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二年前,穿书行业发生过一场主机暴乱。

    大概是多个内世界出现了具备自我意识的反常AI,联合利用非对称性镜像武器,大规模围剿并屠杀技术主干以及其他外世界人类,史称自觉军事变。

    从那以后约有三千多个平行时空的意识传输通道被永久封禁。

    那年我十二岁,刚在初中分流时被归去劳动者的行列。

    开去技术学校的市轨错过了上一班,我和妈妈站在空旷的轨道站台,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市内空轨的视频广告来来回回地播放一名金发女士标准的微笑。

    “新锐党的主张再一次走向错误的杀戮,我们还需要付出多少惨痛的代价才能停止对于其它位面的不必要人道主义关怀……请大家相信,官方会永远坚定地站在民众一边。”

    神经光敏症让我对迫近在眼尖的画面感到炫目头晕,脚跟承受到了来自身体太多的重力。

    糟糕,官方坚定维护的民众要被电子屏幕晃得晕倒了。

    等到靠在座椅上,我莫名感到一种劫后余的茫然。我问:“妈妈,众议院发生了什么?新锐党到底在做什么?”

    妈妈思忖了很久,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大人们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那天起我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然这道理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未得到过权威验证其准确性。不过我坚信它确实如此:

    当所有大人都在各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时,他们所处的地方会变成人间炼狱。

    西洲年的造物者也在做他们心中正确的事。他们试图解放低位面文明,教寄生体掌控自我主体,感知支配电弧。

    西洲年是那场运动的遗产。

    新锐党以反叛作为开端,最终他们的孩子西洲年学会的也只有反叛本身。

    “我从前觉得,脑子里的声音烦透了,希望他安静点,甚至期盼着有一天他忽然消失,这一切能无疾而终。”西洲年说。

    “我当然憎恨命运的安排。可是,他们要我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的胁迫。”

    “为什么四处是路,但四处都不想走呢?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我恍惚了一下,内心深处有什么念头模糊地冒出来,雾气一样飘渺不定,在动荡之后冷却凝结成实。

    “西洲年,你刚才说现在控制我,主要是因为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那你一定要想清楚,无论如何,你不能以顺从天命的方式报复新锐党——”

    西洲年慢慢地转头朝向我站的位置。

    我继续说,“我突然想到一个关键。你觉得人们面对一个彻底不听话的傀儡会怎么处理呢?当然是丢掉。然后换一个新的。”

    西洲年似乎被我说动了,如果这样再好不过。有一瞬间,我真是很害怕他娶我,演绎新锐党最不希望看到的故事作为对造物主的忤逆。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西洲年干的出来这种事。

    大帐里的陈设一点一点地从金色变成深色,最后蒙上一片漆黑。

    时间过了太久,以至于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早已被事实之重摧毁,只剩下一副坏掉的空壳。

    突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也许我已经是弃子了……”

    外面有人点起了篝火,火光里帐篷的木骨架比皮革更浓重。

    西洲年的轮廓在影影绰绰之中沉溺着。

    他转而却说:“你该感谢我与他们背道而驰的,不然当初你早就死透了。 ”

    这话荒谬得让我禁不住笑了。

    “是你任务没做成而已,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不是,当时……我明明还有机会动手的。”他急急地辩白,随后又泄了气,低道,“是我不舍得了。”

    我笑不出来了。

    西洲年抬起头,瞳孔散成极其规整的花形,“你是不是很想离开这里?”

    “我不属于这儿。”我吞了吞口水,有些紧张。

    明明是普通的一句对话却显得危机四伏。冰层下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几欲冒出。

    西洲年站起身,像幕布上的一道影子那样逐渐放大,最终停在我面前。他的下颚悬在我额头的位置,说话时能看到模糊的口型。

    “所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那些怪物身边去吗?阿六。”

    他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

    “不对……这个名字也奇怪至极。你不叫阿六,你到底该是谁?”

    西洲年已经聪明到发现马甲的存在了,再这样聊下去,我怀疑自己要在非意愿的情况下,成为新锐党的从犯。

    言多必失,我缄默地抿着嘴,心一整个的揪着,后退了半步。

    黑暗中身后的茶几上有什么被踢翻了,发出乒铃乓啷的响动。随后我的脚踝湿漉漉的,温凉的奶茶顺着踝骨流进袜子里。

    “过来。”

    西洲年继续笑着,笑声直达心口。像是他的嗓子被吞到了我的胃里,连着腹腔鼓膜一切都在颤动。

    “别在这儿站着,木夹板铺的是羊皮,打湿以后会沤烂,现在天冷,寒气会渗上来。我们去喊人收拾了它。”

    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在此刻说出竟有点异乎寻常的诡异。我此时的心情恰恰像踩的一地狼藉,奶茶油酥咕噜噜冒着泡。

    西凉确实天寒地冻,我的小腿已经有些冰冷了,只会跟着他走出帐子。

    寒风扑面而来,远处的火把哄哄地吵着,西洲年的低喃在风里显得很安静:“从前我想不明白,我总在躁动的厌烦的到底是什么。现在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我恨整个世界。”

    我由他的陈述中品味到一阵惘然,像被隔夜的冷茶苦了一下,需要停顿作为缓释。

    而后我说:“恭喜你得到了清醒的奖励。”

    “可我只觉得痛苦。”

    “这就是清醒的恩赐。”

    他又怒目嗔我:“恨全世界很累的,别逼我多加你一个了。”

    雪花和他的眼神一起落在我的脸上,这一刻我突然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再热一些。这样雪融化得更快,泪痕就会伪装成化水的样子。

