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卢雪拉到了主桌。

    路上她暗戳戳跟我说:“要是这次的文章过不了关,你就死定了!”

    那位年轻的华裔女作家看完之后,竟酣畅淋漓地大赞一声:“写得不错!”

    “在这个年纪,语言畅通已是十分优秀了,但能有这些见解却不容易。”

    众人都很讶异,他们一直以为卢雪得的那些奖只是孩子的小打小闹,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被业界的权威人士肯定。

    晋彦似乎朝我和卢雪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礼貌地问女作家拿走了文章,也看了起来。

    卢雪被夸赞得神采奕奕,连卢雪的父亲都觉得脸上有光,刚要提拜师的事,那位女作家开了口。

    “你讲生命的意义,不光借用生活中的例子以小见大,还引用了西西弗斯的故事,但结尾却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我倒想知道,在你眼里,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卢雪愣住了,刚盛开的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

    她没想到女作家会问文章里的内容,刚刚她只扫了一眼就急忙送过来了。

    我却意料到了,我甚至在赌。

    如果这篇文章能引起她一点点的共鸣,她就会对卢雪这个人感到好奇。

    毕竟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会对活着的意义思考得如此深刻?

    我暗自攥拳,鼓起勇气开了口。

    “西西弗斯无疑是绝望的,他的命运被困在一块巨石中,和宙斯无法挣脱的魔咒一样让人无从选择。”

    “但他的悲剧是后半生,我的悲剧是从前和过去,在我明白他的那一刻,我就拥有了选择的机会。”

    “所以我想,生命的意义是由人来定义的。”

    女作家专注地看着我,眼眸愈发亮了起来。

    女作家从晋彦手中接过文章,又细细看了起来。

    桌上客人们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卢雪这时应当想彻底撕烂我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无济于事地补充道:“没错,生命的意义是由人来定义的......”

    转而笑着对我说:“刚刚给你看了下稿子你就记住了,记性真好啊。”

    然后手在暗处使劲掐了我一把。

    女作家这时却抬头看我,我朝她微微一笑,她眼底的疑惑顿时消散了。

    女作家果然已经反应过来事实的真相,冲我回了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里藏着欣赏、温暖、友善,竟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惺惺相惜。

    晋彦也朝我投来了视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在课堂上当众夸赞过卢雪的英语文章。

    末了,没有人在宴桌上揭穿卢雪,但大家已经心知肚明。

    卢雪虽笑着,脸色却煞白,她在暗处使劲拽着我的背包,我知道她已经快站不住了。

    这时酒店的工作人员来请她上台表演,她不得已松开了我的书包。

    卢雪啊,这就撑不住了吗?

    可这才刚刚开始啊。

    开场的音乐响起,我背着书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此时此刻,卢雪和她父亲,在主桌的那些客人眼里已经成了个笑话。

    我并没看舞台,夹起餐桌上的主菜,一点点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过了片刻,宴厅的主灯灭了,熟悉的配乐声响起。

    四下幽暗宁静,视频中卢雪获奖的画面划过。

    台下响起掌声,还有一些很活跃的同学喊出声:“卢大小姐,你太酷啦!”

    我默默夹起一只龙虾,戴上一次性手套剥开虾壳。

    约莫过了一分钟,画面转到师友赠语的环节。

    我听到许多许多人的话,熟悉的、陌生的、温柔的、淡然的,却无一不是祝福和夸赞,直到我的尖叫声蓦地响起。

    “贱人,你牛气什么?”

    “死婊子,胸那么大是出去卖的?”

    “肯定早被人睡过了哈哈哈......”

    “雪儿雪儿,快来看呀哈哈哈......”

    视频的最后,卢雪出现在镜头前,扯着我的头发问:“还敢和我顶嘴吗?”

