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陛下！”
马道上骏马疾驰，女子裙摆花一般扬向身后，宝马健硕的后腿扬起大块湿泥。
康宁府众官员官服齐整，朱紫琳琅。面朝着围栏正中的营帐直挺挺跪在潮湿的土地上。
不断有土坷垃穿过围栏砸在身上，却无人敢拂。精工细绣的官服不多时便积了一层厚泥，远处看去活是一座座新起的土丘。
弘治帝龙帐就伫立在营地中心，四周布满装备精良的兵丁，连鸟也不许飞过。
弘治帝合眼躺在榻上，帐内静谧而紧张，不时有御医不时上前查看探诊。
胡贵妃一把掀帘踏进帐来，高耸发髻长眉入鬓，凤眼眯起寒光逼人：
“陛下如何了？”
“请贵妃娘娘安”随行的太医院正躬身问安。
“少废话！”
“暂且无忧，只是……”
“只是是什么？”胡贵妃双目通红，几要瞪出血来。
“只是，陛下坠马时惊惧过度，又亲眼见五皇子救驾负伤，急火攻心。故而神思有损，如今只能看陛下自己是否愿意醒来了。”
“你的意思是陛下也有可能就这样一睡不醒了？”胡关月一步上前，当即惊跪得老院正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想来身体康健，想来应该不会发生娘娘担忧的情况。”
“本宫不要应该！”保养得宜的手重重拍在桌上，生生震裂两管春葱般的玉甲。
胡贵妃自小长在边关，性情急躁，哪怕已经入宫多年却依然举止如旧。
“……”满帐太医煞时被惊得如同鹌鹑。
岐黄之术，死生事也，向来是与天争寿。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医者也难说必胜。
渝贵妃深吸了两口气，强自压下澎湃的怒意：“圣躬欠安，但并无大碍，只是暂需清净修养。诸位都是宫中老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不必本宫多说了吧！”
众太医听着杀气腾腾的威胁，齐齐出了身冷汗，伏身应诺。
胡贵妃心绪杂乱也顾不得许多，又吩咐些宫中琐事，着重交代好太医给同样伤重的五皇子疗伤后便迈到榻边守着昏睡的弘治帝。
好好的春狩赛马，偏出了这等事。败坏情致不说，夫君儿子具负重伤。甚至有可能就此……
胡贵妃满心牢骚憋闷堵在心中，胸口像被踹了似地闷闷做痛，甚至没听见帐外内侍的报驾声，直到三皇子依礼向她请安才骤然回神。
随即便发现四个皇子中竟然只有三皇子李昶茂侍立在侧。
她心头火登时更旺，转头便是一阵怒骂，鬓边步摇因过于剧烈的动作直直甩过，险些抽在女子保养得宜的脸上：
“老四呢？他父皇还没醒，他倒是去哪儿逍遥了？也不怕一道天雷劈死他个不孝不悌的东西!”
