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暖风从墙外呜咽刮过,带过隔壁院内熏甜的花香。

    聂怀瑾半个身子倚在裴长清院内的石桌上,花枝低低地从高处垂下,半色朦胧的月光在花影里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夜色渐沉,裴长清抵在石桌边缘,扣住聂怀瑾的后背,另一只掌心握住她露出衣领外的那截脖颈,感觉到掌心内颈畔细细的脉搏隐隐涌动。他低着头衔住聂怀瑾的唇瓣,推杯换盏间听见她发出的细微呜咽。

    聂怀瑾被吻得喘不过气,下意识将双臂搂在他后颈,同从前一般在他颈侧蹭了蹭,发出模糊不清的求饶。

    暖风里玉兰衔在枝头发出漫不经心的花骨朵,聂怀瑾看着紫色的蓓蕾在眼前弥散成两个、三个。玉兰无香,怎会有如此甜腻的气味?聂怀瑾蹙了蹙眉,不解地偏了偏头。余光里,裴长清始终注视着她,不过寸许的距离里看不见他的情绪,唯有眼底未来得及收起来的探究。

    所有的迷蒙忽然清醒了大半,聂怀瑾起了一身的冷汗,双手撑在石桌上,凉得她一哆嗦。

    “怎么了?”裴长清弯下身好脾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气息打在她的耳后,音色却渐冷,细细啮咬在她耳尖,“我们的交易还未完成。”

    半刻之前,裴长清提出以吻过一刻为条件换她留下来辅佐少姑娘。

    这确实是一件羞辱之事,但机遇可遇不可求,更何况这种级别的条件在以女官为主的公主党内称不上什么。

    聂怀瑾应下此事,只当是裴长清品行崩塌衣冠禽兽。但现下看来,恐怕他本意并非如此。

    裴长清在怀疑她的身份。

    距那年上元灯节的走水失火已有七年之久,若前朝长公主消息确实,当年裴长清为她举行葬礼,盖章定论,如今见到她,不应当有此等怀疑。更何况这些年她抽条张开,镜中已非从前稚嫩模样。

    他在怀疑什么?

    脖颈处传来刺痛,裴长清后退半步,用食指抹开聂怀瑾侧颈处的血迹。“聂大人在想什么?”

    “没什么。”聂怀瑾面无表情地捂住脖子,调转方向,将裴长清压至石桌边缘,吻在他唇上,极尽缠绵,“我来履行交易。”

    昨夜之事在聂怀瑾心里留下不深不浅的阴影。过程很好,但对象不对。聂怀瑾腾出一只胳膊撑在案上,用毛笔末端轻轻点在毛毡上。

    不巧。

    她琢磨着裴长清昨夜未尽的话。不论他有没有认出她,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朝着聂怀瑾这个名字来的。可是裴长清返至京城,大有许多方式可以打压聂怀瑾,而不至于将机会送到她手边。

    聂怀瑾想不清楚裴长清想做什么。她低下头,在眼前的试卷上批了一个甲等。

    不管怎么样,裴氏初进公主党,她要避避风头。

    但是午休后魏卿卿便来找她,说是公主明日要去娘子军营视察,少姑娘的课业便从明日调至今日。

    聂怀瑾赶去公主为少姑娘安排的偏院已是日暮时分,婆婆引着她去更衣,穿过回廊时聂怀瑾听见裴长清正在讲《辨奸论》。少姑娘的声音在风里散开,一半送至室外,“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待聂怀瑾更衣返回,裴长清这一讲已近教至尾声。“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

    裴长清见聂怀瑾来,神色不变,“夫人沽买虚誉者,包贮险心。此为同理。”

    聂怀瑾听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瞟了一眼裴长清,见他只是挥毫教课,嗤地一笑。

    裴长清面都未抬,少姑娘瞿岚若倒是感觉到了几分气氛的紧张,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聂怀瑾。

    聂怀瑾摆摆手,示意无碍。等到放了课,她与裴长清坐于马车里,聂怀瑾才道:“裴公子看不惯我,可以重换人选,何必在小孩子面前夹枪带棒。”

    裴长清似乎对她的直言有些惊异,他微微一笑,扇尾便收至掌心。“聂大人多心了。”

    “我知朝堂间自己多有骂名,称我沽名钓誉,称我贪权慕禄,也称我背信弃义,背主求荣。”聂怀瑾细数着自己的罪名,说到末尾也不由得笑起来,“裴公子也是这般看待我的不是?”

    聂怀瑾想起裴长清定自觉与自己有仇,又觉得自己说的乃无用之言,自觉无趣,“今日之言裴公子就当从未听……”

    “我觉不是。”裴长清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裴公子也……啊?”聂怀瑾咽喉中发出短促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全然未有发现她低头之时裴长清清冷目光之下的深究。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扫过她的眼尾耳后,眼色便逐渐带了深意。

    “我并未认为聂大人乃沽名钓誉之人。”裴长清将扇子放至一边,“聂大人博学多闻,所授者众,从未有差错之言,此并非能造假之事。”眸色清亮,言辞真诚,聂怀瑾几乎无法不信。

    都是假的。聂怀瑾在心里低声说,要是他真的这么觉得,就不会特意来报复你了。

    大概是在京城被人私下骂多了,不论此话是真是假,聂怀瑾都觉受用。

    “既然今日无意冲撞了聂大人,不如在下便请聂大人吃一顿饭当作赔罪吧。”

