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仆役抬着轿子从朱雀大道离开走了很久转了好几个弯才停下。

    虽然在半路上天就已经亮了,但是由于被深色的窗帘门帘遮挡,念姝还是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你的方向感不会好到知道你现在在哪吧?“阴影里依然眉目不清的男子说道。

    念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虽然很着急,但仍尽力保持乖巧的姿态,希望能讨好这位身份不明的人。

    他并不急着下轿,而是深深对着那根一路上把念姝呛的不轻的烟杆吸了一大口,缓缓的吐出一长串烟雾,接着呼出一口气把那串烟雾吹散,然后才悠哉的起身。

    “带她到西边那间屋子里去。”念姝只听见这一句,下轿之后男子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两名一言不发的黑衣仆役。

    环顾四周,她似乎是在一处废弃的宅院之中,脚下是一条平整的石子路,循着路往身后望去是一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路的两旁都是一人高的长久无人修剪的草木,只能勉强从草木梢头上看到不远处的房屋。

    两名青衣仆役引着她沿着石子路绕来绕去来到了那所谓西边的屋子,令她惊讶的是这里的富丽堂皇与屋外的杂草丛生截然不同,虽然摆法脱离常识没有章法,但大户人家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一排放满了文玩的柜子;摆着一整套陶瓷茶具与大理石茶桌的塌;挂满墙壁的风格各异的字画。

    虽然这里随便什么物什都值不少钱,却不想是主人为了刻意显摆而摆放的,这里除了那张能坐下两人的塌,甚至连一支椅子都没有,更像是一个为了自娱自乐或是与知己密会的幽室。

    她想到那男子古怪的举止,看着那铺着貂绒的塌却不敢坐上去,只在屋子里呆呆站着。

    半炷香的功夫,男子端着一个小瓷瓶大步走了进来,他一头散发,衣着虽然华贵却是随意的披在身上,脸皮白净,棱角分明,虽然懒散却也掩不住一种士族子弟的傲气。

    他径直走去坐在茶桌前开始煮茶,仿佛站在那里的念姝是根木头一样。

    他不开口,念姝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继续等他煮好了茶,洗过了茶碗。

    “挺有眼色啊,坐吧。”他摆了两杯茶,示意念姝坐在自己对面。

    念姝挪动有些麻木的双腿小心地坐在了男子对面,轻声说道:”大人有什么想知道,尽管问吧。“

    ”你能记起来多少?”

    “该记得的奴婢都记得。“

    ”很好,就从你第一次看见他开始讲。“

    两年前。

    念姝第一次听说李陵的名字,是在听芸轩的姐妹口中。

    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于相被贬谪时在景州收下的弟子,此次于相平反还朝,又临近科举,那名弟子也与于相一同入京。

    听说此人少年天才,智力超绝,有过目不忘之能,已连中二元。

    除此之外便是风尘女子的调笑了,年纪稍轻只能陪酒的幻想着要如何与那名书生风花雪月,年纪稍长已经接过客的吵嚷着如何要他领教自己的本领。

    念姝还有两年就到了接客的年龄了,她平日里性子冷清,少言寡语,与这些姐妹交流不多,在来听曲儿的客人面前也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一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姿态。

    但好在她曲儿唱得好,词背得快,有些年纪轻,性子纯的客人就好她这一口,也不缺人捧。

    这其中,就有那名日后为了她贪赃了救灾银两,导致景州三万灾民造反的于家二公子,于仲舒。

    而李陵,一开始只是于仲舒来听芸轩时的掩护而已。

    于相自修德九年受牵连外贬至景州到其平反回京历四年之久,这期间,其长子于伯钦亦随父前往景州,次子于仲舒与妻子乐阳公主则仍旧居于京城。

    于仲舒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更是一代大儒,却自幼对儒学不感兴趣,却对流于市井的话本小说兴致勃勃,又甚爱其中一些烟柳女子与浪荡侠客成就一段姻缘的桥段。

    因此于相离京之后,他便更按捺不住那前往花柳之地一探究竟的冲动,终于在一天鼓足勇气之后,年仅十六的于仲舒踏入了听芸轩的大门。

    听芸轩即是酒楼又是青楼,一楼是吃酒的大厅,二楼是听曲儿的雅间,三楼才是真正的花柳之地。

    一开始,于仲舒对听芸轩的了解只来自于一些家教不似于家那般严厉的世家子弟,这些人都说真正的听芸轩只在三楼。

    于是乎这位公子一进听芸轩便装作轻车熟路的直奔三层楼而去。

    此时正值晌午,本是这些夜晚接客的姐儿起床的时间,听到响动的姐儿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走廊仲一名年轻公子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

