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这边已经是喝上茶了。

    搁着袅袅雾气,天水问:“对了老头,你刚刚说山中有猛兽,是什么猛兽啊?只要不是熊什么的她都不在话下。”

    老头头也不抬:“大老 虎。”

    天水:“...”他二话不说就往山下去了。

    老头还没发现人没了,又慢悠悠的说:“放心,不吃人。”眼一睁,影都没了。

    江不尽随瀑布而下,被水流卷得七荤八素的,勉勉强强够得到树枝,可是树枝又折了。还好她六岁那年之后便学了凫水,但浮浮沉沉的还是喝水喝得够呛。

    好不容易上了岸,狼狈得要命,包袱也湿了,傍晚的寒风一吹,直教人打哆嗦。

    这傻丫头还以为是铸剑大师对她的考验,纵使通身狼狈也不吭声。但是她有点懊恼,事情发生得突然,打乱了她要走的路,眼瞧金乌西沉,这下连记号都寻不到了,如何还能找着铸剑大师呢?

    她走投无路,只能沿河东下。又走出五六里,方见桃花林。可这桃花林着实诡异,粉瘴丛生,落英缤纷。林中桃树层层叠叠,叫人一眼玩不到头,其中不断传来女子嬉笑、戏水之声。

    江不尽寻思着进去问一下路吧,总好过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乱窜吧。

    她往里迈步,可是入林之后女子的嬉笑声却全然消失了。江不尽心中疑惑,便放慢了脚步。突然,拔剑腾地往后转去,木剑直直地架在一位桃腮粉面的女子脖子上。

    女子愣了,江不尽也愣了。她连忙收起剑,行了个抱拳礼,故作高深地说:“是在下唐突,冒犯姑娘了,姑娘莫怪。”

    女子却是掩面笑了起来,挑逗道:“哎呀呀,哪里来的小公子。一见面就把剑往奴家脖子上搁,吓死奴家了。”

    江不尽一时忘记自己是男扮女装的身份,囧在那里像个呆头大鹅,惹得女子笑的越发清脆。

    女子笑久后便掩了笑意,勾着嘴角拍拍玉手:“好姊妹们,出来吧。看我逮了个白白生生的小公子!”

    一群女子从桃花树后涌了出来,争先恐后的问江不尽“哪里来”“做什么”“吃什么长大的”“外面世界有多大”...粉衣女子桃娘看一时半会讲不完,便邀江不尽前往桃源屋社入住,江不尽欣然前往。

    一进到屋子里江不尽便卸下装备,在屋里踱步打量起来。房内装饰精美,物品摆放多以桃花因素,当地特色。

    一推窗,一副人间绝境图便如人眼眸:这里柳暗花明,人人怡然自乐,好似人间天堂,让外乡之客忍不住舍下世间纷扰,就此留在其中。

    “叩叩叩”敲门声打断江不尽的眺望,桃娘提起裙摆迈步踏入房中,说手中端着的饭菜是姑娘们盛情款待江不尽的。

    “尝尝我们自己酿的桃花酿,很甜的。”桃娘笑眯眯的,眸子紧紧望着江不尽说,“已经很久没有人进过这片桃花林了...”

    她叙叙叨叨的和江不尽讲着村子里的琐碎事,眼神暧昧地看着江不尽一杯一杯地灌酒。她心中清楚,这桃花酿世间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她看着江不尽眼神迷离,不胜酒力,醉倒在桌上。

    村落笼罩于夜色中,河道两旁散落的人家此时此刻灯火尽灭,陷入一阵寂静之中。连本该欢快的流水好像都停止了奔波,走进平缓。

    江不尽呼出的热气快要把她烧着了,这桃花酿喝得平缓,却不知如此上头。在昏暗烛火之下眼神愈发水汽弥漫。突发奇变——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桃花美人笑吟吟着问她:“小公子,奴家这些年来独身一人,如今遇着了你,惊觉你是我命中有缘人。公子可否留下,与奴家生生长相伴...”

    江不尽的脸埋在臂弯下,看似醉死过去了,根本给不了反应。

    就在桃娘以为胜券在握,要去为江不尽宽衣解带时,一只手啪地抓住她的手腕。

    桃娘错愕抬头,却见江不尽哪有半点醉意。她起身就要动手强行留人,却不曾料到木剑已经搁置她玉颈之间。

    她沉默半晌,最终幽幽叹出口气:“公子何时发觉的?”

    “我并非什么公子,我是女子。你的魅惑之术对我自然无用。而且村中并无男子、老人和孩子,这哪是寻常村落该有的样子?”

