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薛维慎才蹙着眉,长长叹了一口气,低沉道:“哎,我们来平的到底是怎样一场乱?”

    薛穆羽开解道:“维慎,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息乱军就是我们的责任。张八顺所言之事,自然有各位御史去调查,到时奏报给皇上和太子,接下来就是朝廷的事情了,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虽说如此,薛维慎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冲击,难免有些情绪低沉。

    宁照影却笑笑道:“大虞立国已百余年,现在积压的问题非一日之寒,那些流民的土地到底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寒门没有了上升的空间?为什么税赋明目增加却收不上更多的税?若是要改革啊,小打小闹未必凑效,但若是大改,我父亲已是前车之鉴了。”

    “你想说什么?”

    宁照影淡淡道:“没有什么,只是说如果到时候大改改到皇族、王侯、世家头上,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就觉得还是张八顺该死!”

    薛维慎张张口,又不知道说什么,更加颓然了。

    薛穆羽却道:“若是能让大虞的天下长治久安,若真革到了自己头上,也认了。”

    宁照影看着他,倒是不意外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答案,“你啊,真是个君子!”

    “怎么,你有其他的想法?”薛穆羽听出了她似另有所指。

    “我啊,没有你的宽广胸怀,也不会舍己为人。你知道我是个很会享乐的人,要是夺了我的富贵生活,我可是不干的。”

    宁照影的直言不讳让薛家两兄弟都有些震惊,薛穆羽叹道:“我以为你会有所改变。”

    “让你失望了。只不过,即便是大的改革,不过也是一时的效果,最后自然又是一轮新的循环,农民依然会失去他们的土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也熟读史书的,历史上的变革还少么,前朝没有这样的事情么,怎么大虞建朝一百年这些又卷土重来了吗?”

    薛维慎突然插嘴道:“那就没有永治久安的法子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呢?或许有一天,没有了皇帝太子,也没有了皇族,也没有了什么贵族......”

    “嫂子,你......你这太大逆不道了!你......你难道想......”想什么,却不敢说出口。

    薛穆羽却拍拍薛维慎的肩膀,道:“你别想些有的没的,郡主不过是说说,她又不会造反!”说罢还瞪了宁照影一眼。

    宁照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都说了我没舍己为人的心胸了,我好好的郡主,生活富贵无忧,绝对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薛维慎有点生气,加之厮杀了一天也累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先出去了。

    “你是不是也有点生气,或者失望?”宁照影问薛穆羽。

    薛穆羽摇摇头。

    “真的吗?”

    “虽然你总是说自己不是个善良的人,但你也没有真的做什么恶。没有仗着郡主之尊敛取财物、也没有仗势欺人,更没有残害忠良......当初陈墨如此伤你,和离后你也没有斩尽杀绝。”说到底,宁照影是那种只要别人不惹她,她就也不会多事。

    “怎么没有仗势欺人,我不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让你强娶了我么?”

    “嗯......”薛穆羽顿了顿,“你之前不是说过,我若真的想反抗,又不是不行。”

    说完脸就有些发热。

    宁照影心下一动,突然便有些慌乱,忙道:“哎,不说这些,今天你们很累了,我也不打扰你了,你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后面还有很多事情,希望梁州能早日安定下来,我们也好早点启程回京。”

    “好。”见宁照影说完就要走,薛穆羽压下心头的话,先送她去休息。

    在梁州总共呆了一月有余,于盛夏时刻,大军回到了京城。张八顺则被关在囚车中,他看着这京城景象,那京中的百姓也在大街上围观他。

    若不是这次起事,张八顺这辈子都没多大可能一见这天下繁华致胜之地,因此他虽然被关在囚车里随人参观,却并没有出现慌乱、怨恨、后悔、焦虑这些情绪,反正知道自己必有一死,倒是平静得很。

    他端坐囚车,任人观看,一直被拉到皇宫,上了大殿,面对皇帝太子和百官时,虽然带着厚重的镣铐,却也背脊挺得很直。

    “你好大的胆子,见到皇上还不下跪!”

