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末,皎日似火。

    长京城内繁盛如殷,快行的车马于长街疾驰而过,卷起落木浮尘。近郊的南城门在熹光中次第敞开,在晨铎中迎接新辰伊始。

    未时刚过,角楼内外人声鼎沸。长京城重楼瓦舍,市肆繁华,今日轮至城外百姓入京买卖,往日冷清之处遍布人声儿啼。忽然间,南城门近处的旬衣坊后院开了一扇小门,褐色官衣的姑娘从中走出,门便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无声无息。

    角门不远处停了架不大不小的马车,已在晨光中等候多时。

    女官目无斜视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到马车之前,只见帷帐之间坐着一位身着兵甲的女子,细看之下还能瞧见铁甲下处娘子军营的花纹。

    “你怎么来得这般迟……”魏卿卿打着哈欠抱怨,她从马车里抛出一套衣物递给来人,臂膀顺势握住来人的上身拉她上轿,顺手把她手上的战报收回车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费力。女子指了指食袋,中气十足地发言:“害得我早上五个包子只吃了三个。”

    “下朝后去了一趟大理寺。”上轿的那位并不在意女子的嚷嚷。她小心翼翼地脱下官服,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公主催得比较紧。”

    魏卿卿听见这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真是没完没了,这帮老家伙,都吵了三年多了,还指望给你下马威呢?”她压了压帽檐,伸出手拍拍来人的肩膀,“谁不知道我们聂大人出口成章,吵了这么多次也没占上上风,不知道在白费劲什么?”

    “他们吵他们的,切勿耽误我做事便好。”聂怀瑾换上舒适的便衣,着眼在车内扫视了一番。那目光似伴霜雪,忽的停在先前被扔进角落的战报上,旋即没有脾气地笑了出来。

    “魏大人啊。”聂怀瑾揉揉眉心,像是看到稚儿行事,语气里有了几分无奈。

    魏卿卿跟随着聂怀瑾的眼神看到自己随意放着的手指。离指尖一寸之处便是方才聂怀瑾去旬衣坊取回的北境战报。只见那战报坐落在马车坐垫上,已被她刚才随意的举动折起了几张页脚。

    魏卿卿伸出两根指头从底下把纸张翻平,潦草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并不在意地转头说起她新遇见的细皮嫩肉的小侍卫。

    聂怀瑾盯着战报看了一会儿,还是抽出一只手将其收拾好,这才安下心来,又听起魏卿卿说道大理寺对自己的刁难。

    聂怀瑾为开国将军,也就是孝宁长公主办事,颇受器重,短短几年便从旧朝的朝散郎一跃成为新朝的中散大夫,半只脚踏入公主党的核心军师圈,转身和晋升都令人艳羡,是新朝炙手可热的红人。

    文人朝三暮四令人不齿,更何况做出此事者是位女性。聂怀瑾在朝堂间便素有权欲熏心之评,骂声颇重。然聂怀瑾洁身自好,清廉正直,甚少给人以把柄。庸腐之辈下套不过,便常在公事上为难她。

    魏卿卿对此不可置否。旧朝保祐十八年,她跟随将军身后,在翰林院亲眼目睹了聂怀瑾对将军的投诚之举。朝三暮四为真,魏卿卿却觉得聂怀瑾是位聪明人,不是聪明人,怎会在早早发现谋逆迹象之前按下奏折,又怎会在入朝几年之后就升官为国子监博士?

