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娘子久未归京,京师早变了天,此间不便细说......”

    他的话音未落,宋涟清眸底陡然闪过一丝灵光,“裴郎君请上车,我等谨遵裴郎君指示。”

    她相当识趣的侧身,抬袖请他登车。

    是她糊涂了,徐世叔提点的不错,若想讼冤情,她该借助裴侍郎的权势。

    小娘子转变得有些快,裴照林调侃道:“宋娘子对旁人也是这般?”

    大邺民风淳朴,男女共乘无伤大雅。

    宋涟清脸不红心不跳,跟着他上了马车,“裴郎君多虑了,单是觉得您端方清正。”

    刚落定,倒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郎君微翘的眼尾愈加上扬,那双丹凤眼里,似乎藏着要将人溺在里面的缱绻温柔。

    宋涟清迅速移开视线,忍不住在心底嘀咕:真是勾人的狐狸郎君!

    裴照林也不逗她了,正色道:“这两年陛下新政,冯阁老三朝辅臣,朝廷内外冯党居多,宋无庸便在其列,正面扳倒他绝非易事,但陛下有意肃清党派。”

    朝堂政事,宋涟清一知半解的,犹疑道:“那我要如何做?”

    却听他道:“逝者为先,宋娘子只管将老夫人体面的送走便是,旁的,静观其变。”

    他刻意加重了“体面”二字,不便久留,又以公事为由先行告辞。

    宋涟清睨着翻飞的车帘,弯月眉深蹙,薄唇被咬得几欲滴血。

    他这说了与没说有何区别?

    回到宋家灵堂,宋涟清僵直的跪在棺椁前,一筹莫展。

    肃清党派......体面的送......

    “娘子,我爹差人说想请法悟寺的圣僧送送老夫人,得拨些香火钱。”

    宋汝本不欲打扰自家娘子,但老夫人的头七快到了。

    圣僧......体面的送!

    正面扳倒不易......肃清党派!

    宋涟清豁然开朗,“对,要请圣僧!我明白了,阿汝,裴侍郎的哑迷应当是让我们用民心、用谶言,要为祖母的冤情造势!”

    宋汝满眼茫然,“如何造势?”

    只见自家娘子慌忙起身冲向后院,再回来,抱着一沓银票和蓝布裹的大包袱一并塞到她怀里。

    宋涟清湿红的星眸晶莹剔透,事无巨细的叮嘱她:“香火钱尽管拨,阿汝,这些是祖母的亲笔手记,你且去书局,与东家商量将手记全印出来贩卖,再去各个茶馆找说书先生游说祖母的地舆传奇......至于手记名讳,便称《崔琬瑛游记》!”

    宋汝不懂何为游记,但她频频点头,乖巧的一一记在心里,出了院门直奔书局。

    为了老夫人和娘子的恩情,她定然要办好差事!

    期冀微弱摇曳,宋涟清半分不敢松懈,换上一袭清雅的素色锦裙,即刻四处奔走,亲自登门送祖母的讣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往日合作染料的商贾,那些青州远亲,她回来的路上便差了人八百里加急送往青州府。

    宋老夫人崔琬瑛出自名门青州崔氏,颇好游历山川,世间山脉水系、天文星宿无所不知。

    昭顺五年,她曾为先帝帐下地舆军师,与之征战江南,一统天下。

    后坐镇工部,是为大邺第一位工部女尚书,如今的工部圣手徐述,登科前也曾拜她门下习地舆知识。

    是以,经说书先生几场舌灿莲花的演说,京师女子无不拍案拜服。

    随后,文人墨客颇青睐的卧雪庐里,《崔琬瑛游记》横空出世,整个京师热血沸腾。

    大邺地舆图册极少流通,这本游记无疑让他们透过文字,似乎真真游历了一遍大邺的锦绣河山。

    然而,当他们慕名来槐店胡同拜谒,猛然发现宋府飘满白绫,细问,奇女子归京途中遭养子刺杀了!

    京师一瞬间炸开了锅,无不怨愤。

    卧雪庐里人手一本《崔琬瑛游记》,往日的君子们彻底撕开了儒雅随和。

    “狼心狗肺!甚至不配堕入牲道!”

    “什么户部侍郎?不过是我大邺的渣滓!”

    “这等地舆大家遭迫害,法司是眼盲还是心盲?!”

    ......

    满腔愤怒燃到了二楼的雅阁里,少年放下游记,拈起一撮头发卷在指尖把玩,无疑,他的五官比身上鲜丽的红衣更张扬。

    他挑衅的微抬下颌,“三水哥,这才是你约我来看书的目的吧,有事求我?”

    兵部侍郎裴照林,字思淼,朝中无人不知的新帝快刃,也只有相熟之人才敢半开玩笑唤他三水。

    裴照林轻啧一声,从善如流:“孟总旗不是嚷着没事儿做吗,给您送案子来了。”

    “三水哥抬举我了,这户部侍郎的案子,我一个锦衣卫小小总旗哪敢接啊。”

    孟钧嘴上说着不敢,澄澈的桃花眼里却藏不住跃跃欲试。

    裴照林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直言:“这把火还不够,崔尚书头七那日,你卯时带人清查朱雀大街,只管按规矩办事,办的好,说不准陛下直接送你一个千户。”

    “还有这等好事?”

    见裴照林要走,孟钧几个箭步倚到门边,戏谑道:“别着急走嘛,讲真,三水哥这些年从未忘记涟清阿姊吧,这宋家一出事,三水哥又是请命又是布局,连我孟钧这等小人物都被三水哥重视了呢。”

    裴照林无奈的抬起书册,朝他脑门上敲了一计,留下一句:“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

    他也瞧不清自己了。

    孟钧吃痛的揉了揉脑门,瞧着他的背影,阴阳怪气小声道,“这个书呆子裴思淼一点没变,活该涟清阿姊不要你。”

    谁知那人未走远,冷不丁的一句话砸过来:“本官听得见。”

    !!

    “三水哥,何必同小人置气!”

    ......

    户部侍郎宋无庸残害养母的消息在京中盛传不休,宋无庸一家无奈搬到京郊别院,耗巨资也堵不住那些悠悠众口。

    宋麟的新妇冯令仪更是一气之下搬回娘家,闹着要和离,冯阁老也气得够呛,暂时不想替他收拾烂摊子。

    女尚书头七这天,前来吊唁的宾客如云,宋无庸一家迫于伦理纲常出席。

    宋无庸越靠近灵堂,那些指摘他的同僚纷纷噤声,碍于冯阁老的面子不敢撕破脸。

    他面色尴尬,强压着心中怒意,将捧香分给大郎宋麟,父子二人齐齐跪在灵堂前叩拜。

    女尚书的崇拜者却围上前,甚至有人亮出了木棍。

    “这还有脸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宋小娘子也是心善,这种人该离八百里远!”

    ......

    宋无庸父子装的无辜怅然,宋涟清只觉得讽刺,正欲好好奚落一番,院外马蹄声骤然响起,森寒之气破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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