孙嬷嬷知道主子心情不佳，拿四皇子撒气，低声回话：
“才刚跟着四殿下的护卫来报，说四殿下非说见到了可疑人，骑马追着那些人直进了最南边的树林。因为龙骑营是圣上亲兵，无旨不得擅离，这会儿他们才刚刚回来。”
康宁府的皇家猎场是片天然平原，围场外就是素以地势险峻著称的老山。当年太祖皇帝正是率军依靠着这里的复杂地形打赢了至关重要的一仗，奠定了大邺国基。所以后世子孙自太宗起，每隔十年便要驾临康宁春狩，以示不忘祖德。
渝贵妃想起来这次赛马之前，三皇子李昶茂和四皇子李昶玄因为前天自家侍卫扎营的事情在弘治帝面前半真半假地吵了一架，惹得弘治帝龙颜大悦。索性让他们把自己的亲卫都集合在一起打上一架，赢者占地做主，输的自觉让步。
至于他们俩身边的护卫之职就拨了两队龙骑营的兵士暂代。哪成想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弘治帝膝下一共五位皇子。
除去已故顺哲皇后嫡出却早夭的大皇子，顺利成人的皇子只有二皇子李昶森、三皇子李昶茂、四皇子李昶玄和渝贵妃胡关月自己所出的五皇子李昶荫。
其中四皇子李昶玄因生母清贵妃去得早，从小便养在当时的渝妃、现在的贵妃胡关月宫里。
此时弘治帝昏迷不醒，二皇子因为路上受了风寒早两天就烧得卧床不起下不来，五皇子因为弘治帝坠马时飞身去救自己也受了伤，失了不少血，此时也正等着太医诊治。
唯有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完好无损。
结果现在三皇子恭恭敬敬前来侍疾，看在众人眼里一个大大的孝字。
反而是她自己空有两个儿子，一个看似救驾，驾没救成倒是伤了自己；另一个干脆人影都不见。说追可疑人，可除了他自己，当时在场之人没一个看见什么可疑人的踪迹。
“废物！”
“养他一十五年，到时候一点用处没有！”胡关月低声暗骂。
远处垂着手的李昶茂不动声色弯唇，随即面容整肃朝胡关月走来，拱手道：
“渝母妃，院正刚说父皇伤了腿，接下来定然行动不便。儿臣看这康宁府的官员们也跪了许久，不如令其回衙，搜寻巧匠打造素舆，也算是让他们将功折罪。”
渝贵妃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院正透露了多少信息，一边轻嗤着李昶茂到底年轻气盛——
就这么等不及要收买人心！
“…你说得对。”她起身，向外看去，此次春狩她父亲惠国公因病未曾随行，家中子侄也都留于京中侍疾。因而此时一望，顿时生出孤立无援之感。
她本意欲寻觅自己的亲信屏退诸臣顺势为她最担心的事做些准备，却不料这动作无意使李昶茂误会她要亲自前去，忙上前拦住。
“母妃留步，父皇醒后定然最想看见母妃。况且您身份贵重也不宜单独会见外臣，儿臣斗胆代劳。母妃放心，儿臣去去就回。”
李昶茂素来油滑，便是接口也能说得天衣无缝，叫人无法拒绝。
他说完也不待对方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
后宫女眷不宜直见外臣，何况若论名分她终究也只是个妃子。
保养得宜的脸颊狠狠紧了紧，渝贵妃站在原地暗自恨了半晌，还是转去榻边，心底大骂李昶玄没用。
弘治帝登基二十余年，东宫却依旧空置。不说皇子，就连大臣都有不少在暗中蠢蠢欲动。若非弘治帝极厌恶皇子结党，恐怕现在的大邺朝堂未必会如此平静。
榻上的弘治帝发丝微散，四十多岁的人额上仍旧没有一丝皱纹，依旧同年轻时一样儒雅风流。胡贵妃纵然心思百转，可一照见弘治帝面色仍旧狠狠心痛了下，便不禁伸出手想要抚平那些乱发。眼瞧着一头乌发中夹杂的银丝，心里也不禁泛起抹年华易逝的慨叹。
