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霁,厚重的脚步声从院子外踉跄而来,沾了血的手扣住门框。灯光薄薄地落在地上,让人分不清,雪上是阴影还是鲜血。

    屋内端坐着一人,借着屋内的烛火,正翻看着一本古籍,她披着靛蓝色的狐裘,半边身形融入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她的全貌。

    见有人来了,她放下书,目光透过烛火,看清来者后,唇角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是沈书友,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沈璟声一只手扶住门框,另外一只手按住一直往下滴血的伤口,顺着月光,看见了屋内的人。

    她身披一袭靛蓝为底,墨竹图案交织的狐裘大衣,容貌整丽却透着病态的苍白,尤其是那双几乎褪成淡粉的唇瓣,脆弱得恍若细瓷。然而,沈璟声与她共窗五载,早知这都是她精妙伪装的表象。恰似春寒料峭时乍现的暖阳,不显山露水,却最为致命,让人不经意间便卸下防备,防不胜防。

    想到这里,沈璟声有些犹豫,见她站在门口未动,赵景明轻掩口鼻,发出低微的咳嗽声,轻言提醒道:“沈书友,天寒地冻,快进来吧。”

    沈璟声关好门,正要迈进去,忽然听见她又咳嗽了一声。

    她愣了一下,抬头见面前的人含笑看着她。发现她没理解她的意思,她眼神轻轻朝下示意。

    沈璟声立刻明白过来,在门垫上仔细擦干净鞋底,这才迈步走进房间,随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待她落定后,赵景明缓缓自椅中起身,靠近炉火旁。她伸出手在火炉上左右转了几圈,等到手上的寒气褪去后,她这才转过身,关切地问:“沈书友,雪夜寒冷,是什么缘由,让你选择在此时来访?”

    装模作样。

    沈璟声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随后从怀中抽出一本古旧的书籍,伸出双手将它递过去:“这就是你要的,记录着沃野国历史的典籍——《沃土纪年》。”

    这本承载着国史的书籍显得颇为陈旧,边缘泛着卷曲,明显是经年累月翻阅的痕迹。赵景明凝视了片刻,方才接过,轻轻翻动几页。书的封面与内页都沾染了些许血迹,她神色不动,淡然地浏览完毕后,她合上书,不禁轻叹一声。

    沈璟声面色微变,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你什么意思?”

    赵景明注视着沈璟声,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只是觉得,实在太过委屈沈书友了,如此危险地潜入文渊阁,竟只为了盗取这本国史。”

    说完,她的目光落在沈璟声胸前的血渍上,眼神中满是担忧:“沈书友的伤势可有大碍?我这里备有伤药,是否需要替沈书友处理一下伤口?”

    “大可不必。”沈璟声轻轻摆手,谢绝道,“书既已交付于你,还望你能践行承诺,切莫向院长透露我与易胜饮酒之事。”

    在亨嘉书院内,院长一职由沃野国礼部尚书陈衍武担任,他素来以古板严谨著称,尤其反感学生在书院范围内有酗酒博戏之举,以至于不少学子因此而遭遣返回国。沈璟声倒是不害怕这个,她只是不想因此被陈衍武揪住小辫子教训一顿。

    “那是自然。”赵景明将书放置于桌案之上。沈璟声随之起身,时值寒冬腊月,她只穿了一袭单薄的雪青色长袍,早先还能隐约见到衣襟渗出的血迹,此刻已凝固成暗褐色。屋内的温暖驱散了寒气,她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庞渐渐恢复了血色,相比之下,赵景明倒像是受了重伤的那一个。

    “你可得说话算话。”沈璟声在离去之际,眼眸微眯,警告道,“再过几日,我们即将各自启程归国,勿要让彼此的关系陷入不必要的僵局。”

    “沈书友言重了。”赵景明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讶异,“我对你并无恶意,所谓盗书之言,不过是戏言耳,未曾想你竟当了真。”

    沈璟声冷哼一声,回应道:“但愿如此。”语毕,她也不想久留,转身走入茫茫雪夜中。

    赵景明缓缓踱步至门边,目光落在雪地上依稀可见的血痕,良久,她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冷月悬于碧瓦朱檐之上,周身萦绕着幽幽的淡蓝色光辉。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距离开沃野国的日子,已经不足十日。

    沈璟声抵达到自己的斋舍时,留意到窗棂间隐约透露出一丝温暖的微光。

    在亨嘉书院里,每位学子均拥有一方独属的庭院,她的居所与易胜、赵景明的相距不远,皆坐落于东区,而楚行、叶杨及曲文俊的斋舍,则聚于西区,依据性别划分区域。院内除却夫子与仆从,少有他人涉足,此时能造访她居所的,十之八九便是易胜无疑。

    正当她欲推门而入之际,心中猛然一动,旋即屈膝蹲下,掬起一捧雪,仔细搓去手上的血迹。然后又解下腰间的丝绦,围在脖子上,权作颈饰,让垂坠的流苏,勉强遮掩住胸前的伤处。

    一切料理妥当,她这才缓缓上前,推开隔扇门,笑问道:“阿胜,你怎么来了?”