    公主党需要聪明人,她也乐于结交这位好友。

    魏卿卿把玩着手中马鞭,抬起眼,见聂怀瑾仍危坐于马车的另一边,一只手轻轻抬起帘子。两侧耳上翠绿的坠子折射着阳光,晃晃悠悠地拂动着耳垂。

    她想起公主对聂怀瑾的评价。

    静女其姝,通才达识,良贾深藏,滴水不漏。

    聂怀瑾确实与众不同。

    高官厚禄之下,偏偏喜爱锦衣夜行。这位年少有为的女官永远保持着神态庄严低调,搭配朝服的首饰一半都是旧款,就连常服都把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

    从不见半点逞高之气。

    “你这坠子款式都好几年前的了,我送你一套新的吧。”魏卿卿将马鞭往掌心一收,用鞭尾拍了拍聂怀瑾的肩膀。

    “无功不受禄。”聂怀瑾转过身,微微弯了嘴角,“但是魏大人要是下个月作生辰贺礼送予我,我肯定不会拒绝。”

    意料之内的被婉拒。魏卿卿也不在意,她握着马鞭捏了捏,这才想起了正事。“仰萱姑姑托我问你,辅佐少姑娘这件事,你可有时间?”

    旧朝称许,末代皇帝许睿宗昏庸无道,尽失人心。镇北公以天道伐许,重镇江山。只是这一路伤亡颇重,镇北军尚可从各处补充,孝宁公主的娘子军可要自负盈亏。

    伐许一路娘子军折殒几位军师大将,待时局平定,总要有新人进来。少姑娘便是公主的候选之一。

    “我有时间。”聂怀瑾略微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

    魏卿卿等的就是这句话,“好嘞,我让马车送你过去。”

    这件突如其来的安排委实仓促,聂怀瑾靠在坐垫上,把各方事务都细细思索了一遍。

    聂怀瑾在公主党地位不上不下,外人都见眼红,她自己却深知其实尴尬。公主麾下上有陪伴多年的娘子军各将领及军师,下有慕开国将军之名而来的各色谋士,聂怀瑾之地位悬在之中,进退维谷。

    今日之事为突如其来之机会,她势必要抓住。自己乃五品国子监博士,辅佐少姑娘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个机会怎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行至公主府前,聂怀瑾仍在思索这个问题。

    公主府开府在皇宫不远处,规格颇大,受圣上特别关照,整座府阁不输皇家园林,桂殿兰宫,水木清华。聂怀瑾每每前来,皆感叹移步易景,诗情画意。

    门口的参军知晓她的来意,便引着聂怀瑾前往会客亭。聂怀瑾跟随她的脚步,在公主府的小路上转旋。

    “今日公主为少姑娘寻了新夫子,还需一些时间。”参军小心翼翼地看着聂怀瑾的神色,“还请聂大人见谅。”

    “无碍。”聂怀瑾一向不为难下属,“你去忙吧。”

    会客亭位属高地,往往是不重要的贵客才征请此处。一路行来,可见亭内公主及少姑娘的影子。只是高阁掩在树木之间,看不见那位新请老师之色。那人一直背对着她,模样半点看不清楚。

    侍读为她端来茶水,陪着她在会客亭外等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聂怀瑾觉着胸口有些不适。她思及刚才抬头时那一抹背影。

    很快公主的近侍从高阁上下来,恭敬地请她上去,“公主有事要吩咐。”

    聂怀瑾慢步而上,从阶梯上看过去,阁里的那个男人正对着公主,是个隽秀的影子。肩宽腿长,身姿笔挺。聂怀瑾看见他垂下来的衣袖,放量外收了细致的边,用银线绣下了繁复图案的暗纹。

    聂怀瑾踏上木板,听见有声音在背后响起,“公主,聂大人来了。”

    聂怀瑾抬头,看见公主,恭敬地行了礼。

    “行了,坐吧。”公主摆了摆手。

    身后适时传来少姑娘询问的声音,“裴夫子,此句何解?”

