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诗云:一入宫门深似海。

    何为深?讳莫如深。

    皇宫内院这片深海,禁忌的风浪无数。

    譬如新近的罗流妃逃宫一案,引得宫中人人自危,打死也不敢往外泄露半个字,于是百官中知情者甚少。

    唯有与罗流妃休戚相关之人,既知她身下大狱,生死未卜,岂有袖手之理?

    两名琉国驻京国信使堵在宫门口,强烈要求面圣。

    “二位使君,小的接到上谕,禁止你二人进宫。”守门的禁卫铁面无私,“擅开宫门为死罪,不便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新君岂止下了这一道闭门的谕令,更专程遣宦官登卢府,通知琉人近日不必上朝。

    罗黛无法可想,怔怔地站在院子里。

    春季雷雨天气多发,空气中弥散的全是阴湿的气息。乌云如猛虎吞噬天空,狂雷走昏黑,偶有惊电下击。

    冷不防一滴水沿着飞檐翘角坠在她鼻梁上,落雨了。

    雨势大起来,雨水夹杂着淤泥在地面上横冲直撞,街道变成了大河,泛起浑浊的黄色。小贩慌乱地收摊,行人小跑开躲雨,一贯热闹的湘灵坊转眼就空了。

    罗黛宁愿天上下的是刀子,一刀刀地切割这具肉身,好减轻心口的绞痛——

    为什么?上次见面的时候,行露还好好的,为什么顿然逃宫?

    可是宫中生变,有人逼迫于她?又或者是她遭人暗算?

    逃宫之事,扑朔迷离,真伪未知,新君偏在这关口对我们避而不见,是何用意?

    难道他指望琉人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干等着调查结果?自己应该信任他吗?……

    罗黛思来想去,也无法求得一个最优解。

    卢延卡自然是劝她忍耐。他懂得,以此坐毙,被动而动,从来不是哈萨图帝姬的作风。

    但是,把事情闹大了,会否牵连行露,反而误事呢?

    毕竟在隆朝,脸面大过天。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新君死死捂着这件丑闻,多少留有暗箱操作的余地。假如闹得街知巷闻,只怕他不来个小惩大戒,对外就说不过去了,无以服众。

    再则,行露的背后站着整个琉国皇室,隆朝的皇帝再怎么样,也不会将她全家流放,或是满门抄斩吧?

    “既如此,取《大隆律》来!”罗黛斩钉截铁道,“惟有知法懂法,方可遵法守法,更能识法用法。

    “我倒要查上一查,逃宫犯禁的妃子,究竟如何论处。”

    ……

    罗黛花了三天时间,一边认真学法,一边静待宫里的旨意。

    《大隆律》共十二篇五百条,以笞、杖、徒、流、死为五刑,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为十恶。

    根据律令,罪妃的下场不外乎:奉主不周者,遣去守陵;失德败行者,从死殉葬;私逃出宫者,或贬为奴籍,或充入官妓。

    只要新君不按十恶给行露定罪,她是有可能被免刑的。

    卢延卡也坚信,书珊迦帝姬绝不会有事,新君最后一定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

    这位中年副使带着近乎盲目而执拗的乐观,一心视哈萨图帝姬的庆生宴为头等大事,在卢府前庭搭建大型山棚彩楼,遍挂灯笼、幡旗、祈福牌,门楣亦用缯彩和帷幔进行装饰。届时,路过的人驻足于楼台之下,即可欣赏歌舞百乐。

    罗黛却再一次质疑起隆朝官僚体系的办事效率。

    她捱住性子等了又等,眼瞅着都月中了,仍不闻皇城传出任何关于罗流妃的风吹草动。

    “不行,我得设法进宫,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提剑就起。

    卢延卡马上端出老一套,苦口劝她:“大人,事缓则圆,急难成效。隆朝是个讲人情的地方,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依了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行露要是在隆人手上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问责,你能担待?”她冷冷道,一言封住他的死穴,“若我们进不了宫,就找能够进宫的人打听——

    “这隆朝的公道,有什么见不得人?!”

    见实在劝不动她,他又害怕她弄出大动作,连累自己丢了乌纱帽,只好广发拜帖,试图敲开那些高门大户的后门,求人在御前说几句好话。

    结果,意料之中地狂吃闭门羹。

    没有一个人肯为了桩云里雾里的迷案,将自身搅和进去。

    求告无门的罗黛决定去敲路鼓。

    路鼓,即“鸣冤鼓”,悬设在宫城正门外,由鼓司守护。百姓有击鼓声冤者,必须迅速经鼓司上达天听,不得延误。

    卢延卡懵了,这是逼着新君直接受理冤案呀!

    “大人,你当真要做到这一步么?”他试探着问道。

    “不然呢?难道要我们傻乎乎地等到最后,等宫里头抬来一具尸体,说流妃娘娘不幸暴病而亡么?那可是皇宫!草菅人命的腌臜事,几时少过?”

