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日,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路边的柳树冒出新芽,生机勃勃。

    一件月白色刻丝锦袍,外罩着一件烟灰色折枝镶兔毛斗篷,越发衬得脸小,还透露着一股苍白,此人正是林沐。林沐依靠在一颗柳树旁,连日的忙碌让她有些精神不济,玉翘拿着药箱,有些担忧地问道:“姑娘,要不要歇会?”

    “不了,”林沐强撑起身子,春日之后极易容易爆发疫病,她若是耽搁久了,这里的百姓们就会有危险!

    自她和林道撕破脸之后,林沐每日依旧外出诊治百姓,而这半月林道也忙于安置百姓,父女俩整个半月竟未碰上一面!不过周县令倒是经常在林道耳边唠叨,羡慕他有个如此懂事的闺秀!

    王婉处置完李嬷嬷和香儿两人后,并未着急出门,一个月的时间她都等了,不着急在这一时,况且,无尘不会怪她的。

    不过她此时脑中却想起了另外一人——林沐。想起那日自己央求林沐带自己去西厢时,玉翘慌张的神色,王婉明白,林沐应该在家里的处境也算不上好。

    “穆川,”

    穆川立即走进佛堂,对着王婉行礼,王婉让他派人去查林沐的踪迹,再派两人在必要时护住她,穆川得令离开。

    王婉的目光再次落回佛像之中,白马寺、王家族人、林道,这一笔一笔的账,我们慢慢算……

    刚到酉时,穆川便回来了。

    他细细禀报了林沐这段时日的行踪,罢了,还说出一件大事:“二姑娘,据奴所查,林家小姐还办了女学!”

    即便穆川见惯生死,可在女学一事上仍是震惊不已。

    大梁的民风淳朴,未婚男女之间并无大防,但读书明事理不都是男子才配学得吗!虽说世家小姐们家中有学堂,但那也是世家!从没有说普通百姓的女儿也能入学堂读书,开办女学之事宛若天方夜谭,但如今竟真实地在穆川眼前发生了,他有些掩饰不了自己心中的震惊。

    王婉眼中有震惊,可她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反而问起穆川:“穆川,你可清楚父亲为何要派你来?”

    穆川明白王婉的意思,“此事奴定不会向他人透露!”

    “还有一事,穆川,我需要一些死士,完完全全听命于我。”王婉毫不遮掩自己的神色,她的眸子极黑,带着些蛊惑性,让人不敢直视,穆川心下一惊,他不敢说二姑娘如此信任他,他也知道自己对二姑娘尚还有用,此番这般,莫不是已将他看作将死之人?

    穆川不敢再看向王婉,他知道王婉是何意思,今日他若有半分反对的意思,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一条死路,家主看见那封信的狂喜他不是没有看见,家主也对他说过,一切须得依着二姑娘的性子,就算她将这青州的天捅破,也得将她平平安安地护送回京城!

    “下去吧,明日还有要事!”

    穆川离开前,看向坐在佛堂的王婉,她今日内着蓝白滚银大袖罗裙,身披素锦织镶银披风,面色沉静,眉眼盈盈,昏暗的灯光衬得她似仙非仙,她抄写着佛经,但周遭的气质却莫名让人觉得肃杀,明明是个谪仙般的人儿,此刻却像是来自地狱的艳鬼!

    穆川回过神来,关上佛堂的门,退了下去。

    刚到辰时,王婉就已梳妆好。

    着一袭绿梅花纹纱长裙,外披素绒绣竹袄,衣襟处环以白狐软毛,一头青丝随意散落腰间,发间一双玉兰点翠簪,眼含秋波,夺人心神。

    穆川昨日带了个侍女回来,今日王婉这一身穿着便是由侍女清影全权负责,王婉看着铜镜中大变样的自己,眼角染上一抹疯狂,还有一丝兴奋,只这一刹那,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发生变化。

    王婉吩咐清影带上她抄好的佛经,清影打开佛堂的门时,穆川已经立在门外等候,见着王婉,鞠躬行礼。

    “今日多带些人。”

    “是”。

    二姑娘今日虽装扮得美丽,但穆川心中隐隐觉着不安,二姑娘刚刚看向自己的眼神,若自己没看错,那眼神里透着嗜血的疯狂!早知道就先从那两个侍卫口中套些话,也好过现在只能任由事态发展!

    王婉的步伐异常轻快,她先差人问了无尘的墓,祭祀时,王婉没让任何人跟着,自己独自一人前去祭拜,不过穆川不放心,在凉亭等着。

    地上有纸灰,想必是谁前来看过无尘,王婉不嫌脏,盘腿而坐,拿出火折子将佛经一张一张烧给无尘,

    “无尘,我来看你了,我抄了许多佛经,你若在下面无事可以看看。”

    “对不起无尘,我来晚了。”

    “无尘,你看,我现在有能力了,我能护住你,无尘,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记得清楚,你就在我身边看着,看着我将他们带来一一向你谢罪!”

