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五更,守在栖鱼儿床边的穆时迷离地睁开了眼,适应了房内的光亮才发觉馆内除了她两已无一人。

    床上的人还没醒,穆时眼中是散不去的忧伤。她曾许诺这辈子都不会再让栖鱼儿受到伤害,会像姐姐一样保护她,把她当成家人。可自从穆时把她带进宗门,栖鱼儿反而越来越痛苦,和穆时也不似开始时亲近,两人之间有了无法言说的距离。

    如今,栖鱼儿正昏迷着,身上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伤。而作出承诺的她却不知道栖鱼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穆时终究还是失了诺言。

    夜晚的冷风吹进来,激得穆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现在是初春,寒冬刚过。夜晚依旧是比较寒冷,稍不注意就会感冒发热。

    穆时帮栖鱼儿掖好被子,走到点有烛火的木桌旁加了些灯油。

    她们所处的房间是医馆的最右边,旁边靠着一片竹林,只有一木头灯笼挂在竹枝上,散发幽暗的光,想来应该是灯油不多了。

    穆时往竹林里深深看了一眼,方才有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一个身影在黑暗处闪过,很难不让她联想到失踪案。

    穆时运用法力吸取几根银针,挥手甩了出去,破开空气的声音传来,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仿佛黑暗处真的藏着一个人。

    最后,传来四声不同程度的银针破开细竹的声音。

    穆时的面部松了许多,但还是没有放心。于是在医馆外围设下谨铃阵:虽然这是宗门内部,没有领事带着进来是很难的。但那个匪徒这么久没有任何消息,想来也是有一定的能力,要是溜进来一定会威胁到能力不如他的弟子……

    穆时转头,眼神落在栖鱼儿身上。从早上见到她,穆时就一直处在担忧之中,还没有细想过栖鱼儿为什么会受伤,穆时微微偏头,眼角低垂,会与失踪案有关吗?

    穆时本就长着一张清冷的脸,凌厉的五官唯独眼睛稍显柔和,侧着脸、低眉垂眼,瞬间没有了平常的冷厉,倒生出我见犹怜的既视感。

    离开窗户几步,外面突然响起谨铃。

    踩进阵内的脚顿了下,另一脚随即踏进,安然地站在谨铃阵边缘。

    穆时翻身出窗,还在空中时便立刻确认闯入阵中之人的位置,抽出藏在鞋中的软剑,往地上一蹬,飞跃近身,目标明确,直击他的脖颈。以为会和对方来个几个回合,结果那人根本不动,背手站着,看样子就是在等她。

    在昏暗的光线下,穆时瞧清那人的长相,骨瘦如柴,脸上就没几两肉,骨头清晰可见。但那双桃花眼却炯炯有神,让人离不开眼。

    穆时皱眉,这人身上有着强大的气场和他的外在形象根本不符。

    “什么人?”即使想到了什么,穆时依旧剑指喉咙等着他亲口解释。

    “鄙人田梦秋。”

    瞧见男人行礼露出的玉佩,穆时才放下手中的剑回礼,“失礼了。阵内有很重要的人,是我出手冲动了。还请田寺卿莫怪。”

    穆时没起身,她在等田梦秋开口,结果却听见头上传来一声似是微笑的喘息。

    她抬眼没抬头,只能瞧见身前男子那隐藏在毛绒披风下纤细的瘦腰。

    田梦秋,帝都武将世家,田家长子,现任大理寺卿一职。听闻从小体弱多病,不如次子健壮,无法修炼法术和练武。因此被家族中子女嫌弃,众人也都不看重他,可他偏偏靠脑子闯出了自己的名堂,成为当朝皇帝的红人。

    也有传闻说此人不易接触,喜怒无常。人前人后各有一套,城府极深。而田家讲话直接,不搞弯弯绕绕,有事直说,也因此即使得到功绩奖赏,也从未得到家中的认可。

    “我能不怪你吗?”似是温柔的声音传来,让穆时心上一惊。

    想直起身的动作被她控制下来,忍住心思,回道:“怪我。”

    “别低头,都看不见你脸了。” 田梦秋满眼温情的盯着穆时的发顶,露出温柔的笑容,不过在穆时直起身时瞬间变脸,呈现出他那病怏怏的神态。

    “田寺卿,今早......”