想当初她奉先皇后命嫁于他做侧妃，心中诸般不悦，还曾为此同刚入内阁的父亲绝食相抗。
可孰料后宫风雨多年，还是她陪他到最后。而曾经高挂云端的心，也在不知何时牢牢系在了这个看似文弱实则英武明睿的男人身上。
丹凤眼中隐隐浮出细碎的泪：“陛下，快些醒来吧，臣妾还没和您相携白头……”
榻上的弘治帝似乎若有所察，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渝贵妃猛地睁开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狂喜：“陛下……？”
只是那声音实在微弱，她只得轻轻俯身，侧耳凑到弘治帝唇边想要听得更清，直等得腰都快酸了也没再听见。
渝贵妃疑心是自己太过执念听错了去，正准备起身时，耳边忽又传来一声呓语，简单两个字：
“山……”
“……泠”
“……”！
龙纹帘帐再次被突兀掀开，随即被风扬起，金线缂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金属特有的青光。而渝贵妃的脸色亦是同样铁青，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道上骏马疾驰，女子裙摆花一般扬向身后，宝马健硕的后腿扬起大块湿泥。
康宁府众官员官服齐整，朱紫琳琅。面朝着围栏正中的营帐直挺挺跪在潮湿的土地上。
不断有土坷垃穿过围栏砸在身上，却无人敢拂。精工细绣的官服不多时便积了一层厚泥，远处看去活是一座座新起的土丘。
弘治帝龙帐就伫立在营地中心，四周布满装备精良的兵丁，连鸟也不许飞过。
弘治帝合眼躺在榻上，帐内静谧而紧张，不时有御医不时上前查看探诊。
胡贵妃一把掀帘踏进帐来，高耸发髻长眉入鬓，凤眼眯起寒光逼人：
“陛下如何了？”
“请贵妃娘娘安”随行的太医院正躬身问安。
“少废话！”
“暂且无忧，只是……”
“只是是什么？”胡贵妃双目通红，几要瞪出血来。
“只是，陛下坠马时惊惧过度，又亲眼见五皇子救驾负伤，急火攻心。故而神思有损，如今只能看陛下自己是否愿意醒来了。”
“你的意思是陛下也有可能就这样一睡不醒了？”胡关月一步上前，当即惊跪得老院正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想来身体康健，想来应该不会发生娘娘担忧的情况。”
“本宫不要应该！”保养得宜的手重重拍在桌上，生生震裂两管春葱般的玉甲。
胡贵妃自小长在边关，性情急躁，哪怕已经入宫多年却依然举止如旧。
“……”满帐太医煞时被惊得如同鹌鹑。
岐黄之术，死生事也，向来是与天争寿。即便是最负盛名的医者也难说必胜。
渝贵妃深吸了两口气，强自压下澎湃的怒意：“圣躬欠安，但并无大碍，只是暂需清净修养。诸位都是宫中老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不必本宫多说了吧！”
众太医听着杀气腾腾的威胁，齐齐出了身冷汗，伏身应诺。
胡贵妃心绪杂乱也顾不得许多，又吩咐些宫中琐事，着重交代好太医给同样伤重的五皇子疗伤后便迈到榻边守着昏睡的弘治帝。
好好的春狩赛马，偏出了这等事。败坏情致不说，夫君儿子具负重伤。甚至有可能就此……
胡贵妃满心牢骚憋闷堵在心中，胸口像被踹了似地闷闷做痛，甚至没听见帐外内侍的报驾声，直到三皇子依礼向她请安才骤然回神。
随即便发现四个皇子中竟然只有三皇子李昶茂侍立在侧。
她心头火登时更旺，转头便是一阵怒骂，鬓边步摇因过于剧烈的动作直直甩过，险些抽在女子保养得宜的脸上：
“老四呢？他父皇还没醒，他倒是去哪儿逍遥了？也不怕一道天雷劈死他个不孝不悌的东西!”