    ……

    王婉行至凉亭时,清影立刻上前,为她整理袄上的落叶,王婉看着忙前忙后地清影,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婢女,穆川长得五大三粗的,做事倒还是妥当。

    凉亭建在后山山腰,后山多柏树,柏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四季常青,无尘歇息在此处,既能看着白马寺又有柏树遮风避雨,想来他应当是开心的。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

    但王婉却不这样想,无尘想找到自己的父母,她得去找到无尘的父母,不管他们是否在世,无尘肯定愿意和他的父母在一起。

    王婉的目光再度落回穆川身上,“香儿和李嬷嬷怎么样了?”

    “两人都已发高热,李嬷嬷年事渐长,若是再拖下去怕性命垂危。”穆川一五一十地将两人的情况告知王婉,王婉皱了皱眉,

    “今日回去之后寻个大夫给李嬷嬷瞧瞧。”

    不管之前李嬷嬷是如何忽视王婉,但无尘死的那日,是李嬷嬷带着侍卫来了西厢,强硬地将她带离西厢,若非如此,王婉那日怕是得命丧林大人之手!既然李嬷嬷救了她一命,她也救她一次,其余的账,慢慢算。

    “走吧。”

    王婉再度踏入西厢时,她已从苦苦哀求的蝼蚁变成执掌他人性命的掌权者。她已经记不得那日她跪着求了哪些人,只是记得无尘的血特别鲜红,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人命也如同尘埃一般。

    穆川带着侍卫将僧人驱赶至西厢时,王婉已经在清影的伺候下坐着,住持走在最前面,看见王婉的模样心下一跳,不过面上依旧是沉静无比,“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何事?”王婉挑挑眉,这副模样邪性十足,“自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王婉的目光落在了灯的身上,了灯惊得一个寒颤,不知何时侍卫将那日绑着无尘的长凳也搬了出来,一看见长凳,好几人都腿软坐在地上。

    “穆川,将了灯师父带出来。”

    穆川的动作很快,几下就把了灯单拎出来,了灯浑身发抖,站也站不稳,“施主,施主,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王婉起身近了了灯,淡淡的清香传来,了灯镇定了一瞬,却又在下一刻开始慌乱,

    “白马寺的僧人足够农忙,是住持非要让您前来帮忙!”

    要说王婉最不满意自己的是什么地方,那必然是这一双手:指节粗大,深深的掌纹,粗糙无比,掌心和指尖有些地方已经起了茧子。

    原来如此,王婉伸出自己的手,看着住持,一字一句道:“冬日里洗不完的衣物,夏日里干不完的农活,原来如此!”王婉唇角仍是勾着,只是看起来格外残忍。

    “住持,这份恩情,王婉不敢不还!”

    王婉再度坐回椅子上,看着了灯,“了灯师父,还有吗?”

    了灯此时哪敢去看住持的神色,慌忙低下头,回着:“没有了,没有了。”

    “既然了灯师父没有了,便轮着我来说说。”

    穆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鞭子上前,那是一条由皮革制成的软鞭,因着悉心保存还留有光泽,了灯看见鞭子的那一刻脸色惨白,

    “了灯,你往日施加于无尘身上的所有恶行,今日我便一点一点的,讨回来!”

    鞭子落在了灯身上,痛得他直打滚,求饶地声音萦绕在整个西厢上空,惊起一片飞鸟。

    一道一道的鞭子落在了灯身上,了灯才知晓原来鞭子落在身上竟是这般痛!

    左右不过二十鞭,了灯的惨叫声就渐渐变弱,王婉下令停手的时候,了灯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斑驳的血迹粘染在鞭子上,地上,他的衣裳上,满腔的恨意得到抒发,王婉心中舒畅极了!

    “了灯,若是你五个数不能起身,那将会开始一轮新的鞭刑。”

    无尘即便是挨了打,也得强撑起精神去干活,不然了灯的拳头、鞭子会再一次落在无尘身上!

    还不到五个数的时间,了灯已经撑起身子站起来了,只不过他脸上的惧怕更甚,当然眸子深处还藏着怨恨,不过了灯不敢暴露地太过明显!

    “了灯,痛吗?”

    了灯小心地抬眼看着王婉,她眼中的关心真切,不像是作假,不过了灯连摇头也做不出,钻心的疼痛噬咬着他每一寸的皮肤,这会正是午时,春日的阳光虽温和但也经不住折腾,了灯的后背冒起细细的汗水,汗水滴落在伤口上,痛得了灯几欲昏厥。

    见了灯不说话,王婉默了几刻,突然站起身大笑道:“了灯,原来你也知道痛啊!你当初毒打无尘时,怎么不听听他的求饶呢?”

    王婉夺过穆川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打在了灯身上,只听得了灯痛呼一声,复而跌倒在地。

    “如今鞭子落在你身上,你知道痛了?”

    王婉狠狠甩出几鞭,因着力竭丢了鞭子,而了灯早已陷入昏厥之中。

    “备盐水,”王婉的目光落在其他人的身上,语气中满是淡漠,“无尘死了,这白马寺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一句话惊得众人都变了脸色,甚至有大胆地开始攻击王婉:“不过一介女眷,竟然口出狂言!白马寺立世已有百年,岂容你说没就没的!”