    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从前经历的每一幕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又一次生生把我撕扯开来。

    周遭是死一样的沉寂。

    台上的大屏幕灭了,一束追光打在卢雪身上,将她毫无血色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我颤栗着,将剥出的龙虾肉放进嘴里。

    但是咸咸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

    小提琴的声音缓缓流出,卢雪才突然反应过来,慌乱地拿起琴拉了起来。

    我脱掉手套,背上书包离开了宴厅。

    离开卢庭后,我坐上了驶去火车站的公交。

    路上,我打开手机,退出了卢雪的群聊,拉黑了所有同班同学和老师。

    而后,我从卢雪给我转的五万块中拿出五百留作路费,剩下的全部转给了姑姑。

    姑姑是没有亏待过我的,只不过生病之后家里因为姑父欠了一屁股债,想帮我也有心无力。

    有了这笔钱,姑姑应该能做完最后一期的化疗了。

    微风从窗边徐徐吹过,我关掉手机,望向窗外陌生的风景,心中无比畅快。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火车站。

    如今,我抱着我全部的家当,要去坐我人生中的第一趟火车啦!

    爸爸妈妈,不要怪我在临走之前没有去看你们一眼。

    等我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后,我会堂堂正正地去见你们。

    公交疾驰而过,我闭上眼,试图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过去。

    大学生活很平静,室友常常抱怨生活无聊。

    我却无比珍惜这样的平静。

    大二的时候,我化名投给英文报刊的一篇文章获了奖,拿了一笔不少的奖金。

    我拿出一部分转给姑姑,又请室友吃了一顿火锅。

    蒸汽缭绕中,室友突然感叹:“思思,你这么优秀,原来在学校肯定老拿奖吧?”

    “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废柴一个。”

    我愣了愣,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

    良久,我摇摇头,低声说了句:“我也没拿过奖的。”

    声音淹没在咕嘟咕嘟的火锅和室友们欢乐的笑声中。

    怎么能不遗憾呢?

    谢师宴结束的那天,我坐在火车上,看到有人把谢师宴上的视频发到了学校论坛中。

    虽然我已经被马赛克了,但是帖子下面的评论除了说卢雪形象崩塌、骂卢雪外,一大半人都在好奇我的身份。

    卢雪已经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了,后来连同班里的老师们都被人翻出来收受贿赂徇私的事,四五个老师都被免职了。

    那位英语老师也被人举报,撤销了教师资格。

    这些消息都是我这些年陆陆续续收到的,至于发信息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也没有去问。

    我关了手机,重新参与到室友的话题中。

    吃完火锅结账的时候,手机顶端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是那个人发来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图片,内容是不知从哪里截出的新闻:

    卢庭大酒店创始人勾结官员真相败露,从楼顶一跃而下,财产已于昨日尽数被政府没收。

    图片下面还写着那人发来的一行消息:西西弗斯不会倒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捧着手机,视线固定在这行字上,读了许久许久。

    三年后,一本以校园霸凌为主题的英文小说在美国出版,一经上市热度就席卷全网,一度成为国内外的热议话题。

    网友扒出这本书的作者竟是一位知名华裔女作家的关门弟子,于是,想看二人同时露面接受采访,一度变成了书粉们的心愿。

    我坐在落地窗前,听着老师一条一条地读网友们的评论。

    老师特别喜欢网友们的脑洞,我对此兴致缺缺,却也愿意陪着她一起乐呵。

    不知看到了什么,老师突然停了下来,举起手机道:“思思,你看看这个。”

    我拿过手机,屏幕上的视频正在播放。

    “晋律师,我们都知道这次的反霸凌条例你尽了不少力,对于此次成功推动法条进步这件事,您有什么想说的呢?”

    晋彦举着话筒,看向摄像头一字一句说:“我只想告诉所有被校园霸凌过的同学们:不要害怕。”

    “不管你曾经经历了什么,抑或是正在经历什么,不要害怕,勇敢地迈出反抗的第一步。”

    “因为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隔着手机屏幕,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年将外套放在我身上的那位少年。

    他没有劝诫、没有安慰,只是缓缓走到我身边,给我留下了最后一层体面。

    可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位少年身上分明拥有匡扶正义、与世界为敌的勇气。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

    夕阳西沉,楼下的枫叶已落了一地。

    是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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