孙嬷嬷知道主子心情不佳，拿四皇子撒气，低声回话：
“才刚跟着四殿下的护卫来报，说四殿下非说见到了可疑人，骑马追着那些人直进了最南边的树林。因为龙骑营是圣上亲兵，无旨不得擅离，这会儿他们才刚刚回来。”
康宁府的皇家猎场是片天然平原，围场外就是素以地势险峻著称的老山。当年太祖皇帝正是率军依靠着这里的复杂地形打赢了至关重要的一仗，奠定了大邺国基。所以后世子孙自太宗起，每隔十年便要驾临康宁春狩，以示不忘祖德。
渝贵妃想起来这次赛马之前，三皇子李昶茂和四皇子李昶玄因为前天自家侍卫扎营的事情在弘治帝面前半真半假地吵了一架，惹得弘治帝龙颜大悦。索性让他们把自己的亲卫都集合在一起打上一架，赢者占地做主，输的自觉让步。
至于他们俩身边的护卫之职就拨了两队龙骑营的兵士暂代。哪成想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弘治帝膝下一共五位皇子。
除去已故顺哲皇后嫡出却早夭的大皇子，顺利成人的皇子只有二皇子李昶森、三皇子李昶茂、四皇子李昶玄和渝贵妃胡关月自己所出的五皇子李昶荫。
其中四皇子李昶玄因生母清贵妃去得早，从小便养在当时的渝妃、现在的贵妃胡关月宫里。
此时弘治帝昏迷不醒，二皇子因为路上受了风寒早两天就烧得卧床不起下不来，五皇子因为弘治帝坠马时飞身去救自己也受了伤，失了不少血，此时也正等着太医诊治。
唯有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完好无损。
结果现在三皇子恭恭敬敬前来侍疾，看在众人眼里一个大大的孝字。
反而是她自己空有两个儿子，一个看似救驾，驾没救成倒是伤了自己；另一个干脆人影都不见。说追可疑人，可除了他自己，当时在场之人没一个看见什么可疑人的踪迹。
“废物！”
“养他一十五年，到时候一点用处没有！”胡关月低声暗骂。
远处垂着手的李昶茂不动声色弯唇，随即面容整肃朝胡关月走来，拱手道：
“渝母妃，院正刚说父皇伤了腿，接下来定然行动不便。儿臣看这康宁府的官员们也跪了许久，不如令其回衙，搜寻巧匠打造素舆，也算是让他们将功折罪。”
渝贵妃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院正透露了多少信息，一边轻嗤着李昶茂到底年轻气盛——
就这么等不及要收买人心！
“…你说得对。”她起身，向外看去，此次春狩她父亲惠国公因病未曾随行，家中子侄也都留于京中侍疾。因而此时一望，顿时生出孤立无援之感。
她本意欲寻觅自己的亲信屏退诸臣顺势为她最担心的事做些准备，却不料这动作无意使李昶茂误会她要亲自前去，忙上前拦住。
“母妃留步，父皇醒后定然最想看见母妃。况且您身份贵重也不宜单独会见外臣，儿臣斗胆代劳。母妃放心，儿臣去去就回。”
李昶茂素来油滑，便是接口也能说得天衣无缝，叫人无法拒绝。
他说完也不待对方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
后宫女眷不宜直见外臣，何况若论名分她终究也只是个妃子。
保养得宜的脸颊狠狠紧了紧，渝贵妃站在原地暗自恨了半晌，还是转去榻边，心底大骂李昶玄没用。
弘治帝登基二十余年，东宫却依旧空置。不说皇子，就连大臣都有不少在暗中蠢蠢欲动。若非弘治帝极厌恶皇子结党，恐怕现在的大邺朝堂未必会如此平静。
榻上的弘治帝发丝微散，四十多岁的人额上仍旧没有一丝皱纹，依旧同年轻时一样儒雅风流。胡贵妃纵然心思百转，可一照见弘治帝面色仍旧狠狠心痛了下，便不禁伸出手想要抚平那些乱发。眼瞧着一头乌发中夹杂的银丝，心里也不禁泛起抹年华易逝的慨叹。
想当初她奉先皇后命嫁于他做侧妃，心中诸般不悦，还曾为此同刚入内阁的父亲绝食相抗。
可孰料后宫风雨多年，还是她陪他到最后。而曾经高挂云端的心，也在不知何时牢牢系在了这个看似文弱实则英武明睿的男人身上。
丹凤眼中隐隐浮出细碎的泪：“陛下，快些醒来吧，臣妾还没和您相携白头……”
榻上的弘治帝似乎若有所察，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渝贵妃猛地睁开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狂喜：“陛下……？”
只是那声音实在微弱，她只得轻轻俯身，侧耳凑到弘治帝唇边想要听得更清，直等得腰都快酸了也没再听见。
渝贵妃疑心是自己太过执念听错了去，正准备起身时，耳边忽又传来一声呓语，简单两个字：
“山……”
“……泠”
“……”！
龙纹帘帐再次被突兀掀开，随即被风扬起，金线缂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金属特有的青光。而渝贵妃的脸色亦是同样铁青，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