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是在慈母的过分宠溺和严父的完全忽略中长大的。

    母爱的泛滥,造就了他张狂阴鸷的性格;父亲的缺位,则给了他野蛮生长的空间。

    既完成了课业又没有被派差,十五岁的胡亥便成天在王宫内外游荡,好奇地窥探各种见不得光的事儿。

    有时候,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卒们:那些出身寒微、唯十八王子马首是瞻的平民子弟。

    胡亥的十七个哥哥里,他对大哥扶苏最为好奇。

    不仅是因为后者出生就被立为储君,而且是因为扶苏的生母,那位“异国公主”,来路扑朔迷离。

    十五岁那年,胡亥的小跟班儿终于打探到了说辞背后的真相:

    所谓“太子生母与秦王一夜风流之后意外怀孕、却在难产中去世”的凄美感人,

    无非是掩饰了月氏公主被虏到咸阳、在灌食与侵犯中诞下天选之子的悲苦骇人。

    接下来,胡亥便经常光顾咸阳西郊那间由月氏奴掌勺的客栈,暗中观察太子殿下的母族。

    这期间,十八王子看到了头人伏瓦在厨房里对年满十三的本族少年举行的受戒礼,看到了月氏经卷上那些蝌蚪形的字母。

    他立即想到,自己曾在皇史宬的阁楼里,搜出来一套二十四卷的奇怪木简,只剩下相间隔的木条,就是用这种字母写成的!

    那散发异香的木简上究竟写了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月氏经文,那为什么不是写在莎草纸上,而是写在中原特有的简牍上?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王家档案馆?

    胡亥的好奇心,被彻底点亮了。

    可惜,攻灭昭武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秦廷里已经没有通月氏语的译员了。

    在咸阳为奴的月氏俘虏中,新一代人已经出生并长大;他们从小生活在月氏语和秦语的双语环境下,自然而然地习得了官话。

    监工布置任务、传达通知,都会跟这群奴二代交流,再由他们向自己的父母辈转述。

    而且,就算胡亥直愣愣地拿着那些木简去问这群亡国奴,恐怕对方也绝不会合作,因为他已经光顾咸阳西郊的驿馆太多次,驿长满脸堆笑地一口一个“王子殿下”,那些月氏厨子怕是早就认识自己了。

    为了商讨对策,胡亥召集了自己的小卒们。

    “主子,”一名叫做宋哲的画匠提议道,“如果您不方便自己出马,那可以委托别人拿着月氏木简,去找月氏奴问个究竟。”

    “这帮落水狗信不过我,”胡亥不屑地反问,“我派过去的人,他们就信了?这帮浓眉大眼的精着咧!”

    “其实,”宋哲看向主子,神神秘秘道,“可以让某个人替咱们去打探——但这个人,又真真确确跟主子您并无瓜葛,故而能被月氏奴们信任!”

    宋哲的鬼点子,就连号称绝顶聪明的十八公子都没听明白。

    “啥?”胡亥不解道,“咱们派个探子去向驿馆里的月氏奴打探奇异木简的底细,但这个探子……又根本不是我们的人?”

    “是的主子,”宋哲看向胡亥,“小的的计划是:找一个好奇心重的人,设局让他意外发现皇史宬中的月氏木简,激起他的求知欲,进而主动查询木简的来历。我们可以跟踪此人,然后设计他与驿馆里的月氏奴不期而遇——接下来,就在一旁静静看戏就是了。”

    宋哲这么一解释,胡亥便觉得有点意思。

    “但是,”十八王子问道,“应该怎样找到你说的好奇心重的冤大头呢?”

    其实,宋哲在提议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人选了:就是他的师父晁术……

    ……

    “晁术?”铜宫之中,三世皇帝保持站立,俯视着跪坐在席的弟弟,“不就是那个把六国王宫全都画下来、从而使其得以在咸阳北坂复制出来的那个‘丹青博士’?”

    “正是此人!”胡亥仰着粗大的脖颈,“而也正是这位晁博士毫无波折地落入了我们的设局,最终跟驿馆里的月氏奴建立了联系!”

