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远处台阶下出现一抹倩影,她身躯笔挺,从不因珠翠满发而低下头去。

    五年前隆冬之时,温晩自请以质子的身份独自前往北梁,用女子娇弱的身躯顶出一方天地,偷得五年时间,生生让吊着一口气的南燕缓过劲儿来。

    这便是他的皇姐,南燕永远的明珠。

    温盏起身迎了上去,一众嫔妃皆起身而立,霎时间环佩玲珑,流光溢彩。

    “圣上万安,温晚拜迎。”

    温盏早就满脸带笑,俯身将温晚迎起来,“原该在东殿与众大臣等候皇姐,想到男女有别,就将地方换在了内廷。不过该有的阵仗一点都没缩减,姐姐一路可曾瞧见?”

    “多谢圣上,臣不过是他国偷生,如今得以回乡,都是圣上大恩,温晚拜谢。”

    “皇姐与我生分了!”

    温盏展颜一笑,拉着温晚走上主桌,将他坐着的软榻让出一半示意温晚同坐。未等温晚辞让,已经扶着肩将人按下去。

    “姐弟之情,我从不曾忘记,皇姐与我这般礼遇,可要伤我的心了。”

    “皇姐面容依旧似从前,可称南燕第一美。”

    “这道珍珠燕窝羹是皇姐少时最爱,尝一尝是否还是从前的味道?”

    字字句句,温盏从未自称为“朕”,席间更是多次亲自夹菜给温晚,但却未提一句加封之事。

    皇上同长公主的相处落在众人眼里,无不惊讶。

    到底是一母同胞,长公主为保国家,自请前往他国,可谓勇气可嘉;皇上顾念亲情,善待公主,可谓仁善,如此明君贤臣,真是好一段佳话。

    温晚瞧着下首妃嫔命妇和亲贵皇族觥筹交错,面上都是客套的笑容,不免觉得乏味。

    男女有别吗?当年她行的是国事,担的是臣子身份,怎么现在一句男女有别,就全然将她的牺牲当作后宫之事解决了。

    她这位弟弟啊,五年时光,成长不少。

    低头瞧着杯中树影晃晃,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人立于红枫之下,流星白羽,剑光出匣,是那样的潇洒肆意。

    “姐姐,在想什么?”

    几杯酒下肚,温盏对温晚的称呼也由皇姐改为姐姐。

    “阿盏,你已经是天子,不该与我如此亲近。”

    温盏听此言,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冷,将酒杯掷到地上。

    台下丝竹之声顷刻哑然,众人皆低头不语。

    温晚提起裙摆走下石阶准备请罪,却听台上天子道:“姐姐莫跪,从此姐姐不需再跪任何人。”

    他走来,站到温晚一旁问道:“姐姐一路可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她微微笑道:“阿盏,有件事,还得你帮我。”

    *

    “这长公主回京的阵仗可真大啊!”

    “那是自然,毕竟是咱们圣上的亲姐姐。”

    两位妇人在廊下交谈,面上都是羡慕神色,一乞丐走过,轻飘飘说道:“什么金枝玉叶的人,不过是北边的人玩够了,还敢和当今圣上同桌吃饭,如此……呃!”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黑影闪过,方才说话的乞丐已然尸首分离,鲜血高溅窗棱,廊下二位妇人皆两股战战,抖似筛糠。

    对方擦干刀放回刀鞘,抛下一锭银子,这才施然说道:“长公主何等尊贵,他也配在此议论。”

    当街杀人,还光明正大警告,若是此举都不能惊动官府,怕是亡国期近了。

    一众衙役将此人团团围住,却在瞧见其腰牌时跪倒在地。

    “乔世子万安。”

    “起来吧。”乔淮江抬手示意,“当街污蔑长公主,罪当诛九族,杀他一个,算是以儆效尤。若有他人再敢说些胡话污了长公主耳朵,我饶不得他。”说罢他提步离开。

    许久后人群内爆发出新一轮讨论的浪潮。

    “不愧是长公主的驸马!”

    “还未成亲就这样护着,乔世子果然是一代才俊。”

    “也是人家投了好胎,父亲是开国的将军,自己又一往情深,在工部时修桥止洪,来了礼部又减撤冗员,现在天下清明,少不得他们这批肱骨之臣啊。”

    只是乔淮江还未走远,忽见一众士兵身着甲胄而来,是八百里加急的骑兵。

    黄土茫茫,众骑兵已然策马出城,唯余一人一骑立在街市中央。

    “圣上有旨:长公主与乔氏婚约作废,另则刑部尚书陆鸣则次子陆今棠为驸马,于五月十七日完婚。特此昭谕天下。”

    语毕策马回宫复命,留下一众百姓私语,只知陆尚书长子陆砚及冠当日便外出领兵讨伐,如今更是升任中郎将,却无人听闻还有一位次子。

    躲在暗处的乔淮江听闻此谕,紧皱着眉头朝着皇都最繁华的瑞宁街去了。

    *

    一连三日都是好天气,关策安背上伤口虽未痊愈,但行动已无大碍,第四天傍晚,李衙头领命带了人来到江边乘船。

    欲擒猛虎,须得将其双腿卸掉,再悉心医治,从此猛虎心中就只有一个主人。

    当初温盏下令鞭刑流放而非斩首,也是看中其才。

    房陵一带自古是文人出处,只因离皇都遥远,因而不甚繁华,等一两年风头过去,随便找个由头将人调回来即可。

    可他的心思又有几人知晓,听闻如此处理新科状元,众人蠢蠢欲动,都想添上一把“柴火”以表忠心,旨意层层通传,便加上了“观刑”之罚加以诛心。

    是夜,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房陵据此水路需月余,因此沈今棠虽为带罪之身,前来接送的船只也并不简陋,分上下三层,船上大小衙役船夫约十余人,船身挂有彩条,大约之前是作为商船。

    “沈公子,上船吧。”一位老妪佝偻着身子来迎沈今棠。

    “您称我为公子?”