    张八顺倨傲道:“我已经犯了滔天的大罪,皇上能赦免我的死罪么,不然的话,跪不跪的又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造反!”皇帝不理会百官的私语,只盯着殿中站着的张八顺。

    皇帝在位几十年,自问做得还不错。对外拒敌于国门之外,北狄始终不能突破大虞边防线,战火几乎从未波及到境内百姓;对内更算得上勤政爱民,宽厚仁德,朝局稳定未有大的动乱,更没有大兴宫殿、骄奢淫逸这等挥霍之事。

    所以这二十来年的大虞,才能四海承平,结果到了晚年,居然出现流民作乱这等动摇社稷之事,梁州沦陷不说,还致使梁王一系被屠,简直像打在他脸上。

    皇帝的气色很不好,今日也是撑着身子要亲自审判张八顺。

    “皇上,若是活不下去,谁又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铤而走险犯这诛九族的大罪呢?”

    张八顺之前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子,那时候他是真想一路横扫进京,杀了皇帝。不过此刻,对这个满头白发的老皇帝却没有了那股恨意。

    “活不下去,怎么会活不下去!”皇帝大声道。

    “怎么会活不下去?皇上问得好。因为我们家没有那么多土地,却还是要缴那么高的粮税,那点薄地更经不起什么蝗灾、干旱、洪水。”

    张八顺将殿内的人都扫视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更他一同上殿,但此刻却站在太子阶前的宁照影,道:“这位郡主娘娘,和其他御史大人,已经将梁州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梁州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他们知道的可比草民知道的多多了。”

    宁照影被他点名,引得百官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她虽有些不适应,倒也是不发憷,向皇帝跪下道:“臣等已将梁州所查信息整理成册,已呈递了皇上和太子殿下。”

    玄尹道:“父皇,这梁州的情况十分复杂,郡主他们调查带回来的信息繁杂,还需要各位大人审阅。”

    “皇上,这梁州不论发生了何事,后面自然可以一一查清。但这张八顺谋反之事属实,且残忍杀害了梁王一家,罪证确凿,臣请皇上下旨,先将张八顺押解到诏狱,着廷尉署严加审讯。”御使大夫突然奏请道。

    “准!”皇帝挥挥手。

    “臣遵旨!”廷尉出列,接了任务。

    自有殿前侍卫上前将张八顺押了下去。

    宁照影看着他被押解着踉跄着退下,又看了眼似乎有不忍之心的薛穆羽和薛维慎,轻轻摇了摇头。

    薛穆羽神色平静,由他禀报了平乱的过程,他平铺直叙,只讲事实,没说其他东西。末了才说道:“梁州之乱已彻底平息,臣等撤离时,当地百信生活已逐渐恢复了平静,受到影响的土地耕种也重新恢复了。奉皇命,已将当地失职的官员全部带回了京城,还请皇上和各位大人审判!”

    他奏报完,乌压压地拉上了几十个人,俱是梁州当地官员。那些人一上得殿来,个个跪下去开始痛哭,嚷嚷着“皇上饶命”“臣冤枉”等语。

    皇帝见到他们比见到张八顺气愤多了,怒目圆睁,斥责道:“朕让你们去治理梁州,你们是怎么做的,给朕治理出个张八顺来!你们好大的本事!”

    百官见天子震怒,全部都跪了下去。

    皇帝越说越气,忽然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玄尹脸色一变,赶忙上去顺他的胸口,劝解道:“父皇为这群酒囊饭袋动怒不值当,全部交由廷尉与御史严审,有以权谋私、渎职懈怠、鱼肉百姓的,严判就行了。”

    但皇帝显然还是被气急了,好一会儿才疏解了一点,看着太子,严肃道:“都交给你去,给朕好好地查,别管他们是谁家子,一个也别放过!”

    “是,儿臣领命!”

    玄尹还是让人将皇帝扶了回去,自己也跟着去看了看,暂时休朝。

    混乱之中,宁照影和薛穆羽薛维慎奏请退下,玄尹摆摆手,权当同意了。

    走出议政殿,薛维慎叹口气道:“不知道张八顺会被怎么判?”

