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雅泽忧心忡忡,口气隐约带上消沉和赌气的成分。

    襄太后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

    “圣上不妨尝尝我这儿的鹤山银针,极是清热爽口,有助于戒骄戒躁。”她安排下人奉茶。

    同时,有宫女莲步上前,给鎏金银竹节熏炉添了一把凤髓香,殿内瞬间香气弥漫,交糅着茶的清香。

    为了迁就庆王妃及颂善,德昌宫一大早断了熏香,这会儿才又点上,更在梁栋、窗壁、柱拱上密插花朵增色。

    新君闻不惯这么重的味儿,屏息蹙眉:“儿臣现在喝不——”

    她断然道:“婉懿嫁不了的!”

    他心神一震:这话听着大有深意,何解?

    仿佛也觉得有些突兀了,她嫣然一笑,饮茶掩饰过去:“我是说,圣上怎么答复李公的?”

    既提到这位待嫁公主,佐雅泽不由得回想了一下,只模糊地记起常胜殿的灵牌前,身穿白色丧服跪满地的女眷。

    长久的哭泣让她们面上脂粉脱落,花容月貌湿个透,那其中,是不是就有他的皇姐?

    除此之外,全部是先帝临幸过的女人。

    都是万事系于皇帝一身的,有的生儿子上了天,有的依然是下女,真是同人不同命。

    尔后先帝身死,她们的命运成了同样的未知数,高低贵贱再没分别,但得平安已为幸。

    “婉懿金枝玉叶,岂容外臣肖想?这一点,请母后放心。”

    “圣上入主大内时日尚短,只在哭临之时匆忙见过婉懿,不知她曾在先帝面前发愿,甘心终身不嫁,一生常伴母妃左右。

    “宣威侯想尚公主,决不会那么轻易。”

    襄太后眸中忽闪一丝细不可察的悲凉,“倘圣上信得过我的话,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如何?”

    “那就有劳母后了。”新君终于有心情端起那盏鹤山银针了,“有母后为儿臣担当,儿臣无后顾之忧。”

    水是新鲜收集的荷露,茶是白中透粉的白毫,搭配得颇为清雅。

    这当口,她唤来一名青衣人,小声作出指示。

    佐雅泽扫一眼,认出这是马靖,在登极大典后调任德昌詹事。该职位以太后所晤宫为名,主管德昌宫中一应事务。

    青衣的詹事得了指令,安静地退到门外。

    襄太后揉揉额角,问道:“圣上,容我多嘴一句,你是为着什么跟李公起了争执?”

    “儿臣与李公在海防的构建上意见相左,喏,这不麻溜儿找您要战船来了?”

    看出新君在打马虎眼,她叹息着:“圣上勤劳思政,每日坐朝直至日昃,实是励精之主。”

    她话锋一转,明褒暗贬道,“前人修路后人行,李公有意在功遂身退之前,为子孙后代计较,也是人之常情。”

    他失笑:“母后怎将李公当做那等养寇自重、揽权索银的奸臣了?”

    “自古奸贤同一辙,贤时用之,不贤黜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儿臣信得过李公的本心。”

    她闻言,秀眉轩起:“你大胆起用那名琉国的女使者,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他猝不及防太后在这上面挑刺,一时答不上来。

    襄太后生于望族,长在深宫,自有一套识人用人的准则:“李公有私心不假,然而他忠君忠事,规劝圣上坚守正道,没有错。”

    “看来母后也不同意,用一个作废的琉国妃子,交换儿臣最重要的亲人?”佐雅泽面露愠色,“你们是非押着儿臣做孤家寡人不可!”

    “圣上记混淆了吧?你的亲人,不止一人。”

    “血脉相连,手足至亲,儿臣只认摇光一人。”

    此言既出,凭她堂溪襄是多么徽柔冲淡的性情,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圣上大抵是关心则乱,由乱而生错,以为人人处心积虑,生来便要唱反调。

    “我查过雷使的来历,她真名罗黛,为琉国的哈萨图帝姬。妇人从军,本是不祥之兆,偏偏她被夸成雷过生光,将星出世,形象完人得像个假的,是否琉人造神的产物?

