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行姿态随意,指尖轻轻碰上她滴落在案几上的酒珠,定眸放空,想起那个提兔子灯的女孩,脱口而出:“细柳花鬓点灯,烛映卿卿绝色。”

    不经意间的作诗令学士们大为震撼,不近女色的冷面阎罗居然也能写出柔情痴郎的诗句来!

    “好诗!好诗!”学士由衷赞叹。

    “仿佛看到娉婷玉人就在眼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纤纤柳腰,宝髻松松挽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妙哉、妙哉。”

    京城关于冷面阎罗的传闻让他们个个忽略了:谢修行可是大祁二十六年的探花郎啊!

    大理寺卿首之位乃尚书左仆射江莱举荐,皇帝亲赐,任凭三品及上的大臣也不敢招惹。

    得罪他,少说三族惶恐。

    方今世道混乱,清流之身寥若晨星,哪有多少两袖清风的官员。

    萧芜权当谢修行今日是来凑热闹消遣,不抱希望他会参与其中,哪知开口惊艳。

    谢修行作出诗句后,沉寂良久,孟二公子本无意加入这场对诗,却意外抬眼看了看谢修行。

    孟玄为大祁有名的才子,少时便会写诗,他的诗集名扬天下,一首千金,满城传颂,有的学堂先生还会将他的诗讲解给学童。

    这般有才能的人,本该仕途明朗,可他偏偏却无心官场,只想做个有心写诗无心对弈的逍遥散仙。

    近日,他始终沉浸在青梅项云舒即将做太子妃的失意中,当谢修行作出一首众人称赞的诗句时,他才趣意大发,欣赏与他夺魁的对手。

    不过,失意的情绪挥散不去,想出的诗句既是满满的遗憾其中又不乏对爱情无限的憧憬。

    “又值槐阴蝉鸣时,青梅酒,月影香,合卺比鸳鸯。”

    孟玄才华横溢是众所周知的事,学士听之,颇为感慨,更加觉得自己才华不如别人。

    张真民说道:“我记得这是孟二公子十四岁时作的诗,原句‘正值槐阴蝉鸣时,月影煮酒青梅香’稍加改动后反倒更添意境。彼时良人煮酒,青梅芳香,当前是我与月影同饮青梅酒,时境发生了转变。”

    “青梅酒还是昔日的青梅酒,月影依旧是当年的月影,不同的是今时我和芳卿新婚燕尔,鸳鸯也不及我们恩爱”

    “好一个青梅竹马,琴瑟相守。”学士应和,“孟二公子一年未见,文采非但没有退步,反倒更精进了,到底是天赋过人。我等望尘莫及。”

    “谢卿与孟二公子两句诗出来,我等不必比下去了,不如,我们就在他们二人之间选出魁首?”白衣学士说道。

    “我看行。再比下去只会漏短,不如大家就投他们二人。”蓝衣学士张罗。

    共有十一人,五人选了孟二公子,五人选了谢修行。不知是不是张真民有意为之,他特意在最后关键时,才让萧芜选择。

    谢修行微微侧过脸,垂眸看向她白皙粉嫩的小手踌躇地摩擦着杯盏,期许她的答案。

    她看了眼谢卿,眸光如清潭明了。

    “谢卿与孟二公子的诗都体现了‘佳人’之词的绝妙处。孟二公子的合卺比鸳鸯,联想少时青梅十里红妆嫁竹马,红鸾天喜,柔情蜜意,令人羡慕不已,此诗突出一个‘情'字。”

    “而谢卿的诗,简意明了描写女子点灯动作,却引起无限遐想,昏暗的烛光将她的容姿映衬得颇为动人,它其重点突出的是‘人’,今日诗会的题为‘佳人'。故此,我更欣赏谢卿的诗。”

    萧芜心底更偏向于谢修行。

    张真民眯起眼笑笑道:“那就恭喜我们谢大人获得本次诗会魁首!”

    项星野疑问:“张尚书,魁首都选出来了。这次诗会的彩头是什么?我怎么没见到?”