    “接下来的五年里,”胡亥继续讲述,“晁术和月氏人每晚都聚在馆舍,一行行、一段段地解读经文。晁博士自以为已经把驿馆的差役换成了自己人,可谁知,他最得意的徒弟宋哲会戴着本主的勾玉,把周遭的全景都投送到我的秦镜上!”

    “是,”帕萨斯回想着,“那时候这些即时通讯器已经投入使用了,军政要员和王子们都被发放了一枚勾玉、一件秦镜。”

    胡亥补充说:“那些门外汉自然认不出这种神奇的物件。当时,宋哲就跟他们解释说,自己戴的是他父亲传下来的玉佩!”

    “那些木简里究竟写了什么?”帕萨斯也好奇起来。

    胡亥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买会儿关子:

    “到臣弟登基之前,晁术那伙人整理了皇史宬二十四卷木简中的七卷。

    “而我后来在处理父皇遗物时,意外发现了二十四卷木简,也都用了香柏木,也都被抽去了相邻的间条,但是上面却是中原文字!

    “臣弟把两份木简合在一起,发现完全能够组成一整套双语对译的经卷!”

    “什么?”帕萨斯更感到不可思议了,“究竟是谁人编纂了这样一部著作?”

    “臣弟当时也很想知道,”胡亥答道,“于是挨个去询问了朝中的老臣——最终,在右丞相冯去疾的病床前,在老家伙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得到了答案。”

    “这个冯老头子年轻时,”铜宫之囚继续,“曾经跟随白起大将攻克楚都郢城,在楚先王庙中搜出了这样一套怪书,并把它献给了当时的昭襄王,而后就锁在大秦国库之中。”

    “父王亲政之后,”胡亥接着说,“抽出了其中用华文书写的那一半木简和相应的韦编,然后将其重新锥编成册,于是就形成了两套简卷。华文版放在他老人家手边,时时翻阅;而月氏文版则存放在皇史宬,后来被臣弟发现。”

    “而这套经卷,”囚徒把话说完,“正是月氏人奉为神圣的《喀巴拉》,是昭武九姓之外的第十个部族‘曾族’祭祀破例记录下来、并且翻成华文的!”

    “现在这部书在哪儿?”帕萨斯关切问。

    胡亥摊摊手:“在臣弟将华文版彻夜通读之后,就按照父皇的要求将两个版本两同皇史宬本身一并焚毁了!”

    “真是‘阅完既焚’啊!”陛下话里既嘲讽又惋惜,“那么这部‘什么拉’,究竟记载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看到自己的话被兄长听进去了,睡醒后就开始说话的胡亥,张大了干枯皴裂的嘴唇、瞪大了满是眼眵的双目。

    “这么说吧,”铜宫之囚颇为自豪地说,“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称为神州,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神州?”帕萨斯不解,“一门域外宗教与华夏有何干系?”

    “陛下可知?”胡亥笑道,“月氏语,就是希伯来语。而月氏本名,就叫以色列!”

    且不说胡亥关于“月氏就是以色列”这一论断如何炸裂,单单是从这个蹲了将近三十年监狱的老犯口中听到“希伯来”与“以色列”这两个字眼,就足以让三世皇帝陛下大吃一惊。

    “胡亥,”帕萨斯用母语质问道,“如果希伯来和以色列这些名词你是从朕命人按月发给你的朝报中获知的,那么你这又是听谁说朕最近一直在研读希腊文的《塔纳赫》——希伯来人的圣经?”

    “臣弟并不知道什么《塔纳赫》,”囚徒一脸意外道,“请问陛下阅读的希伯来圣经是从哪里来的?”

    三世皇帝说:“就是不久前来访的大夏国王赠送给朕的,是塞琉古王朝征服迦南地的战利品。”

    “陛下所说的希伯来圣经,”胡亥听明白了,“想必就是月氏门外俗众掌握的《次经》。”

    “但臣弟当年研读的,”铜宫之囚语气颇为自豪,“可是以色列祭司的门内秘传《喀巴拉》!”

