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的雨越下越大,后半夜竟雷风狂作,将驿馆的门扇掀掉了一盏。

    赵青晖噩梦惊醒,大声疾呼:“允娘!允娘!”

    有小宫娥上前答:“殿下……”

    却并不是她的乳母允娘。

    赵青晖默了默,伸手擦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声音嘶哑道:“我怎么听见门外有动静,阿農呢?”

    赵青農是赵青晖唯一的胞弟,还是一个尚在襁褓的皇帝。

    方才进来的小宫娥急急忙忙道:“是风太大,夜雨急,吹坏了西厢的门扇。刘尚书已找了工匠来修葺,陛下有乳娘陪着,殿下安心就是。”

    赵青晖不说话了,屋内便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永宁长公主赵青晖,其实很不愿意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长公主。

    半月前,金人一路杀进汴京放了把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英宗皇帝和一干赵氏宗室子弟也遭金人俘虏,一众朝臣除了有几分骨气的殉了君,余下的人,呼啦啦地结伴南下至青州。

    她的父亲留襄王赵覃与世子阿兄赵青嵘在守恒山郡的时候战死,她与阿弟则被一群所谓的朝臣从青州绍氏的舅父家找出来,半哄骗半威胁地押上了南下难逃的队伍。

    “臣等拥留襄王为帝,愿护送陛下与永宁长公主南下金州。”

    他们如是说。

    赵青晖说她不同意。

    赵家自开国以来传到第六代,其实和她们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赵青晖家是太祖皇帝一脉,除了曾祖做过亲王封号为襄,其他人都守着留襄郡王的封号世居恒山。

    而当今的天子血脉是太宗皇帝一脉,与她父亲这个不过是守着祖上留下的恒山郡混日子的留襄王除了同占一个赵字,实在没什么关系。

    她和阿弟的确享受了郡县的供奉,可是她父亲,阿兄都死在金人的铁蹄下,他们家也没有对不起恒山郡的百姓。

    阿兄说,他是世子,父亲是郡王,自然要为国尽忠,她与阿弟却不必如此,乱世之下首要保全自己,替父亲与他好好活着。

    眼下这群人,非要哄着她阿弟做这个亡国之君,她一百个不愿意。

    可再不愿能怎样。

    他们说:赵氏就剩下她阿弟一个男丁了,理应登基。

    他们说:赵氏血脉是天子血脉,必须做皇帝。

    他们说:长公主可以没有,但陛下他们必须带走。

    所以她不情不愿地跟了来。

    她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和阿兄抗金也死了,舅父一家为了她家的事至今还死守青州,如今阿農只有她这个阿姊,她不护着他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赵青晖哪怕心里再惧再怕,还是一拍脑袋,承了永宁的封号,强迫自己坐上长公主的位置。

    可这个长公主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毕竟陛下只有两岁,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她从前短短十三年的人生有父兄庇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最喜欢的珠花落了,喜欢的小猫没养活,以及父亲今日多饮了两杯酒被母亲训斥。

    她不会治国,也不会带孩子,自从瞧见了父兄的脑袋被挂在城墙上,她便整日整日地做噩梦。

    她想,如果活下来的是阿兄,肯定不会像自己这般没用。

    毕竟兄长文韬武略,深受父母重视。

    她觉得很难的功课,兄长总是能三两句便给她讲明白。

    那个曾摸着她的丫髻教她算数骑射的兄长,承诺她会带她去游历江河的兄长,那日随父亲一起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赵青晖扒拉着脑袋眼底满是焦虑。

    “将阿農抱进来,我陪他睡。”

    赵青晖道。

    小宫娥答:“殿下,陛下睡着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明天一早乳娘就带陛下过来用早膳。”

    语气十分恭敬,却连传句话都不肯。

    赵青晖知道身边这些人都只是看似恭敬,实则并不听命于她。父亲留给她的人在南下的路上死得死伤的伤,就连她的乳母允娘也因为不慎被流民打破了头最后不得不留在青州。

    眼下这些不是诸位大人塞过来的就是原本英宗旧宫里跟着逃出来的,很瞧不上她这个穷乡僻壤里冒出来的假公主。

    她无人可用,无权无钱,只是那些大臣们摆弄的玩偶,她阿弟也是。

    可她不肯认命,就算是这世道不饶人,她也是不肯认命的。

    “阿玉,你不愿意服侍本宫吗?”

    这是赵青晖第一次自称本宫,她强忍着喉头的瘙痒,缓慢但坚定:“既然如此,本宫也不愿勉强,换一个人来服侍吧。”

    她态度难得的强硬。

    阿玉显然没想到这个小猫崽儿似的娇弱少女在一路上沉默了二十多天后会突然发作于她。

    真是不叫的狗才咬人。

    阿玉在心里呸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明日您同王大人说,奴婢做不了主。”

    她是金州刺史王思指过来的,正经八百的王家人,哪是一个随便捉来充数的假公主能指使的。

    赵青晖看阿玉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有恃无恐了。

    她冷笑一声,抬手就将手边的烛台挥在地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地毯缎子便像尝到滋味的火蛇,一窜三尺高。

    阿玉被骇了一跳,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得动弹。

    “来人!走水了!走水了!”