    还没等王婉说话,穆川已经将说话的和尚拎了出来,王婉确实有这个本事,依着王华正五品内阁大学士兼之正一品的太傅的身份,即便是在京城,就算得罪了公主,王婉也能横着走,更别说一个小小的白马寺!

    “二姑娘,此人言语大胆,如何处置?”

    王婉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薄唇轻启:“杖刑!”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变了变,惯来平淡神色的住持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如今他们算是明白王婉今日会来此处,竟是为了给无尘报仇!不管是有没有参与陷害无尘一事,哪怕只是隔岸观火,但这捧火却被王婉硬生生地烧在他们这些旁观者的身上!

    王婉看着众人了悟的神色,更是欢喜,“无尘一个人在下面多无聊啊!你们下去陪陪他,可好?”

    住持上前一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婉并没有给住持说话的机会,她厌恶的看着住持,这白马寺中最让人恶心的便是他了,装腔作势、浮于表面!

    “住持别着急,一会就轮到你了。”王婉状似无意,“住持是想保住白马寺吗?”

    还未等住持回答,王婉笑意盈盈地开口:“不行!”

    “你任由同门欺辱弟子,任由弟子被污蔑致死,更是对寺中一切不公之事恍若未闻!你放心,我定会在官府撤销你的住持身份,然后将你看重的白马寺毁掉,无论你是通过这寺庙赚钱还是得到百姓的追捧,我都会一一打破!此后若是有人再提起白马寺的住持,大家只会觉得你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毕竟,谁不想看见风光一世的白马寺住持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乞丐呢!”

    住持闻言,瘫倒在地,手上常握的佛珠也散了一地,不过此刻并没有人去扶他,大家都在跪地求饶,是啊,最有善心,懂得师门礼仪的无尘已经死了,有谁会将这白马寺看得重要呢!

    了灯被泼了盐水之后苏醒过来,对王婉出言不讳的和尚已然在长棍下断气,剩下的僧人则是跪地求饶,整个西厢乱哄哄地,各种嘈杂的声音不停地刺激着王婉,死了的和尚被丢在一旁,身下的血迹延申到远处,在这番刺激之下王婉突获清明。

    她以往曾在书上看过,烧死才是人间酷刑,她可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轻易的死去!

    周令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然晚了,他带着衙役进白马寺,穆川却早已拿到住持的身份牌碟。

    “王婉,你这是干什么!”

    穆川挡在王婉身前,有些怒色,“周县令,我家姑娘的名讳,你还没资格叫!”

    周令安极会看脸色,穆川生得高大,眉眼凌厉,手握着腰间的弯刀,即便只是个侍卫,但这气势却不容小觑。

    周令安的目光落在穆川腰间的玉佩上,那是象征王华身份的玉佩,他瞬间明白王婉这是获得王华的支持,态度也软了下来,

    “二小姐,这些僧人惹你不快,应当该罚!”周令安脸上堆着笑,“只是这佛门重地,还是少造杀孽。”

    王婉坐会椅子上,嗤笑道:“前些时日林大人也曾在这白马寺犯下杀孽,怎么当时周县令未曾出来劝一劝呢?”

    “这……”

    “还是周县令觉着,我爹的太傅之位比不上林大人的工部都水司郎中?”

    周县令一下就哑然了,他拿出绣帕擦了擦额上的汗,赔笑道:“二小姐严重了,本官并不是这样想的。”

    王婉盯着周县令,继续道:“那周县令倒是说说,我一个朝臣家的闺阁小姐,这些僧人是如何敢吩咐我做事的?还是说,他们是受人指使?”

    周县令的汗水冒得更多了,“竟有此事!”他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这些僧人竟敢如此行事!定要好好惩罚!”

    周令安哪会想到,这王婉居然通透至此!

    王婉收回目光,懒洋洋地开口:“周县令原来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这些僧人是受县令的指使呢!”声音虽是平淡,但其中的讥笑意味却十足。

    见周县令也讨不着好,这些僧人顿时面露绝望之色。

    王婉被坏了心情,也不愿再见流血的场景。

    “罢了罢了,今日县令都来了就算了吧,”众人听闻都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王婉继续,“明日再继续,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穆川,带走了灯,剩下的人,好好地守在这白马寺,若是少一个僧人,那就得由侍卫补上!”

    王婉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仿佛那些残忍的话并不是出自她口。

    “周县令,阿婉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

    王婉吩咐穆川将了灯倒挂在偏院的古树上,自己则是进了佛堂,穆川办完之后也进了佛堂。

    今天周令安的出现倒是提醒了她,相比她在青州的生活周令安也出了份力,既然如此,她也应该回一份礼才对!

    穆川将周令安的过往告知王婉,王婉心生一计,既然周令安对清流一派如此忠诚,那便让他死在清流手中!

    “你去县衙和周令安的府邸好好查查,特别是账本之类的。青州雪灾,赈灾银可大有作为!”

    穆川得令后退出,但心头却是微震,不愧是二姑娘,竟和老爷想一块去了!穆川来青州,除了接回王婉,还有个任务便是要查清楚青州的赈灾银,老爷向来和清流一党不甚对付,此时更得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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