    一阵冷风拂发而过,田梦秋竟有些站不稳,身子摇晃,穆时出于关心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就上手抓住对方的手臂。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穆时闻到他身上被花香掩盖的药味。待他站稳后,穆时意识到太近,不自然地松开手,脸颊泛着微红,语气清冷:“田寺卿,夜晚寒凉,还是进屋再聊。”

    ......

    屋内,穆时找出冬日里才会拿出来的火炉。

    “多谢。”田梦秋移动木凳靠近火炉,伸手感受着火的温度,连毛绒披风都难以暖热的身体终于好受多了。

    能再热点就好了。田梦秋心想,随后看向穆时,眼神里印着看不懂的情绪。

    “田寺卿......”

    田梦秋开口阻止,略有不爽,“叫我梦秋,我没这么大官威。”

    穆时斟酌了下,开口“今早我有事没有亲自迎接你,是我的不对。我实在是抽不开身......”

    田梦秋对上穆时的眼睛,眼神淡淡的,再次打断穆时说话:“听说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没有来接我,就是这位小姑娘吧!”

    那双怎样都不会令人讨厌的桃花眼竟生出一丝杀气,穆时察觉,上前挡住田梦秋的视线,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

    “都是我的错,还请寺卿不要怪罪鱼儿。”

    穆时额前冒出一头冷汗,有一滴还顺着脸颊到了面中,像是在哭。

    田梦秋起身,抬手要为她擦拭汗滴,手指和那张清冷的脸只差一点点便可触碰到一起,田梦秋攥紧手指,收回自己的手,弯腰,眼睛和穆时的齐平。

    眼角似乎有泪水,语气失落,还带着点委屈:“你在怕我?”

    穆时愣住,心里感到奇怪:她刚刚闪躲的并不明显,难道还是被发现了?

    “穆时有错,寺卿要怪罪,自然是怕的。”穆时放低身态,面前的人她实在是琢磨不透,只能小心行事,谨慎说话。

    田梦秋站直身,没有声音的深吸一口气,退回到火炉边,坐下,那张脸更臭了。

    “这么晚了,我还专门过来怪罪你,我也太小心眼了吧!”

    话说的挺好,但穆时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善。穆时不擅长聊天,无法立即应对,空气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田梦秋撇开眼,轻轻咬牙,“我睡不着,转悠到这里,看着里面亮着光便过来看看。”

    *

    田梦秋今早去大殿,也多芈把早上栖鱼儿的事情系无巨细地给他们讲了一遍。他听着那场景很快就联想到了失踪案,想着来看看,是否能从栖鱼儿身上得到什么信息。可那边沈迹设宴,循着规矩,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这件事便被他往后延了。

    原本想着早上没见着穆时,下午宴会时总该能见了吧。结果,被告知穆时在医馆抽不开身,期待的心理再一次落空。

    思来想去,睡不着。便出门转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转到了医馆。里头亮着光,田梦秋不知是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在里面便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道医馆旁边,打算透过窗户瞧瞧。结果,踩到穆时刚设下的谨铃阵,接着就是......都知道的。

    *

    似乎是觉得自己莫名解释有些不对,他自然地转了话题:“早上听闻栖姑娘受伤的情景,我便有些想到失踪案。你一直陪在她身边,有看到什么特别或想法?”

    面对突然严肃处理公事的田梦秋,穆时倒有些轻松,“我也有同你一样的怀疑,只是究竟是否还得等鱼儿醒来再论。”

    穆时瞧了眼床上的人,随后又道:“你要说什么特别,除了伤口外便是当时她身上的气味。”

    她慢慢回忆,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我抱着她时,总是能闻到一股很大的尸体腐臭的味道,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存在于腐臭味下的......另一种气味。”

    穆时揉眉,叹了口气:“许是太累了,我竟不知该怎么形容。不过你放心,那味道我没忘记,因为闻起来并不普通。”

    穆时抬头看向满脸笑意的田梦秋,表情有些错愕,随即眉头微微皱起。这个样子,她要怀疑这人有没有听自己说话了!

    田梦秋没有丝毫收敛,反而笑得更加肆意。

    “你笑什么?”

    “刚刚才是真正的你!”田梦秋解释。

    ***

    他和穆时在幼时有过交情,当时他正处颓废,因为外界的评价对自己失望至极。

    日日夜夜的轻视,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心理越来越扭曲。甚至生出如果他从未出生,父亲是否会更开心的荒唐想法。一次逃跑出府,遇见乞丐围攻,当时穆时经过,只一眼,田梦秋便有感觉:她与别人不一样!

