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仲舒借着拜访李陵的名头出来逍遥了几个月,琢磨着是时候请李陵来这听芸轩走一遭了。

    一方面他对李陵有些愧疚,自那次在相府一见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弟子,李陵却一直有遵守诺言帮他打掩护,每每父亲去会馆巡视回来都会夸他改邪归正了,想必李陵是有替他美言几句;另一方面他也有些忌惮,这么些日子过去他从未给李陵一丝一毫的好处,也未见到李陵本人,对此人的了解仅有一面之缘。于仲舒不禁心中不安,生怕李陵哪天把自己这些天依旧不务正业的情况告知于相。

    于是在临近大考一个月前,他特意真的去找了李陵提出要带他出去最后放松一下,李陵依然如上次两人在相府初见那回一般,什么也没说便答应了。

    因为是晚间来,雅间里的陈设也不似白天那般随意,正式了许多,不过应于仲舒的要求,没有侍候的小厮,他觉得有小厮在一旁煞了风景。

    念姝坐在屏风后,等着于仲舒带人进来,酒菜已经按他的安排备好,只等两人入座,她只当这晚如接待其他客人一般便可。

    “李兄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尽管说,听说这念姝姑娘琴艺超绝,没有不会唱的。”

    听他夸奖自己还假装两人不相识的语气,念姝在屏风背后无声地偷笑。

    “于兄当真需要听说么,我看这姑娘与于兄关系匪浅,不若撤了屏风出来一同饮酒如何。”李陵的声音浑厚纯正,言词尖锐,却也听不出讽刺挖苦。

    “这,李兄何出此言啊。”

    “听芸轩这等酒楼,一楼乃是寻常饮食之地,三楼乃是寻花问柳之处,而这二楼则介于两者之中,是为听曲儿吃酒的雅间,这里的姑娘一般是不见客人的,年纪稍轻的女子,为了防止客人有逾越,必有男子看护,而这位姑娘如此信任于公子,门外门内连一名小厮都没有,想必相识已久。”

    “李兄见多识广令于某佩服,”于仲舒被揭穿了没有惊慌反而有些高兴,“李兄可知家父对听芸轩这等酒楼如何看?对经常出入此地且知之甚多之人如何看?”

    “于兄,在下既然敢与你兜底便是信任与你,此间之事,你知,我知,姑娘知。“

    ”哈哈哈哈,好!“于仲舒喜笑颜开,”姝儿出来吧,没想到这位李公子也是风流之人,今日你我可要叫他好好放松放松。“

    念姝没想到这李陵号称天下儒生的标榜竟然对花柳之地如此了解,也有些好奇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便抱着琴走了出来与于,李二人同坐。

    李陵剑眉星目,鼻梁直挺,唇方口正,若是面无表情必令人感到一股肃杀之气,可他表情和煦,略有笑意,这样就与他人少了许多距离感。

    而在念姝看来这种和蔼感却很假,她能感觉到此人定是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甚至是看不起,这种假笑只是迫不得已的迎合罢了,就如同她在鸨母面前的乖巧一样。

    李陵不急着要听曲儿,而是叫她先吃些东西,出于习惯,她夜晚之前总是要吃些东西垫垫的,却也不能吃饱,因此只是稍微吃了一点便放下了碗筷。

    这时李陵开始请她唱曲了,点的曲子都是景州一位名为壶中仙的化名词人写的,此人词风多变且行踪诡秘,经常有作品自花柳之地流出,捧红了景州好几位歌女,却无人说得出这位壶中仙是何许人也。有人说这位壶中仙乃是一位由于仕途不顺而整日与□□厮混的世家子弟,故而隐姓埋名;也有人说这壶中仙就是一个藏在某个小壶中的小老头,有一仙童背着这小壶在各个酒楼出没,这小童好色,见了漂亮的歌女,就会讨要歌女的一缕头发,将这缕头发投入壶仲便能从中取出一首词曲。

    李陵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点头或是思索着什么。看他如此认真,于仲舒也不好与他交谈,只得一边小酌一边同赏壶中仙的旧作。