    眼角的余光扫至桌面,只见宣纸散落,距她近者是寥寥几行字迹。笔道清峻,透着几分眼熟。

    “修身洁白而行公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

    文本也曾烂熟于心。

    聂怀瑾立起身,那位裴夫子也转过了身,他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的面颊,眼神中看不出情绪。

    无法言说之焦躁于脊背一路爬升,初始便隐隐作痛的胸口沉沉地堕下去。

    她忽然可知为何这份好运得以降临在自己头上。

    七年前,为给父母洗尽冤屈,她拜于前朝长公主门下,重翻李淮殷案,伤及裴府,连累世家裴氏由京城退回峻灵,在朝者辞官。

    故世人皆知。裴氏与她有仇。

    但世人不知之事,乃七年之前,还未改回原名的她为能从结识之人处攀附前朝长公主,以死为遁,从恋人身边逃出。

    眼前之人,便是彼时还是她未婚夫婿的——

    裴长清。

    “这位是国子监博士,聂大人。”近侍上前一步,为二人介绍。

    “这位是裴公子。”

    “百闻不如一见,得幸相逢,聂大人。”裴长清平手行礼,再抬头,也只见其神情疏朗,笑容温和,面似暖玉。

    从前裴二公子是京城之人口中前后如一的君子端方,温雅之名冠绝世家,与裴氏高洁之誉相称。

    “是我有幸,竟能目睹裴氏子弟真容。”聂怀瑾推手回礼。

    “劳烦二位。”公主居于上座,看了眼还在提笔写字的少姑娘,“岚若交给你们了。”

    “定不辱使命。”聂怀瑾恭敬应下。

    公主扫了一眼裴长清,神色似有深意。“还请二人同心协力,所需所用皆告知府上即可。”

    更深露重,公主府照例备了马车。

    聂怀瑾一路与裴长清相行,几番观察却并未见异样,直至见马车一路行至此处城郊荒野却并未停靠,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此处宅院便宜,是她这样金钱不多的小官的绝佳居住之处。裴长清高门大户出身,怎会选择此处?

    聂怀瑾心中暗道有恙,好在念起从前魏卿卿送过她一件特质武器。这几年来她从未离身,今日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裴长清并不知聂怀瑾心中所想。聂怀瑾见他与自己拐进相同的小道,走入同一条小巷,终是未能沉住气。

    “裴大人不会是……住于此处?”

    “正是。”裴长清对着她笑笑,温润的音色在夜色中散开。

    裴氏迁出京城但地契仍在,裴府依然坐落于长街,不会将裴长清拒之门外。

    聂怀瑾不信裴长清的说辞。她后退几步,与裴长清保持一段距离。

    裴长清神色并未有变,转过街角,聂怀瑾看着他身姿挺拔地站立于一院门口,轻轻推开门扉。

    与聂怀瑾的住处仅一墙之隔。

    “好巧啊。”聂怀瑾将指尖攥入掌心,疼痛清醒了她的意识。聂怀瑾顿步,向裴长清打了声招呼。

    “不巧。”裴长清打开院门,院内草木杂乱,显然多日无人打理,“聂大人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巧。

    聂怀瑾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说法。面前的裴长清仍面如春风地望着她,好似这句略有挑衅的词语是聂怀瑾听到的幻觉。

    看来裴长清此行,确实为报复聂怀瑾而来。

    聂怀瑾低头思绪转了一瞬,再抬头,已是官场间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她伸出手,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件事,是裴公子有意为之。”

    “聂大人说的是哪件事?”裴长清半只脚踏入院门,月光落在他半边身子之上。他的面容又恢复至会客亭初见时的清冷,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柔和了面部的神情。

    “少姑娘之事。”裴长清逼着她把话说明白,她也要承他这个情。

    裴长清却不答,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目光在她的脸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

    “那这份礼,聂大人收么?”

    聂怀瑾必须收,这是她极为重要的一次机会,而这个机会的人选在裴长清手中。

    “裴公子要什么?”聂怀瑾在思考裴长清给她递梯子的动机,是为了捧她上去再高高地摔下来还是另有谋划,可公主分明未和裴家合作,难道是要做什么废了她么?

    “过来。”裴长清招招手,示意聂怀瑾走进院子。

    聂怀瑾咬咬牙起身迈过门槛,看见裴长清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聂怀瑾立在那儿,见裴长清眼睛淡淡扫过她的面颊,对着她说,“聂大人不妨与裴某做个交易。”

章节目录

春时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情蛊poison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情蛊poison并收藏春时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