    “不得不先给各位买个关子了,本次彩头特殊。请移步三楼包厢,我自会在宴席上为大家揭晓。”

    张真民的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诗会结束后,他们步伐匆匆前往玉明楼三楼。

    谢卿告诉萧芜诗酒会上有关于太子的消息,萧芜才会参与本场宴会,眼下除了见到了孟二公子,关于太子的事情她半个字都没听到,她不禁质问起谢修行:“谢济,你说玉明楼诗酒会上能打探到太子的事情,怎的除了无聊的对诗,连半个‘太’字都没见着?你靠不靠谱?”

    她有些醉意。

    谢修行被她的质问怔住了神。

    她......方才叫他什么?

    谢济?

    身份揭穿后,索性装都懒得装了?尊称省略、对诗无聊便罢,居然觉得他不靠谱?!

    “不急。我方才说过戏未开场。慢慢看。”谢修行端坐着喝了杯烈酒,起身往人堆里去,萧芜见状,端起杯盏欲喝口酒助兴,好看场热闹戏。她刚把手伸向酒壶,却被一闪而过的快影夺了去。

    她顺方向看,谢修行食指勾起青玉酒壶,神色严肃,凝眉不悦,语调有丝冷厉,“酒烈,忌贪杯。”

    萧芜不满的瘪嘴。才许诺的父亲,这么快就开始履行责任了。也太称职了罢!

    “一口都不行吗?”

    女子喝酒在大祁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情,俗话说:君以民为主,民以酒为命。

    “那是柏酒,不醉人的!”

    “柏酒空腹喝最伤脾胃!”谢修行被萧芜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本就脾胃虚弱。”

    原来微小的细节他都记得。是他大理寺卿敏锐的通病呢?还是他对她的关心?萧芜暂时区分不出来。

    转眼,人都走完了。剩下萧芜和谢修行面面相觑,萧芜依旧好奇,谢修行是怎样知道能打探太子消息的。

    “谢济,你从何得知玉明楼诗酒会上一定有太子消息?”

    过石桥时,谢修行特意走在萧芜的身后,默默护着她。

    他说:“我上书太子后,他官升户部尚书。因为恩公一事,朝堂之上如今的户部尚书大不如前,涉职敏感。”

    “他刚上任必定站在风口浪尖,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时,他肯定无法做出抉择倒戈何方,故要两头拉拢。”

    “看似与我交友,实则在我跟太子之间作权衡,无论那方失势,他都能做棵墙头草,只要风一吹,他就知道该往哪处倒。”

    萧芜蹙起眉头,想起张真民故意以太子的诗为难她,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又没参加过东宫宴!

    参加过的如今就活了一个孟玄,孟玄一年未出门。张真民怎么会知道东宫宴发生的事?想必是故意套她的话。

    他将学士案几放在烈酒,不胜酒力的他独独为自己准备不醉人的柏酒。

    “想不到他君子之范风度翩翩,竟心思这般深重!”萧芜一番推理后得出结论。

    “以貌示人,能得几回真?”谢修行在身后悄声提醒,“总之你多避开他,小心被套话。”

    石桥尽出是百年榕树蟠根错节,深秋之际依旧满树新绿,茂盛的枝桠向河面垂展,丽日的光华透过叶隙轻柔地洒下来,斑驳光影映在二人身上,又明晃晃地将河面倒影照出万般旖旎。

    玉明楼号称全京城最繁华的酒楼,萧芜作为户部尚书府千金时曾与各府千金来过多次,常于二楼设小宴,对二楼的雅间有所了解,多为檀木所筑,酸枣木为辅,瓷器轻纱作饰,奢而不浮华,贵而不稀有。

    她去过三楼,那方是奢靡华美!

    白玉铺地,金丝楠木镶金刻,放眼望去一列列落地玉宝百戏琉璃灯辉煌炫目,长廊末处八边窗外映秋枫,云纱缥缈,如临仙阁。

    “张真民什么来头?”萧芜着实好奇,他一个刚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能有多大权利让玉明楼卖他天子雅间的面子,莫不是他背后有人,首屈一指的权贵世家?或是王宫里?

    “看来...好戏开场了。”谢修行自上了三楼后,脸色异常严肃,一直抱臂思考另有盘算。

    他看不明白张真民唱哪出戏,但已经猜出他的这个彩头不简单。

    血红的帷幔割裂地横在雅间正前方,两边设金案六张,通体黄金的酒壶嵌蓝绿宝石,白玉酒杯缠金丝,十位学士已经各自找好位置坐下,剩下最前方右侧的金案还空着。

    “魁首请上座。”学士们见萧芜和谢修行进屋,纷纷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萧芜顿时察觉氛围异样奇怪,怕不会是鸿门宴罢?还真不好说!