    这些姐儿一眼便看出这名公子是个雏儿还是个有钱的主儿,也不顾衣衫不整便一拥而上把于小少爷围了起来,纷纷对着对着他动手动脚,出言调戏,更有甚者甚至亲了上去。

    于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又秀又怕,僵在原地。

    见他果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姐儿们纷纷扯着他要往自己房里拉,眼看于少爷贞节不保,一声断喝制止了这混乱的场面。

    原来是杨鸨母听到了三楼的混乱循声而来,她先是喝退了一众姐儿,又对着神情恍惚的于仲舒一番训斥,本想直接把他赶出听芸轩,但看他一身衣裳被中女子扯得乱七八糟,脖颈上还有几处口红留下的印记,本人又是一副经历了巨大打击的样子任她拉扯无动于衷,便把他带到了二楼。

    念姝当时正在练琴,房门突然被打开,杨鸨母拉着一位耷拉着脑袋的客人走了进来。

    “给这小少爷收拾干净,”边说边把那惨兮兮的客人拽了过来,“他要是动手动脚就喊人,楼间有打手候着。”

    说完杨鸨母就出去了,念姝自小由她亲自带大,不惹事端,不会有哭喊着要这公子为她负责的情形出现。

    念姝看着眼前这个丢了魂儿似的客人,也不多问,只是默默的替他整理衣服,收拾完了衣服,又出去打了热水来替他擦脸。

    回来时发现他盯着桌上那未收起的话本发呆。

    “你也看这个么?”于仲舒终于回过了神来,似是为了缓解进屋以来的尴尬小声地问念姝。

    念姝继续替他擦脸:“只是闲暇时让别人带的。”

    “这,这本我没看完,能让我看看么。”

    念姝想了想,自己这屋子晚间虽不枪手却也不时有客人前来听曲儿。这种雅间都要在中间立一屏风,一侧是乐妓,一侧是客人,客人往往三五人一起,聊天吃酒听曲儿,到时还会有一小厮侍立门侧,客人打赏乐妓买酒都由小厮侍候,同时也是看着客人。此时刚过晌午,非听曲儿的时间,这房中也未立屏风,小厮也不在,若是她贸然留他在此似乎不太合适。

    可是又一看这小少爷惊魂未定,脸庞清秀也不似歹人,念姝便微微一笑:”奴婢年纪尚小,这儿只能听曲儿,雅间也是设来吃酒赏曲的,要不少银子。“

    ”没事,银子我有。“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里面竟然全是十几枚叶子,”这些,够不够?”

    念姝一看这是碰见个人傻钱多的主儿,却也不想坑他太过分,只是从中抽出一根金叶子。

    “官人您这个月想来我这里呆多久都可以。”说完拉着他坐在桌子前,自己则在旁边坐下,抱起了琴,“想听什么?”

    于仲舒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又看了看手里的话本,吞了一口吐沫:“先来一首《红袖》吧”

    自那以后于公子便成了念姝的常客,他只在白天来,来了也不干别的,只是看小说话本,听听曲子,念姝一边练琴一边陪他,弹累了坐下来一起看书他也不生气,后来两人渐渐熟络之后也会聊聊天,算是成了友人。

    杨鸨母知道之后也不阻拦,反正那小公子有钱又不惹事。

    直到于相回京,于公子便不再那般自由了,于相一听说这二儿子整日在外厮混,荒废学业,勃然大怒,给于公子下了禁足令,令他终日在家读书。

    于公子虽说难受了一两个月却也最终还是找到了办法。

    科考前夕,于相从景州带回来的学生李陵登门拜访,由于当时所有书生都将要集中住在管家开设的会馆里,他便找了个机会与李陵交谈,希望借着去会馆找他交流的借口出门。

    ”没想到那李陵虽是我父亲的学生,还被那些儒生寄予厚望,却和他们完全不同,他什么都没多说就答应我了。“于公子敲着二郎腿,拿着话本折子,好不自在,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这种悠闲了。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偷溜出来来的是这般地方?“念姝此时与这于公子已经交好到可以互相开玩笑的地步了。

    ”我又没去找三楼的那些姐姐。“

    ”凭你这每月一枚的金叶子,你想去找几个姐姐陪你也不是问题。“

    于仲舒脸一红:“我是不想读书来躲一躲的,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还找几个姐姐,也不怕力竭而亡。”

    科举前一个月的一天,于仲舒破天荒地告诉她下次要在晚上来,还要带一个叫李陵的人。

    念姝那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相遇,会在日后改变她,他,以及天下无数百姓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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