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潭城的网红多得很,前几天还有个千万粉的颜值主播,主动找我谈合作。被我推了。我们家好歹是做了27年的实业,不想那么没有格调。”

    时从心闻言抬头,看向对面的青年才俊。

    “这样啊。”

    她笑笑,不置可否。

    手里的小木勺将一盅松叶蟹鹅肝茶碗蒸捣得稀碎。

    据说松叶蟹是空运来的,进了餐厅还是活生生。这家侘寂风的日料店是潭城新晋热门餐厅,号称非鲜活食材不用,菜单也由厨师提供,是以需要提前半月预定。

    人均四位数的怀石料理,价格还是其次,主要是一位难求。邓启阁说他托了关系,才能临定到午时的包厢。

    他高谈阔论,而她意兴阑珊。

    见她反应平平,邓启阁明显不快:“时从心,我在给你抬身价,识趣的人怎么也该心怀几分感激吧。”

    她有些莫名,抬什么身价?

    又该感激什么?

    邓启阁从鼻子里哼出来:“人家千万级别,头部网红,还是毛遂自荐!我没选她,选你这个只有百万粉的新人,不等于是把钱送你口袋里吗?”

    可这合作还没敲定啊,怎么就送钱给她了?

    她斟酌片刻,温言:“我们还是先确定产品和合作细节吧,眼下还不清楚,我的内容是否符合你家产品的定位。”

    这话已经说得很客气,姿态很低了。

    邓启阁似乎也咂摸出了味儿,神色倨傲。

    “我看了几个你的视频,老实说,没什么营养。”

    脸上努力堆砌出来的笑容顷刻倒塌。

    时从心天生长了双笑眼,生气也像带了三分娇嗔,又兼长相甜美无害,因而在她每条视频的评论区,前三条里必定有一条是高喊“甜妹拯救世界!”

    邓启阁批评完这一句,故意停顿片霎,慢条斯理夹起他面前黑瓷小皿中,翻卷的艳红色鱼肉。

    金枪鱼血合,对于国内而言尚且冷僻的食材,在小红书上的分享都甚为寥寥。却有着火烧云般艳丽热烈的渐变色,入口回味血腥味浓郁。

    邓启阁嚼得津津有味,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抚慰。于是更多血肉模糊的话语源源不断涌出。

    “无非都是些什么有钱女生逛街、宅家、聚会之类的垃圾内容,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吗?还是能提升你的个人价值?只会制造更多拜金女,让社会价值观更加扭曲!”

    他言辞尖锐地批判,充满鄙夷:“看你视频的那些女人也都是一样样,不思进取,天天就想着怎么钓有钱人卖高价。”

    时从心手里的勺子都快拿不稳了。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失态也没用。

    她人送外号“时怂怂”,属乌龟的,能缩回壳就绝对不会伸脖子,惹到她就像惹到棉花,简直毫无富二代该有的无法无天。

    何况对面还是个大概一日三餐连宵夜都食用蛋白粉的韩国双开门。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穿了件明显小了一码的某奢侈品牌POLO衫,绷得上半身肌肉贲张。

    像只大牛蛙。

    独处这间偏僻日料店的包厢里,无谓激怒对方。

    强忍住胃里翻滚的恶心,她问牛蛙:“所以,你为什么要找我合作呢?”

    既然这么看不起,又何必牵线搭桥,非约出来她不可。

    时从心本不想来的,架不住时母楚兰茹磨她。

    “谁家年轻女孩子像你似的,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可是在网上看到过,人家和你一样在国外待了好多年的,好不容易能回来了,吃喝玩乐恨不得连家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你倒好,一天到晚守着手机ipad,眼睛都看小了!”

    楚兰茹逼着她去玩物丧志:“年纪轻轻,去谈恋爱,去四处旅行。再不行就去花钱买买买,享受人生,及时行乐。不要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我和你爸又没怪你,你一天天地跟自己过不去是做什么!”

    她和时肃像极开明而纵容的家长。若截取片段放上网,会有很多自称流浪小狗的陌生网友偷窥艳羡的那种。

    楚兰茹把要求降到最低:“也不算什么相亲,只当是交个朋友赚个钱。这可是我三十年老闺蜜介绍过来的,肯定不会害你。”

    此刻时从心只想吐槽:怕是三十年的敌蜜吧。

    听她这么问,邓启阁停止咀嚼,啜了口清酒,这才得意开口:

    “我家的启阁电器,是做小家电起家的,这个你该知道吧。”

    小小的脑袋在大大的身子上慢慢摇晃,“当年也是准备赴港上市的,可惜我爸生性桀骜,不愿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心血为人掣肘……”

    撒谎。

    来之前楚兰茹委婉提过,启阁电器前几年赶上风口,靠煮蛋器恒温水壶和循环扇这些小家电确实大赚一笔。邓家也的确做过上市准备,还大张旗鼓融资,又加开了两条生产线。

    结果整个盘子突然比北极还冷。

    邓家再往里砸钱也只能听个响,那两条生产线关得比开得还快,因而左支右绌,上市至此遥遥无期。

    邓启阁亦是海归,和她一样去年底赶着归国潮回潭城。但和她又不一样。他一回国就以接班人的姿态高调入主公司管理层,扬言要给转型期的老牌民企注入新血液新活力。

    电商直播带货的时代,他看上了新近蹿红的时从心。

    同为本地人,又是货真价实的二代千金小姐。时家经营连锁药房,旗下药店占据省内半壁江山。而时从心走红不过两个月,便迅速累积上百万粉丝,热搜都上过好几次。

    连邓母都刷到过她的视频,这才想到这一招,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终于搭上路。

    潭城就这么大,圈子也就这么大,邓母苦心积虑安排这次合作,并不是只有一个打算。

    邓启阁想到来时妈妈反复叮嘱的话,稍稍收敛了点:“已经九月了,我们家正在为冬天铺货做准备,打算推出石墨烯取暖器和水暖毯,专供用不起地暖和中央空调的′小资女人′。”