    “且她身为罗睺琉主之继女、王储穆瓦塔之遗孤,明明资历尚浅,却能坐到如此高位,几成是凭借真本事,几成是世人附会?”

    她收了母爱心肠,声色俱厉,“圣上和这类名不副实的人过从甚密,一来卷入是非,于清誉有损;二来恐遭算计,于国计无益。

    “琉人贪婪无度,趁我朝国弱,要求献质子以表忠款。而今我朝兵强马壮,他们狼心不改,处处傲慢,非得对朝廷敲骨吸髓一番,才肯放归质子。

    “圣上若想明君治世,就莫要耽于亲情小我,遂了对手的意。”

    佐雅泽也是受够了!

    白日里同李大司马的唇枪舌战,使得他身心俱疲,现在还得听太后的教训?

    他一个做哥哥的,想要救出自己的弟弟,怎么就那么不可饶恕?

    非得坐等琉人做慈善,白送质子回家,才算周全吗?!

    天地似乎颠倒旋转起来,周遭事物变得异常的不真实,充满混乱的色彩与逼仄的气压。

    他遍历烦冗芜秽,听到无数张嘴在说话,煞是能聒噪,然而无人来听一听他心内的悲鸣。

    等到他静下心来,发现并没那么多噪音盘绕,惟独襄太后绣口一张,将同一番论调,重复了千万遍。

    如果权力这不能用那不能用,这皇帝不做也罢!

    佐雅泽愤然站起,行礼都省略了,一甩衣袍下摆便要走出德昌宫。

    “圣上且慢。”她叫住他,拊掌。

    马靖领着两名内侍,抬进来一只素三彩缠枝莲纹长方水仙盆。盆中几个球茎偎着清水,花茎挺拔而修长,一簇簇乳白色的花朵开得正盛。

    “这种南方进贡的凌波仙子,夏季休眠,秋冬生长,早春开花,这会子就是最好看的时机。”

    襄太后轻描淡写说道,“圣上最近着实委屈了,给御书房通报一声,差人送过去吧!”

    不料佐雅泽听了,更是怒从心头起:怎么,连他的书房少了鲜花点缀,太后都一清二楚?她可是在君侧埋了眼线?

    生活的困难一个接着一个而来。

    他潜邸时期没得侍妾,也没得近侍,一下子四面楚歌起来。

    但是她有一句话说的对,她之于他,也是家人。

    他虽非她亲生,她永远是他的第二个娘亲,他不能不感恩。

    佐雅泽不断深呼吸,最终克制情绪,平和地吐出谢词:“儿臣谢过母后。”

    他离开德昌宫,看见日头落了,廊下点亮镂空水晶灯,顺意领着宫女内侍们在辇舆边上候着。

    南北有长街,东西有横巷,琳宫绰约,桂殿巍峨,他驻足六宫前,竟然不知身往何处去好。

    倏然,墙那一侧传出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谁人在此造次,乱我宫中雅化?!

    新君正烦得很,站在原地没动,打了个响指。御前十扈卫当即抄刀,快步冲去隔壁,紧接着,那些狂乱的脚步就刹住了。

    扈卫很快提溜着人过来,都是些在内廷当值的宫人,个个头涔涔,泪潸潸。

    “这边乱遭的怎么回事?学没学过规矩?”顺意出面,代主子训斥道,“罔顾宫规,惊扰圣驾,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那帮宫人惶恐地跪成一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老实交代,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自噤若寒蝉。

    佐雅泽冷眉冷眼,开口道:“回话,否则即刻杖杀。”

    “回、回圣上,奴婢们是女萝园侍奉罗流妃的……罗流妃逃宫,在小角门被巡查的侍卫拿住了!”