    她心意已决,“况且,依《大隆律》,我走的是正规上诉路径,合理合法,谁也不能挑我的错。”

    官大一品压死人,无可奈何的副使以“风大、雨急、行路难”为由,雇了乘轿子送正使上路。

    就这样,罗黛带上阿莱和恩津,于凌晨时分朝皇宫进发,俨然视死如归。

    *

    巨雷隆隆地碾过帝都上空,风一阵紧似一阵,雨也一阵紧似一阵。

    雨水激激如线,铜钱一样噼里啪啦地掉,砸在皇城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击打得煌煌火城都熄火了。

    天街上,冒雨上朝的京官当中,有的出手阔绰,雇车而坐;有的俸给之薄,不得已举伞步行。

    琉国驻京国信使的这一顶四人大轿,由于格格不入,引起旁人侧目。

    “前有引车,后有跟骡,没个八百金置办不下来*。我等十余年的年俸,不过够人家乘轿一年的费用,可悲!可叹!”

    “买轿子和雇轿夫的开销,可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官僚出行,才会选择坐轿,但那样的大官又不至于起早……”

    这些官员隔着厚重的雨幕,吃力地分辨着轿子的颜色与规格。突然,一个霹雳在云上炸响,天地刹那间一片雪亮。

    借助这道电光,他们看清了轿子前后侍卫们的琉人体貌。

    “没想到是大名鼎鼎的雷使!”他们的口吻从羡慕转为不屑,“她骄奢自恣犹不满足,还想挟质子以令天子,在我朝搜刮更多的钱财!”

    “一连数日不见雷使朝参,今儿天气如此恶劣,她反倒摆出排场来了。”

    却见轿夫脚程不停,四平八稳抬着那顶轿子,直往南荣门南街西廊而去。

    “那个方向只有路鼓和鼓司,怎么,这女人竟不是来上朝,而是来喊冤的?”

    “她生长膏粱,不知稼穑,诉哪门子的冤情?”

    “我隐隐约约听说,琉国来的罗流妃好像出事了……具体什么情状,事涉圣上的隐私,我就无权置喙了……”

    “好呀,看来这帮子琉人快要树倒猢狲散了!”

    这人刻薄地说完,收伞夹在腋下,淋着雨快步跑向罗黛的轿子,一路踩得泥巴水花乱飞乱溅。

    诸官无辜脏污了衣冠,不免微愠地啐骂着,又细细打量,发觉那人冠一梁、服深绿、银带九銙,乃是御史台的侍御史陈瑾——

    当初早朝那一场服妖之争中,陈御史被雷钧狠狠下了脸面,怪不得这会儿一副敌意深重的样子!

    飕飕风冷,暴雨如注,浇不灭陈瑾胸中的烈火。他冲过去挡住罗黛轿子的去路,两眼直放光:“雷使啊雷使,你可曾料到今天?”

    负责前引的恩津见陈瑾身上公服湿透了,礼貌地移伞罩住陈瑾,反教陈瑾一把打开:“少惺惺作态!”

    恩津一撇嘴,这人真是不识好歹!罢了,惹不起,躲得起!

    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面上,响起单调而重复的敲击声。琉人侍卫准备绕开这位找茬的主儿,岂料恩津左一步,陈瑾进一步,恩津右一步,陈瑾跟一步,甚是难缠。

    恩津着了急,正僵持不下,陈御史觉得这外面的小打小闹未曾传递到轿子里半分,雷钧本人不受波及,显不出自己的能耐,干脆放开喉咙嚷嚷道:“雷使,你是想挝路鼓么?你了解路鼓是何物么?那是圣上决罪听讼的法器,不是你公器私用的道具!”

    “这位大人,感谢您的指点。”恩津好言相劝,“烦请您往边上稍一稍,否则着了风雨,感染寒症就不好了。”

    “陈某早读圣贤书,千古在胸臆,不劳你个下人费心。”陈瑾一心只想逼雷钧现身,“让我猜猜,罗流妃遭了祸事,雷使便是为此而来?

    “可惜啊!哪怕你见到圣上,圣上也得秉公执法,你凭什么妄想圣上会对你额外开恩?就凭你是个女的?你还是珍重自身,节省叫唤的力气罢!”

    他越说越兴奋,恨不能当场说死罗黛。

    “你上回与我论法度、论世情,我现在倒想与你论德行、论操守——你们琉国来的女人,怎么不是乱政,就是犯禁?是不是水土不养人哪?”

    “喂喂,你骂够了没有?”阿莱从轿子后方冒出来,嘴里丝毫不惯着隆人,“你一介从六品下的小官,怎敢在圣上钦命的二品大员跟前撒泼?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陈某身为侍御史,当尽职尽责,折直士之节,结谏臣之舌。雷使不满陈某的言行,尽可以去告御状,以成全陈某的一片丹心。”

    陈瑾纵是淋成了落汤鸡,依然站得笔直,显得特别昂然。

    “……”阿莱、恩津顿时感到一个头有两个大。

    忽而听得身后的轿子传出一声轻咳,二人会意,撑伞掀开轿帘。

    罗黛走出来,站在伞下,气定神闲地盯着陈瑾:“陈御史,雷某的家乡流传有一句古谚:即使是高山顶上流出来的水,也必须从桥底下经过。”

    不等他咂摸出这句话的含义,她出手似电,邦地一拳痛击他的下颚,直接撂翻他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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