恒面向两位弃暗投明的勇士,行了个大礼,说:“洪野校尉,翟先生,能否把你们飞入大公国的经历说给晚辈听?我尤其想知道,维摩纳在飞越息壁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失去动力,也不能跟外界通讯了?”

    对面两人对了一下眼色,跟刘恒还礼说:“稍后,演习结束聚餐时,让子舆先生也凑过来。毕竟,我们三人的记忆合在一起,方才可靠!”

    太阳西斜时,这场临时添加的“防春”演练便宣告结束了。

    参演的临淄百姓们回到了各自的家,迎接他们的是家人早已备好的晚餐。

    参演的大公国战士们则回到了兵营,结束了对于他们来说是养兵千日中的有一日训练。

    而学宫礼堂又一次热闹起来:一场高规格的宴会在这里举行,犒劳那些有功之人。

    刘恒和众人从南侧通道步入圆形礼堂,发现所有的师生看台都被撤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长条桌,东西向首尾相接,拼成了长龙般的超长桌。

    数一数,总共排了四溜儿,供参加宴会的客人们就坐。

    大公国的几位长老,并没有跟客人坐在一起,而是坐在最东侧主席台位置上的一张条桌上。

    大鱼大肉、瓜果饮品,早就摆满了在四溜儿长桌。

    并没有分餐,而是每四位客人用公筷公勺从同一套公盘中把食物加到自己碗里。

    如此就坐的宴会方式,显然不是中原固有的。

    刘恒在库斯县学园的六年里,都是从摊位上购买快餐;

    因为压根没有从学园毕业,所以毕业宴会他也没有出席。

    但小刘听母亲讲过旧日里的中式筵席:端坐在地席上的一位位客人,各自面前摆了一张矮脚几案;饭菜酒肉都被分成一人份儿,端到每个人的面前。

    如果参加宴会的客人太多,坐席和矮案就要分成好几排。

    乍一看,还以为是学生在期末考试。

    所以中原传统的宴会氛围十分内敛,并不鼓励客人之间社交。

    而大公国尽管宣称要保存华夏文化,但至少在吃席方面却没有墨守成规。

章节目录

天假大秦三十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榕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榕下并收藏天假大秦三十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