    ……

    *

    与此同时,罗黛正在卢延卡的关注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拆开罗睺琉主的回信。

    她快速浏览完信的内容,然后递给他,高兴地宣布:“太好了!我们前段时间的努力,即将收获回报了!”

    他接过信一看,琉主批复了一个可接受的成交金额,为了突出重点,还特意把字句的行间距放大了。

    这个金额,和他俩先前争取来的贡金数目大差不差!大功毕成了!

    “我谨代表卢府上下,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卢延卡喜不自胜,“您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又遇着喜事,理当热热闹闹地办一场!”

    罗黛闻声,心里一咯噔,她该正式年满二十四周岁啦!

    “嗐!低调,低调。”她婉拒道,“通知府里负责采买的人,从现在起,多多地备上金花彩红、胭脂水粉、珠钏玉镯、珍贵玩器,总之越华丽夺目越好!

    “等行露出得宫来,我们好生迎接她。”

    他一一记下,又盘算着,给书珊迦帝姬起的那座省亲别墅,工期过于仓促,难以尽善尽美,最好再雇些人手加紧干。

    墙外传来更鼓声,前脚卢延卡退出屋外,后脚罗黛的笑容转为凝重。

    她重新展开琉主寄来的那封信,抚平羊皮纸表面的皱褶,又伸手取过水杯,一点一点地倒水浸染它,从而达到一种半湿不湿的程度。

    随后,她移开灯罩,用烛心的火苗轻轻地燎着纸面。

    只见火力作用下,字里行间原本留白的位置,逐渐浮现一行行新的文字!

    ——这是琉国军队当中盛行的保密通信手法,叫作“水火相射”,卢延卡文臣出身,自是不察。

    罗黛解开密语,细细读来,得知罗睺琉主透过哲克、巴兹、应许地这一连串的线索,查到土方城地下并无秘宝,但白怀的沙漠里有。

    相传,东西两陆最初是两块各自独立的陆地,隔着一整片海洋,坐船也无法到达。

    许是先人们的祷告感动了上苍,有一天,西陆的云截山中飞出一条赤龙,东陆的元瀚河里飞出一条青龙,相互勾连交缠,这才缩短了东西之间的距离。

    而赤青双龙的遗骸,化成了白怀地峡。

    龙眼是珍珠,龙角是金银,鬚髯是赤铁,鳞片是铜矿石,更有珊瑚碧树交枝柯。

    一度走投无路的诺盾族,自黄沙之中挖掘出这批丰富的天然宝藏。他们精于驾舟,不惮远涉,于鲸波鼍浪中探测新地,通商互市*,几乎在一夜之间暴富。

    想来那黑蝎统管沙匪千百人,发家所用的第一桶金,不外如是。

    可气他是个骑墙派,来者皆是客,认钱不认人。

    罗睺琉主在信里写道,定天帝欲广耳目,设立觇人楼。凡欲征伐,先用觇人,侦察敌之众寡、虚实、动静,然后兴师,则大功可立,战无不胜*。

    楼中以白鹄传信,日翔千里,便是往返太京、句注塞也仅需三日工夫。

    定天帝通过觇人,买通、联络黑蝎,制造土方城事件,意图葬送整支琉人使团。

    琉主叮嘱罗黛,务必查明先帝身后,觇人楼落入了谁人之手?李大司马还是皇太后?

    左右不在新君手上。

    “隆国政局变幻莫测,圣上身边可用之人寥寥,也是有够惨的……”她忍不住同情起佐雅泽。

    这张羊皮材质的信纸经过一轮水洗火烤,已经焦黑发脆,无法保存了。

    她在灯火上烧它个干净,灰烬撒进花盆,拍着手步出房门。

    卢延卡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扑倒在台阶下。

    “大人,十万火急!宫里走漏的风声,行露殿下逃宫未遂,被太后打入了暴室狱!”

章节目录

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奥古斯都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奥古斯都喵并收藏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