    果然,她救下被欺凌无法反抗的田梦秋。

    从那之后,他便常常偷溜出府,躲在树后一脸羡慕地看着穆时迎着日光练剑,当时她总是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米色衣服,动作老练,挥剑毫不犹豫。没出意外田梦秋很快就被发现了。

    “你在偷看什么?”

    “你好厉害,像女侠。”

    穆时看他有些眼熟,在他欣赏喜欢的目光下脱口说教他法术。可田梦秋连武术都不会,甚至得从最基本的开始,在最后也只学会最基本的防身术。

    从这开始,她们两有了联系。两人常常相约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她教他自保,他给她温饱。那是田梦秋最幸福的时候。之后,穆时不得不继续赶路,离开的那天没有等来约定好的田梦秋,她也没有为他多停留一会,即使恋恋不舍也依旧转身离去。

    从那之后,田梦秋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破案。同时也在打听穆时,在得知穆时成为万物宗的大师姐的时他为她感到骄傲,偷偷来过几次,但从未见到穆时:她很少出门,常在宗门内练功。

    而这次,他亲自请缨不止为了大和百姓,还为了与她再续情缘。

    他想象过来很多遍相见的场景,和相认的欢快。可是,真到这天,他很伤心。

    因为,他的女侠好像不记得他了。

    ***

    穆时移开眼睛思考会后又对上,“我们认识?”

    “慢慢想。”田梦秋语气轻佻,极具攻击力。

    遗忘对方的人哪能是这么容易原谅的。

    田梦秋还想再逗逗她,结果穆时听见栖鱼儿的声音瞬间把他晾在了一边。

    “鱼儿。”

    栖鱼儿出了一身的汗,她是被热醒的。

    “师姐。”栖鱼儿可怜兮兮地唤着,满脸泪水的她像只被人欺负的小猫咪。

    穆时想到她半天没喝水,打算倒点水却被栖鱼儿阻止了。她摇着头,似乎有很着急的事要说,穆时问:“怎么了?想说什么?慢慢说。”

    栖鱼儿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说了出来。

    穆时偏头,田梦秋看到上前开口:“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

    “你确定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田梦秋发问,对待公事他总是一脸严肃,不错过一丝线索。

    栖鱼儿有些害怕地点头,没控制力度,带动到肩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出了这么多汗,不会感染了吧!”穆时见状便让栖鱼儿下来回家洗澡,拿上医馆里的药箱背着人走了。

    穆时只是匆匆地向田梦秋解释自己要带着栖鱼儿回家,就没了。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大胆,或者说是松弛。

    田梦秋一脸委屈,悄悄地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待亲眼看到两人进屋才默默离开。

    穆时朝浴桶里又加了几勺热水,用干净的浴巾轻轻擦拭着那令人面目狰狞的伤口。从肩膀到锁骨,一道长长的深五厘米的伤口。

    她眼神幽幽的,可不能留疤,留疤了鱼儿就不能穿漂亮的衣服了。

    “师姐!”栖鱼儿的声音哑哑的,完全就是靠气发声。

    她握上穆时有茧的手,眼里又有泪水流出,神情哀哀的。低头闭眼,抿嘴抽泣,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穆时抚上她的脸,“别害怕,师姐今后不会再让你一人。”

    她又做出了一个承诺,今后还会失言吗?

    穆时提议今晚她陪着栖鱼儿,两人一起睡。可被栖鱼儿拒绝了,穆时很伤心,她认为栖鱼儿一定还在怪她,并不想看见她。穆时嘴上说着回去,其实在栖鱼儿房间外离床位最近的窗户下坐了一晚。

    栖鱼儿插上门闩,没有急着吹灭烛火,而是在梳妆镜前坐下。

    镜子里,一位身形瘦弱的姑娘,两天没吃东西了,面颊更加凹陷。一看便能看出来这人不喜欢吃饭,平常里吃得一定很少,所以才两天时间就瘦脱相了。镜子里的女子用眼神一遍遍的描绘着自己的五官,可真像啊!胖点就更像了。

    对上镜子里的眼睛,她想从里面看到之前的自己。可不论怎样,都只是眼前这副模样。

    所有事情都变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我是云酥,不是栖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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