    “就如你所说,”帕萨斯质疑道,“月氏人就是以色列人。那么请问‘月氏’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来的?”

    “当年,”博通的囚犯解释,“以色列的十个部族出现在河西走廊时,当地戎族用自己的语言称其为‘以氏拉月’,并在后世的斗争中将敌族之名缩短、颠倒为‘月氏’。”

    “而且,”胡亥继续,“昭武九姓称自己的领地为‘吐火罗’,是‘大夏’二字的讹音。至于中亚的巴克特里亚王国被叫作‘大夏国’,仅是一种归化式的音译而已。”

    “的确,”帕萨斯思索道,“‘月氏’是戎族对昭武九姓的蔑称,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朕刚才的质疑:如果说月氏人就是以色列人,那么他们跟东土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又是如何从迦南地万里迢迢东来的呢?”

    “因为华夏是他们祖先之地!”胡亥仰着脖子宣称,“而迦南地到葱岭的万里路途,完全可以做到一步之遥!”

    听到这些不经之言,三世皇帝又是震惊万分、又是难以置信,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铜宫之囚笨拙地从席子上起身,把无措的兄长也拉到几案边上,重新跪坐下来。

    然后,替他斟满美酒,说:“陛下稍安勿躁,听臣弟娓娓道来……”

    这段波澜壮阔的史诗,要从华夏历史上一个重要节点,周灭商,开始讲起。

    史书上说,在一个冬季的甲子日,周武王率领八百诸侯,北渡黄河,在牧野之战中一举击溃殷商大军。

    于是,纣王自焚,商朝灭亡,殷都化墟。天命也从子姓转到了姬周手中。

    而《喀巴拉》对这个划时代的事件也有记述——但除了日期和胜负,没有哪个地方是跟中原史籍一致的。

    商周之战,神、人、魔、兽之大战也!

    埋葬了尸骨,隐藏了疤痕,禁锢了“殷顽”,周王朝重新划分了天下。

    但同时,姬周也革新了神州的信仰。

    曾经,商族狂热地崇拜“上帝”——人格化的、绝对的宇宙主宰——最终走火入魔,变兽食人。

    因此,周朝有意淡化“上帝”二字,代之以非人格的天道观念。

    这时候,周族中的重要一员表示反对。

    没有这个人,周部落数万口,还在商人的戈矛之下在殷都为奴。

    这个人,就是周文王,大周开国的第一元勋,却在商周决战时刻,被至亲骨肉罢黜囚禁。

    周文王在史书上的名字叫做“姬昌”,但其实,他的真名叫“文子”。

    而且因为这个名字,他坚决为上帝信仰辩护,强调商朝覆灭不是因为信奉一神,而是因为信了假神。

    真主的秉性是公正和仁慈,绝非怨念和残杀。

    最终妥协的结果是:华夏诸侯继续扬天道、抑上帝。

    而文子的追随者则可前往西方的“迦南之地”,向外族传播上帝的真理。

    整整一个“千纪”之前,夏伯从两河流域的“乌尔城”为古老神州带来了教化。

    如今,他浩如繁星的子孙,将把神的训诫重新带回到新月沃土。

    那片土地,曾是人类最早开化的地方,此时却与前商王朝一样罪恶累累。

    振臂一呼,年届六旬的文王身边迅速集结了七千多人。

    他们是奴役于商的各氏族青年,全赖文子的解救才重获自由。

    仿照夏族十二氏,西征大军自分为十二支派,合称为“炎黄裔子”。

    这个名号,最早是授予夏太康失国后在外流浪的仲康及其后人的。

    是年五月初五,炎黄裔子在中原最后一次举行“夏祭”,然后沿反方向踏上了千纪前夏伯的东来之路,携带着两件圣物:“禹龛”和“白虎盾”。

    三个月后,他们抵达了白雪皑皑的葱岭,找到那处开阔的山谷。

    然后,从神器之内将一汪“黑水之湖”倾倒出来。

    湖中央,闪烁着世上仅存的一对 “双树”……

    讲到这里,胡亥停顿了一下,望着仔细倾听的兄长,说:“希望这些名词没把陛下绕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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