    宁照影接口道:“张八顺即便有天大的委屈,聚集流民起事,杀害梁王,杀害梁州富户总是千真万确的,让廷尉审查不过是走个流程。”言外之意,自然是死刑了。

    薛维慎虽然心理早有准备,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薛穆羽叹道:“只希望不要牵连太广。”这次给抓回京城的,除了张八顺和那些地方官员外,也有跟着张八顺起事的人,都在张八顺队伍中任重要职位。且张八顺虽无至亲,那张家村的人多半也是他的族人。

    “如今皇上身体欠佳,一切都由太子做主,看了我们呈上的梁州记录,或许不会过于牵连。”

    薛穆羽却想起什么,突然道:“这一次梁州官场自然会有一场地震,那些人死不足惜,只不过他们后面有很多世家,我怕他们......郡主,最近一段时间你最好还是呆在薛家,不要轻易外出的好。”

    “你怕他们对付我?”

    “希望不会吧!”但薛穆羽眉心难展,“澹明那边已深得太子信任,你这次又出使梁州,折了他们在梁州的臂膀,还是小心为上。”

    宁照影默认不语,心里却在想个不停。

    薛维慎道:“如果这样,澹明不是也很危险?我拨一个随从给他,以后往返东宫和宁府都带着,在宫里的侍卫我也交待一下。”

    不过三日,廷尉已经将张八顺审理完了,张八顺配合得很,把他所犯之事全部都一一招供。太子经过与丞相、御史等人商议之后,上奏皇帝,判了张八顺斩立决。十日后行刑。

    这期间,梁州渎职官员的审核也在同步进行,结合宁照影等人呈上来的梁州记录,梁州景象实在严峻至极。

    皇帝又发了一次怒,要将所有的梁州官员全部杀了,但是因百官求情,最后只判了三个人死刑,其他人有的被罚为庶人,有的被判流放,还有的只是被降了级。

    这些宁照影都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感想。只是张八顺行刑之前,薛穆羽带着宁照影去诏狱看了张八顺。

    对于他们的到来,张八顺倒是很看得开,笑道:“你们是来为我送行的么?我在狱中都听到说你们受到了皇帝的嘉奖。”

    薛穆羽因功被封了侯,薛维慎也提拔了品级,如今薛府一门两侯,贵不可及。至于宁照影,加封宁安长平郡主,增邑千户,已超过了现在所有公主的待遇。

    不过薛穆羽和宁照影倒是都看得开,坦然受之。

    宁照影让人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展示给张八顺,全是上好的酒食,“这是京城最大酒楼的美酒佳肴,你尝一尝。”

    张八顺果真自在吃了起来,吃一口赞一口,自嘲道:“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多谢郡主和薛将军的款待。”

    薛穆羽道:“太子仁慈,张家村的人都没有受到牵连,你手下那些人,有的判了流放,有的判了监刑。”

    张八顺沉默了一下,问道:“我应该叩谢皇恩么?”

    轮到薛穆羽沉默了,宁照影却道:“皇上应该感谢你呢,若不是你震天一呼,朝廷恐怕还注意不到地方已经烂到这地步了。你这一闹,皇上必会整治吏治,也是一场大幸事。”

    “若真能这样,我倒是死而无憾,只不过郡主你相信能成功么?”

    “我也不清楚。”

    张八顺哈哈大笑几声,忽然道:“多谢郡主和薛将军来看我,这是诏狱不适合你们来,还是早点出去吧!”

    薛穆羽拍拍他的肩膀,“我会为你收敛尸首,你若是愿意,我会安排你回到梁州张家村。”

    “不用了,就地埋了吧。说不定下辈子能投胎成一个京城人士,也让我享享福。”

    见他如此,两人便没再多说,倒是真的告辞离开了。

    翌日午后,张八顺腰斩于市。

    薛穆羽获得太子首肯,将张八顺尸首收敛,葬于岚山云台观,让他可以远眺整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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