    老妪笑着道:“此船为房陵的商船,既已上船,就是踏入了房陵的地界,所受刑罚也就完毕,自然要称一声公子。”

    听她言语,关策安倒觉得这人有意思,再看周围其他人瞧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想来这一路,应当时少有的安宁了。

    **

    微风阵阵,搅动湖面灯影,似星河落地。

    这天也是温晩跪在隆德殿先皇排位前的第三天。

    柳疏桐端着餐饭立在殿外,“长公主,皇上虽令您在此思过,但又送来饭菜,您起身吃一口吧。”

    她依旧是一身红衣,此处常年清幽,从未种植花树,碧叶簇簇长得正好,柳疏桐就是此地盛开的鲜花。

    温盏于交泰殿处理完朝臣的奏折,走入隆德殿时,一眼便瞧见这一点火红。

    “姐姐还是不肯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眼里多了些许血丝,整个人疲惫不少,常年挺直的肩此刻也略微低垂,走入殿内挨着温晩跪了下去。

    “天子一言,已成定局。婚期定于五日之后,姐姐还满意?”

    “阿盏,我在此处不是以性命要挟你,而是未遵父母之命,总得告罪。”

    温盏点头,从桌边拿起三炷香点燃,轻轻插入香炉,“别人都觉得在这儿应当持重,偏姐姐觉得宫内何处都得端庄,偏在这里可以放松。也是,有父皇母后在的地方,就是家。”

    “五年过去,你不一样了。”温晩扭头去瞧他,一身明黄,腰间珠玉玲琅,自己离国之时送他的平安节混再其中,毫无褪色。

    “姐姐,我就喜欢你的笑。”

    终于摘下了空中那弯明月,温晩当然要笑,不过她心里也少不得忐忑起来,还不知道那位是怎么个打算,自己这一番,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

    关策安立在船头望着幽幽江面,青山夹壁,掩在黑暗之中,远处似有火光闪烁。

    “哦,那个啊,大约是往来的客船。总有些公子、姑娘在此地放灯许愿。”船夫解释道。

    “有什么说法?”

    “不过是卖灯的摊主胡编的瞎话,说是在此燃灯,可另心中之人增寿福康。”

    关策安没有花灯,沈家上下几乎杀戮殆尽,北梁之中大都是恨他入骨的人,他也无所祝之人。

    等等,或许可以有一个。

    他闭眼许愿,没多久就睁开眼,颓然坐在船头。

    自己这样的身份,凭什么插手她的生活,再说了,他的手抚上胸前的药瓶,不由苦笑连连。

    **

    “哥哥,哥哥,我们来捉迷藏吧!”

    随着一起前去房陵的还有那老妪的一对孙女,模样娇俏可人,身着粉夹袄,奔跑嬉戏在船内。

    关策安笑着拒绝,再看原本零星的灯火已然变大变多,火光将前方一片水域照亮,随着距离拉近,已经能看见船头站立的官兵。

    “沈少爷回船舱吧,这里出现这么多官兵,大约是白日里遭遇了水匪,船家喊来捉匪的。”

    老妪从舱内走出,将沈今棠引入船内,又叮嘱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安稳些。

    见对方面色晦暗,为安其心,老妪耐心解释着:“往来船只多是商船,加上路途遥远,总有官府管束不足的地方,我们来往送货时常遇见这些兵爷。”

    窗外火光灼灼,染黄了屋内的白瓷茶壶,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越离越近。

    关策安想起沈父被抓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火光照亮了沈府,从书房的暗格中找出了一本账册,上书买卖木材的流水,当时一家人面上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这回事。只怕这沈今趟背后,也有不少秘密。

    船身忽的一晃,关策安接住险些落地的茶杯,拿在手里端详。

    只听铁链泠泠作响,竟是将船捆在了军船边。管代走出船舱躬身问道:“兵爷,劳驾问一句,此处何时开路?”

    “船内何人?”

    “不过是我们一家还有三位客人。”

    “哦?什么客人?”

    “是月前被贬到房陵的沈家公子。”

    “咚”的一声,方才还躬身站在船边的管代已经落入水中,映着火光依稀瞧见水中有鲜血似烟般向周遭散开。

    离得最近的管代妻子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大喊道:“啊!杀人了!”

    “许是水匪扮作官兵,沈公子在此处不要出声。”屋外有黑影贴着窗户嘱咐,听这声音是斩马台的李衙头。

    说完,他便抽出腰间的匕首立在拐角处保护着关策安。

    众人的惊呼夹杂在混乱的脚步中,客舱被一扇扇打开,声音逐渐逼近,李衙头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不忘回头安慰道:“沈公子不用害怕,既然接了送您去房陵的任务,就一定平安护送你……”

    从灯影之中,关策安瞧见一柄长剑贯穿了李衙头胸膛,他未说完的半句话还含在嘴中,就这样无声无息消散在世上。

    登船的人聚集在了关策安船舱外,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强攻,反而立在原地,直到另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门外众人登时跪地呼喊道:“参见陆中郎。”

    来人轻轻扣门,听不出喜怒,“弟弟,随为兄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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