    室内,一位身着月白色棉袍的女子坐在竹编垫上,正欲伸手去取那茶几上蒸腾着暖气的茶水,门扉轻启的声响使她收回手,转身问道:“璟声,你去了何处——”她一顿,又问道,“你胸前是什么?”

    “不小心跌了一跤,沾染了些许泥土。”沈璟声未待易胜细加追问,便转身步入了隔壁房间,边走边说,“我先去洗漱更衣,你等我一会。”

    易胜心下虽隐约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但她性情单纯,听沈璟声说是摔倒所致,也就未再多疑,继续落座在竹席之上。

    约一半刻钟光景,沈璟声自隔间走出,此时夜已深沉,她也懒得换衣,便只套了件寝衣,步伐匆匆来到易胜对座,一把拿起茶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望向她仍旧泛着细密汗珠的面庞,易胜再次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沈璟声微微一顿,目光流转,不动声色道:“即将离开沃野国,心中难免有些许不舍,所以外出走走。”

    易胜的目光掠过门外那足以没过小腿的皑皑白雪,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解。然而,她与沈璟声相处五载,知道沈璟声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便不再追问,转而开口道:“我今日造访,实则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

    沈璟声搁下茶盏,心底暗自腹诽,易胜泡的茶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回过神来时听易胜言语间颇为郑重,心头便有些紧张,以为是她察觉到了什么,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何事?”

    “过几日便是离开沃野国的日子,我打算和你一同回巫咸国。”

    沈璟声闻言,颇感意外:“与我同往巫咸?你竟不打算返回轩辕国?”

    易胜轻轻摇头,面上闪过一抹尴尬:“家师得知我与你交谊深厚,特书信命我随你前往巫咸国,研习巫术。我虽婉拒,但他告知已与巫王商定,允我与你同行。”

    “巫王既已首肯,携你同往自是无碍。”沈璟声欣然笑道,“我还担忧数日之后便是各奔东西,再会无望,未料竟能共度更多时日。你可要好好准备,我即刻吩咐四巫院备妥住处与衣物,你愿留在巫咸多久都行。”

    见沈璟声并无异议,易胜抿嘴一笑,心下稍安:“你不介意便好。”

    喜悦之余,沈璟声忽而意识到一事:“你与赵景明皆是轩辕国人,你若与我一同回去,她是否也随我们同行?”

    易胜摇头:“她不与我们一路。”

    “如此便好。”沈璟声闻言,顿时放松,慵懒地躺回席上,“在亨嘉书院中,赵景明城府最深,若真去了我国,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易胜无奈:“你对她存有偏见。”

    “是你未识其真面目。”沈璟声坐直身子,冷笑道,“你身为轩辕贵族,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不代表她对他人亦如此。”

    “对他人如何?”易胜重复了一遍,显然好奇,“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易胜为人正直,沈璟声不敢让她知道自己行偷鸡摸狗之事,于是转换话题,“她不与我们同行,便是自己回轩辕国了?”

    这本是沈璟声用来转移话题的废话,毕竟赵景明除了回国别无选择,不料易胜却摇头道:“她不回轩辕。”

    沈璟声闻言,坐不住了:“那她去哪?”

    烛光摇曳下,易胜的面色显得有些不忍,就连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沉重:“她要去无启国。”

    《沃土纪年》共计三百多页,赵景明快速浏览了目录后,精选出几十页内容,细细研读了一阵。待到困意袭来,她缓缓合拢书册,将它放入抽屉深处,一切安置妥当后,方才准备就寝。

    檐下的灯笼在寒风扫过之后迅速熄灭,松软的雪从红瓦上簌簌落下。赵景明净完手,途经窗边,雪又落了下来。

    风声、雪声、打更声,奏响在永无止尽的黑夜里。她眸色在烛光中忽明忽暗,随着打更人的最后一声敲响,窗户蓦然被狂风吹开,吹灭了屋内的残灯烛火。

    “她去无启国做什么?”

    ——“她要代替四大世家,做无启国的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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