    我想,西洲年说这种话,还不如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这样我哭的还不会那么受气。

    总之,我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就像一个此生都没坐过飞机的人被污蔑是全球变暖的元凶。

    开口说话也变得很艰难,于是我闭了闭嘴,慢慢的理清思绪。再说:“你知道吗?在我生活的地方,城市里想找一间住处需要一千五百星币……你可以理解成铜钱。”

    “当你每个月只能赚到一千八百文时,你会自愿地选择住在边缘区,因为这里的房子只用花费城市的一半。”

    “空轨进入城市的时间是两个半小时,我每天需要在五点钟起来,先坐一种市中心已经禁行的二轮车,从家门口到最近的空轨再沿着城市里五花八门的路找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逐渐忘乎所以,甚至想不起来,我们一开始在争执些什么,更想不明白,我究竟在为什么悲伤。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这样就可以盖过声音的哽咽阻塞。

    “每天一个来回是五个小时。节约七百的租金。也就是说我的人生每个月一百五十个小时的生命只值七百元——”

    “你知不知道商铺里的能量棒一年都涨过两次价,它涨价的速度是我生命的三倍。”

    “西洲年,我不管你听不听的明白,也不管新锐党和温和派打成什么样,可你们谁都怪不到我的头上。我是你工人奶奶,就在这件事上,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磕个响的!”

    就像尘封已久的匣子里倒出一长串琐碎的杂物,灵魂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我终于有余心理会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银色的月光照下来,我清楚地看见西洲年,他的眼角染着殷红的血色与未干的水迹,这才明白,黑暗中他的笑声其实是在哭。

    我的脸一片冰冷,被风吹的有些干裂了。原来我也哭着。

    只是有些眼泪的流动是无声的。当一些人抽泣的同时,有些人可能连嘶喊也不会被听到。

    沉吟片刻,我终于在话语的山海中挑挑拣拣选出了最伤人的刀。

    我明白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甚至想到自己可能后悔,但我还是刺向他。

    “其实,严格来讲,你不可能真的恨我呢……你的意识被罩在世界辟地之配电和你的所思所想都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体。”

    我冷笑着,歪过头看他的眼睛,

    “——西洲年,你连感情都没有。还妄谈爱憎世界?”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肌肉牵扯着嘴角微微抽动,脸颊泛着悲哀的死灰。

    这个急于成人的傀儡,哭得简直不像一个傀儡。

    “我以为你至少愿意和我一起做点儿什么。”

    天妒人怨,他翩然落泪的模样都比我这样的庶民更体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鼻涕不会不长眼地冒出来。

    他的哀伤优雅得太过分,“结局就绝无可能改变吗?”

    “结局当然会变。但它要按照我改的来。”我咬牙切齿地说着,愤愤抬手擦了下眼角,但力气用的却太大了。

    一阵刺痛之后,脸上汩汩冒出温热的细流,收回手拿到面前瞧,是脸上流血了。

    严冬把我的皮肤冻裂了。

    真是不公平。我毫不掩饰地端详西洲年,他的脸上怎么就不会长皴呢?主角天生就有主角的命吗。

    在位面观测技术里,一书一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主角。我想,如果我的世界被写成一本书,那全球所有人一个一个排队叫号,也许都要等到第十几亿时才轮到我出场。

    我们争吵的响动逐渐引起了周围营帐的注意。

    两名双胞胎姐妹不知从哪凑到我身旁,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领地上的君主。她们不理解宿命,系统这些东西,只知道西洲安载是月河湾的王。并且被我骂伤了。

    王挥了挥手,两姐妹就拉着我向另一处地方走去。其中一个用蹩脚的汉语说:“姑娘去换鞋子,湿了水,太冷。”

    就这样我换了干燥温暖的鞋袜,瘫在陌生的毯子里睡了一觉。

    翌日醒来,脸上的伤口结了痂。旷野上枯草伏地的轻响打破了寂静,我走出帐子,看到月河湾变成一片雪白的国度。

    中午双胞胎又来了,她们好像是找我玩的,虽然我很想知道能不能先吃点东西,不过她们很热情的介绍起这里,于是就先配合主人家的兴致。

    听说今早西洲年已经启程去他父王那儿,大概要走七日,我心底又躁动地开始谋划应该怎么逃跑了。

    我肯定得回到东梁。我得离开这里。为此,我和她们熟络起来,想搜寻更多有用的信息。

    在东言西语接不上的错位之中,我勉强得知双胞胎的名字是雅琳和巴雅。

    至于她们和西洲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住在月河湾王帐腹地,而我又是什么人。我们两边比了半天手势,谁也没有想明白。

    “我应该算是西洲年手下的囚犯。”

    “什么?他要和你求婚了!”雅琳叫起来,“那他一定会选在祭火礼那天。我们这儿都这么做。”

    “不是,不是。”我连忙找来一根拨炭的棍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这叫画地为牢。”

    我站进去,转了一个圈,“我是囚犯。”

    “懂了、懂了嘛。”巴雅拍手,“你是他心里的人。”

    我气倒在圆圈边沿,把那一地歪扭的线条压瓷实,听着雪吱呀作响,像一种嘲笑。

    那匹害我初次逃跑失败的白马慢悠悠走过来,温和地低下头,似乎料定了自己是什么招人喜欢的东西,期待着我温柔的抚摸。

    算了。

    我哀哀地点开光屏,问那一头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人,“这烂摊子你不管了?”

    公关噤声如死了一样。

    这挨千刀的。发现了新锐党这么大的事之后,他居然直接消失了。

    只有两种可能。

    怕刑事追责牵连,跑路。

    或者,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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