    赵青晖大喊。

    很快便有婆子提着水桶往东厢房来。

    因有大雨,厢房的火并没有烧多久就灭了,无人伤亡。

    可这样的举动到底惊动了各位大人们。

    “女子误国啊!”

    “到底是女郎,任性刁蛮!”

    “天子胞姐不能以身作则,大梁之不幸啊!”

    “……”

    众人听了小丫鬟阿玉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得出结论:大梁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岌岌可危完全是因为赵青晖这个长公主刁蛮任性,肆意妄为,惑乱朝纲。

    然而到底还有人有良心在,是个小黄门,用他那并不阳刚的嗓子说了句:“长公主在位不足月余,何错之有。”

    此言一出,刚才还嘈杂的厅堂瞬间噤若寒蝉,诸位臣工铁青着脸盯着小黄门。

    有人“哧”笑了一声,不屑道:“竖子无礼,不过一阉奴尔。”

    大人们脸上才好看些,反而是那个小黄门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大人们并没有等来训斥长公主的机会。

    赵青晖这一把火本就是儿戏,是怒火中烧下的情急之举。但意外之喜的是,她得到了金州刺史王思的接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琅琊王氏几经分合,最终分崩离析,再没有从前的风采。

    王思,字子容,其祖上就是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承蒙先帝武宗皇帝的厚爱,出任金州刺史一职,已十余载。

    赵青晖站在王家的花厅里,一时间有些恍惚。

    清一色的黄花梨家具古朴自然,圈椅旁立着一架等人高的箜篌,高足花几上铺了细细的绡纱缎子,汝窑瓶中一深一浅插着两只夏荷。

    这样的讲究,便是金人入关前的留襄王府也不过如此了。

    可见金州刺史王家的底蕴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厉害。

    所以见到王思的时候,她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规矩,礼仪,是半点儿错处也挑不出来。

    王思微微侧身受了赵青晖半礼,这才道:“长公主折煞老臣,当不得您的礼。”

    赵青晖不知道怎么当这个长公主,从前她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女,母亲教导她与兄长从来都是低调谦逊,免得惹人闲话让圣上想起来还有他们这一家子。

    人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不谦逊。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句母亲的教诲,面上露出温和却不谄媚的笑容:“王大人谨顾君臣礼节是为忠,永宁却心中感激大人对我们姐弟二人的庇护,不敢托大。”

    王思看着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一时间有些语塞。

    原想着是个娇纵的女郎,训诫一番让她不要生事便也罢了。

    因太宗皇帝是兄弟继位饱受诟病,太祖血脉的留襄王世代居住在恒山郡,没听说什么政绩,也没听到什么绯闻,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

    听说那群酸儒携幼帝南下金州时,他原本不想沾染,欲使其改道。

    是长子王琅说:“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其事后叫人拿住话柄,不若迎了幼帝来金州。儿听闻永宁长公主容貌秀丽,素有仙子下凡的美名,听说长公主至今尚未婚配,父母兄长不在了,婚事只由自己做主,如果长公主许了旁人,怕是将来重回朝堂之时再无我王氏一席之地。”

    王思一直想替长子求取一位能干贤淑的女子做妻子,一则是对亡妻有个交代,二则担起王家宗妇的职责,他们才好从已经落魄的琅琊王氏中渐渐脱离出来。

    原本他看上了世家女,可惜王琅说不想与表亲结亲,受制于人。

    王思自己与妻子琴瑟和鸣,除了希望长子支应门庭,也希望长子能夫妻和睦,长子不愿意娶世家女,他又不想从寒门里随便选一个,因此王琅的婚事就成了他的心病。

    王思依长子的意思将人迎来金州,心里却有意晾他们一晾,一来还有些顾虑,二来也是想看看公主性情。

    他并不想长子娶一个空有其表的花瓶,如今看来,这小姑娘虽然不算聪明,礼仪教养却不错,颇有些宠辱不惊,如若性情敦厚,娶为长媳也不算亏待了长子。

    赵青晖并不知道王思的打算,她目光微微扫过王思的方向。

    王思不惑之年,身高七尺有余,气质儒雅,带了寻常的细褐头巾,像个文人,并不像武将。

    王思这边有了主意,自然和颜悦色。

    “长公主一路风尘,是老夫照顾不周。”

    饶是不聪明如赵青晖,也从老臣到老夫的自称变化中捕捉到了王思态度上的转圜。

    于是她决定抓住这次机会:“承王大人照拂,陛下与吾一切安好,只有个迷糊的丫头,伺候时不尽心,带累王大人与诸位大人们操心了。”

    说丫鬟不好,但没让他把人带走,也没央求他换人。

    小丫头这是要借此立威呀。

    王思有了自己的盘算,看赵青晖的小心思就带了几分包容,索性由着她折腾:“奴才凡有不尽心的,长公主差人处置了便是。”

    二人你来我往,颇有哄孩子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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