    谢修行扬眉昂首款款走至案前,掀袍而坐,眸光犀利,不怒自威。萧芜跟在身后即便努力显出气势,依旧不及谢修行惮赫。

    萧芜坐在谢修行左侧时,才看到张真民又坐在了她旁边,他仅仅对萧芜报以微笑,萧芜内心便开始有所防备。她谨遵谢卿的提醒,避免被套话,同样回他一记微笑。

    可免不了他主动要跟她聊天,张真民斜侧肩膀,向她靠拢,金案与金案之间本就隔了三拳距离,他非得来靠近她。

    她女子身份,虽女扮男装,以男儿样貌行事,他并不想与其他男人过于亲密接近,一则:男女授受不亲,二则:恐露出破绽。

    张真民是例外。

    他是三则:“单纯不喜欢这个男人。

    自然不喜欢他的靠近。萧芜故意就身子往右侧移动,肩膀撞到了正在斟酒的谢修行,酒不小心浇在了白玉果盘上顺着葡萄圆溜的果实滑落。

    谢修行偏过头来看她,以为萧芜要对他说些什么,关切道:“什么事?”

    萧芜摇摇头,朝谢修行拢了拢。

    谢修行嘴角轻微上扬,凝蹙的眉宇舒展,他将金丝酒杯仔细地端到萧芜面前,并嘱咐:“必要时沾杯,不许真喝。”

    “有谢卿在,我不怕。”

    今日宴会,众人兴致高昂,必会来去敬酒,倘若她不喝,岂不扫兴。

    “此酒名为‘欲海’。以你酒量,一杯即倒。”

    他在,定会护姑娘周全。

    “闻着没甚酒味,反倒有股玉兰香。”萧芜看着杯中白水,散着清香,不像后院饮的那杯酒味重。谁承想,酒性最厉害。

    “‘欲海’是种西域酒,玉兰调香是其一,酒性最烈,石榴与柑汁浸透浓郁果香,入喉柔顺。”谢修行耐心给萧芜解释。

    他身躯弯下,一抹黑影覆在萧芜耳畔,声音极具魅惑,气息温热扑在她颈间,“总之,不要碰!”

    萧芜大脑空,忽而阵阵嗡鸣,手不知所措地抠着衣角,木偶般回答:“好。不碰。”

    谢修行缓慢的收回动作,抬眼间发现对面的孟玄看着他,他眼神不善地怼回去,孟玄立刻收回目光,低头假装不在意的看着果盘。

    “看得出谢大人很关心你。”张真民眯起眼,笑意很假,萧芜收起和悦的笑容,看他,“看得出张尚书很爱听墙角。”

    张真民粲然而笑,剥了粒葡萄送入口中,接而泯了口酒,暗自感慨:“有趣。”

    人都到齐了,有学士便问张真民夺魁的彩头何在?

    “想必大家都等不及看彩头了。”张真民说道,挥袖指着红纱幔,“看到我身后的帷幔了吗?”

    他故弄玄虚,“彩头就在帷幔后面。现在就为大家揭晓。”

    话音刚落,帷幔“唰”地一声落下,大型白玉绘彩漆的大祁仕女图壁画栩栩如生,显现在众人眼前,,见之瞠目结舌。

    随着,帷幔的落地,正中央麒麟金案震慑众人,一男人坐于案前,身穿绣花黄袍,头戴金芙蓉冠,瞧着与在座学士年龄相仿,容貌清隽端正。

    “是太子殿下。”有学士说。

    众人齐齐跪拜,“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太子声音浑厚,有着与容貌不符的稳重。

    萧芜首次见到太子,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差别甚大,看着温文尔雅,俊朗面容,怎么心如蛇蝎狠毒,视人命如草芥。

    敢想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会是执于贪墨,将朝中大臣玩弄于鼓掌间,以他们孩子的性命相要挟,逼迫他们犯错。

    阿琰死于太子之手,母亲死于太子之手,父亲仕途毁于太子之手。还有那些无辜的世家子弟皆是死于太子之手。

    萧芜不明白,他已经位高太子,一国储君,万人敬仰,万人跪拜,他还有何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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