    说着择日不如撞日的说辞,裴长清带她去了一家酒楼。

    说是酒楼,却似一幢私人住处。楼外山石花鸟,自映成趣,楼内却别有洞天。

    聂怀瑾踏上阶梯,却见脚下微微有光。头顶之处开了天井,却不见夜空,唯有模糊不清的霞云之景,其间影影绰绰恍若异界。聂怀瑾仰头驻足,直觉此景似有所禅。

    “三千世界。”裴长清注意到聂怀瑾的眼神,肯定了她的想法,“未承想聂大人还懂佛法。”

    聂怀瑾不礼佛,只是宫内遇到一桩陈年旧案,魏卿卿身为宫内女官为此忙活半年之久,聂怀瑾也就听她倒了半年的苦水。

    伽蓝之下如此祸端,也不知那些人礼佛时,心能否安定起来?

    这酒楼的主人,也不知是为何原因,诚心至此。

    裴长清邀她至二楼包厢,屏风之间唯见山水风景,墙壁上是前朝大家所作的瘦马,在夕阳下呈现嶙峋的姿态。

    “不知聂大人喜好,只是随意点了些招牌。”裴长清为聂怀瑾斟上茶水,对她表示歉意。

    “裴公子意重了。”聂怀瑾尝了尝小二端上来的小菜,感叹此地用料考究,“裴公子常来此处?”

    “不算常来。”裴长清抿了口茶,“聂大人喜欢便好。”

    待菜上齐之时,聂怀瑾隐隐猜到裴长清的意思。

    十二道菜依次摆齐,菜名形式皆有深意。

    聂怀瑾放下筷子,看着裴长清似笑非笑,“裴公子软硬兼施,应是对聂某有所要求吧。此宴意欲如何?”

    聂怀瑾仅为国子监博士,虽官至五品,却并无议事之实权,唯一可谋为公主党之身份,但裴氏入局自有一方势力,更何况裴家从不参与站队。聂怀瑾想不清楚裴长清此举用意。

    “裴氏并不意欲与聂大人结仇。”裴长清笑笑,“聂大人为父母伸冤,孝心甚笃,任何人以此来抨击聂大人都包藏祸心。”

    并未想过裴长清是这样想法,聂怀瑾微微一愣。

    “只是当初之事祸及裴家便罢,不可伤及峻灵学子。”

    “聂大人应当有闻,裴氏原籍峻灵,自曾祖以来一直在桑梓开办学堂,如今已是近百年。”裴长清将鱼肉搛至聂怀瑾碗中,“自裴氏贬为庶人之后,学堂学子求学之路便时常受阻。”

    聂怀瑾看见裴长清坐在对面,眼神清明,言语毫无卑亢之意。只是他提及求学,聂怀瑾大约明白了裴长清此行究竟是为什么。

    聂怀瑾能越级擢为国子监博士重要一点乃是礼部尚书翁大人举荐,翁尚书此人虽有能力却喜怒无常,是以多人认为此事为聂怀瑾溜须拍马而成。但内情其实是由公主党内部运作,翁尚书承的是公主的情,时至今日二人仍不熟识,况且聂怀瑾并不喜欢这个人。

    裴长清想从她这里下手,属实是找错了人。

    “抱歉,我……”聂怀瑾摇摇头。

    “峻灵学子何辜?”裴长清诚恳地劝说,“聂大人如今于国子监任职,应知晓广大学子求学之苦。”

    裴长清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聂怀瑾几次想说话,却还是放弃了。

    “我想聂大人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这个要求不算为难聂大人。”裴长清叹息。

    “我做不了。”聂怀瑾依旧拒绝。

    裴长清笑笑,似很无奈,“我还当聂大人很在意这次机会。”

    聂怀瑾握紧拳头却又松开。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裴长清看了眼聂怀瑾的反应,“聂大人好更进一步,峻灵学子也免除多余之苦。我只是要一次引荐。”

    “请允许我再思考一段时间。”聂怀瑾放下碗箸,神色淡淡,“若没有旁的事,就先告辞了。”

    聂怀瑾顺阶梯而下,一路未受到任何阻拦。裴长清在楼上注视着聂怀瑾离开的背影,径直伸手取过刚刚聂怀瑾握住的茶杯。

    江鱼鲜甜,最应清蒸。裴长清有意要求以辣入味,虽未有说明,裴长清仍观察到聂怀瑾强压的表情和绷直的手背。

    裴长清转过杯盏,茶水淅淅沥沥落至掌间。

    雨前龙井。

    裴长清偏好龙井,此事他身边无人不晓。是以他刚落座,店小二便更换了招待的茶叶,以合他的口味。

    其实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身边并不出现龙井。当时有人很不喜欢这个味道,他便不再用过,直到多年以前她骤然离世。

    其实当年,他并未从火灾的尸首中辨认出她的模样。

    裴长清看向自己的掌心,不是记忆里的鲜血淋漓,仅是寥寥几处因方才过于紧张而握紧的指痕。

    他握住茶盏,像是某件信物。

    方才聂怀瑾畏辣,握住茶杯却仅饮了一口便匆匆放下,推至远处,再也没动过。

    茶盏微温,像是留下了什么人肌肤的温度。

    裴长清站起身,远远看着已无人影的门口,眼神里像是压抑了许多情绪。

    “……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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