    他难掩鄙夷,一如难掩孔武有力的身材,和对女性发自内心的轻视。

    “按照我的前期调研,这类用户画像,和你的粉丝高度重叠。所以你拍视频的时候带上产品就行。产品和说明回头我秘书会给你。”

    他觉得自己很大方:“拍摄用的产品白送。不算在推广费里。”

    时从心实在觉得这顿饭吃得有点太久了。又都是生冷食材,落在胃里沉甸甸冷冰冰,让她浑身难受。

    她想了想,尽量客气地婉拒:“我的受众都很了解我的情况,强行植入只怕适得其反。对产品销售加成不大。”

    开玩笑,她的视频十期有八期都是在自家的公主城堡里拍的,三楼一整层都是她的独立空间,里面有些什么只怕她的粉丝比她还熟悉。

    常年恒温24°的庄园豪宅,关掉恒温系统用取暖器,不等于放着爱马仕不用,拿着爱华仕去参加晚宴。

    这不摆明了恰烂钱吗?

    她虽然也带过货,但都是符合自身消费水平、而且确实是使用过的,才会推荐。

    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事她做不来。

    “不合作?”

    他追问。非常直白。

    “不适合。”

    她依旧委婉,却态度坚决。

    邓启阁立刻变脸。

    他虽长相路人,身材却是巨人,加之越高级的日料店灯光就越昏暗的定律,面容兀然阴沉嶙峋。

    时从心一怔。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你什么情况?”

    他一字一句,“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呢。你有什么可牛的?不就是仗着爹妈有钱,造了几百万烂账,还放上网卖惨立人设,吸了一帮拜金女屌丝吗?”

    “实话告诉你,今天不仅是谈合作,我妈也让我相看你这个人。我妈说只要你乖巧懂事,哪怕没有正经工作也没关系,我们这条件也不需要你工作。到时我继承家业,把两家的公司管理好,你只负责安心当你的少奶奶就行。”

    他满脸狰狞:“可是你看看,你配吗?”

    -

    时从心觉得,哪怕自己像哪吒一样长出三个脑袋来,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只是拒绝合作,就发散到自己被选妃,还吃了一通人身攻击。

    唯一的可能性,他破防了。

    大概是没做过被她拒绝的心理准备。

    甚至自负到认为没有人会拒绝他。

    她都要气笑了:“我不清楚你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但我妈妈说得很清楚,只是谈个合作。可以谈就谈,谈不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这么大动肝火。”

    话里话外都是在算计她家,把吃绝户放到台面上。

    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吧!

    想到这,不等对方回话,她拿起包起身:“邓总,话不投机,无谓浪费彼此时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拉开格子门走出包厢。

    车子还在半山腰的停车场,要经过门廊外一段枯山水庭院的鹅卵石路,几十级青石板台阶,再加近百米下山弯路才能抵达。

    什么装神弄鬼的破餐厅!

    时从心骂骂咧咧,又怕他追上来,且行且急,几乎跑起来,连一旁静立的服务员低声问好都未曾留意。

    更遑论左拐而来的那个人。

    T字形的走廊,灯光幽微,前方平直规整的门洞里,一束日光照疏景。

    她心无旁骛,而那人正自左边转过来。

    时从心猝不及防,直直冲进对方怀里,手里的包都差点撞掉。混乱间对方似乎扶了自己一把,手指修长温凉,擦过露在沁凉冷气中的手臂,玉石一般的触感。待她站稳又旋即松开。

    有如路过蜻蜓。

    他身量太高,胸口硬得像铁板。时从心鼻骨撞得生疼,又急又恼,吃痛地抬头看向对方。

    昏暗的走廊中,一边是包厢的木质格子门,另一边是店内布置到极致的幽哀造景。圆形的野口勇纸灯低悬半空,像东坠的月,沉沉照着株阴翳清淡的流泉枫,于驼灰色微水泥墙面投下伶仃的暗影。

    灯光克制到近乎消弭,只吝啬地投下一点来,尽数落入他玻璃珠般,丝丝缕缕的眼瞳。

    却照不亮那眼底的深暗。

    去年底时父时母飞了一趟欧洲,接她回国,顺道逛了巴黎。她爸爸时肃在亨利慕时定了块表,销售说表盘是由世上最黑的涂料,梵塔黑制成。

    深渊一般的黑。

    像他的双眸。

    让她不由忆起,阴霾生冻的曼彻斯特街头,游走于严寒中的年轻男子。他那比霜雪还阴凛的眼神,和比坚冰还冷硬的拳头。

    ——一下、又一下。

    沉闷地砸在人身上。

    哀嚎声贯穿整条阴风呼啸的长街,久久不绝。

    愣怔中,她忘了痛。也忘记自己是在逃跑。

    怎么会是陆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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