    壶中仙的作品虽多广受欢迎,但风格不同且复杂冗长,一首接一首弹唱起来相当累人,念姝一连演奏了四五曲头上已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于仲舒与念姝熟识已久,又时常听她弹唱,自然看出念姝这几首下来已有些费力,于是便趁着念姝奏完一曲对李陵说到:“这壶中仙的词作虽说经典,却非京城本地所出,李兄喜欢家乡的词人不错,也该领略领略我们京城的文人风采。不如让念姝姑娘唱一两首京城正当红的曲儿来听听。“

    ”壶中仙的曲子是为景州不同酒楼的歌女所作,为迎合那些女子的唱腔故而风格迥异,“李陵赞许地看着念姝说道,“姑娘能将这些词曲弹唱的一字不差实属不易,是李某为难姑娘了,可否请姑娘取笔墨来,在下不才,特为姑娘作曲一首赔罪。”

    这李陵竟要为她当场作词,念姝听说过一些才子七步成诗,这回有幸亲身经历,也来了兴趣。

    待她取来了笔纸,磨好了墨,李陵直接将那整张纸铺在了地上,跪坐着开始写,一气呵成,期间未曾停下来思索一次,想必是将才听念姝弹唱时已成文于胸。

    李陵大笔一挥,留下落款,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破旧的小印,拓于落款处,两人定睛一看,只见那文末白纸黑字,红底白印,皆为“壶中仙”。

    念姝拿起这首词给于仲舒看,疑惑地看着于仲舒,于仲舒点了点头,又看向李陵:”这字印好像确实是壶中仙所有,李兄就是那壶中仙?“

    ”李某出身贫寒,早些年与江湖人士来往甚多,前些年有段时间便是以此为生。“

    念姝眼珠一转:”那这有关壶中仙的传言又是从何而来”

    ”是个小戏法。“李陵抿嘴一笑,挑起一边眉毛,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划,”能否取个空茶壶来?“

    于仲舒把那桌上的茶壶倒空递了过去,只见李陵取过刚刚写好的词作,卷成了一个卷,对着茶壶吹了一口气,又敲了两下,竟将那常常的词卷竖直塞入了茶壶。

    两人纷纷看向那茶壶,之间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纸影。

    李陵又将手伸入茶壶,将那卷词抽了出来。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于仲舒本就对话本里描绘的那些江湖伎俩饶有兴趣,见李陵当场表演这等奇技更是好奇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戏法这种东西,说穿了就没有意思了,况且这也是一些漂泊浪荡,居无定所之人用以取巧,赖以维生的手艺,其中奥妙其实也很简单,但若是弄得人尽皆知那对这些本就难以糊口的手艺人来说岂不是雪上加霜。“李陵将茶壶放在桌上,把纸卷递给念姝,”不如先让姑娘试试这壶中仙的新作如何,这戏法的事儿,两位只要答应不外传,在下也不是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过要等到我们三人下次相聚之时。“

    “那简单,明日此地,不见不散。”于仲舒以为这李陵是在会馆闷坏了,一天不够尽兴。

    “下次相见,就是我此次科举夺得头名之后了,到时李某做东,望两位不要嫌弃。”李陵面带笑意,抬手一请,“还请两位一睹李某拙作。”

    “好,于某便等着看李兄金榜题名。”

    念姝接过他递来的词卷,对上了那双辉映在灯火下的眼眸。

    回忆起李陵看她的眼神,它不像于仲舒那般略带羞涩的纯真的喜爱神色;也不似这个绑走她的神秘男子那般充满不屑的高高在上的嘲弄姿态,李陵对她没有喜爱也没有轻贱,他自信,从容,仿佛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才华会令念姝折服,但也仅此而已,那彬彬有礼的态度中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冷酷。

    但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她能感觉到,在他的眼中,他们是平等的,甚至是同病相怜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念姝很好奇,为何一个身为本朝宰相得意门生且自信能高中状元的男子会对自己一个沦落于青楼的女子有共鸣,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她并没有与李陵进一步相交的打算。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都认为,他们之间不过是人生中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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