    “哈,千算万算,原来一开始我就计算错了方向。”

    “你为何要灌醉我,莫非是想害我性命?”

    “公...小姐,奴家给你讲个故事吧。十年前有位舞女,最擅长跳楼心月此舞,一时名动京华...”

    这名舞女自小就被养在教坊之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偏偏最喜欢晏几道的词,唤作《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相逢犹恐是梦中。”一首词唱尽天下有情人爱恨别离,叫她好生落泪。

    从此她便只舞楼心月,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名声大噪。那年三月桃花低飞,叫她在春水桥下与命中之人相逢。后来珠流璧转,露往霜来,她也没能忘记一面之缘下那人的眉眼。

    她那日在春水桥下与侍女漫步,却不想因其容貌而遭小人窥伺。等她发觉侍女被人流挤散时便想折返去寻,这不料贼人等她到人少的地方就突下毒手。她慌急了,尖叫却被掩盖与掌。就在她绝望之际,传来清朗的少年音色:“贼人住手!”她抬起水眸盈盈一望,少年就这么撞进她眼眸之中,在她一生留下重彩浓墨的一笔。

    后来的情节便如流传与世的画本所写,少年将军英雄救美,貌美少女一见倾心。可她并不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女子,而是最低微不过的歌伎舞女,她配不上将军。

    故事说道这里,桃娘恍惚一瞬,喃喃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物是人非。竟快忘了他姓甚名谁,最刻骨铭心的...”

    少年将军并没有告诉暮桃真实身份与姓名,只让她唤他阿祁。暮桃看他身份尊贵,身边有小厮陪伴,不敢僭越。可祁公子却并不唾弃暮桃的身份。

    “姑娘何必自轻自贱。我看姑娘谈吐不凡,举止端庄。可谓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这一番话夸得暮桃含羞带怯,对这位公子的好感又多舔几分。又与公子交谈几句后便邀请公子日后到望仙楼里喝酒,再依依惜别。

    相约之日已到,暮桃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拍开尘封多年的桃花酿。只等夜幕降临,与君酌酒话谈。她甚是开心,阿祁夸她酿酒的手艺好,酒甜不醉。她说,酿酒的人早已醉过千百回了,只有醉过,才能酿出不醉的酒。

    她又为他舞尽一曲楼心月,刚刚还说不醉的少年眼神已经迷离了,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暮桃见此,便为其宽衣解带。

    谁知少年一把按住他的手:“暮姑娘,你干嘛?”

    “公子何必婉拒,奴家卖艺不卖身,是清白女子。公子当日救我,奴家无以为报,只有这副身体。公子应约如赴,奴家以为公子不会嫌弃...到底是会错公子意了,奴家对不住公子。”

    阿祁一听,当下是又气又恼:“暮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我救你是因为这是男子的责任,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应你是因为我对你心有好感,但祁某不是猥琐小人。我不会以此来胁迫你委身于我!”

    暮桃愣住了,她说:“公子,从来没有人会说这种话。在世人眼中,舞姬...算能得如此情意么?”

    阿祁只问:“暮姑娘,你心中到底喜不喜欢我?”

    答案毋庸置疑,阿祁不等暮桃回答完便俯身吻上红唇,说:“我唤你桃娘,你跟我走吧,我为你赎身。”

    就这样,暮桃赎身后与阿祁住在京城的一套小园子里。他们在里面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在里面成亲拜堂,齐眉举案。

    平淡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期间丈夫早出晚归,闲暇时也会带她到城外踏青拜佛。她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会不怀疑自己枕边人的身份呢?但是她太过贪恋这种平淡安然的日子,却忘了这一切都如水月镜花一般易碎。

    变故发生在他们成婚后第三年的冬天。在桃娘一生里,再也没有那般冷的天了。

    家宅小院被人猛的踹开,桃娘去看发生何事。还没走到前堂便被人擒住,硬生生被压着跪在地上。这一切的变化快到甚至让她发不出声音。

    “阿祁呢?怎么只有一个女人在家?”一个头发花白,眼神却闪着寒光的老人质问桃娘。

    “你们是谁?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等我丈夫回来小心着去官府吃板子!”

    老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一样:“丈夫?你可知道你所谓的丈夫是什么身份?岂是尔等贱民可配得上的?别做白日梦了,恐怕他甚至都没告诉过你他的真实身份吧?不过不重要,你也确实不需要知道。”

    桃娘被打晕带走,等阿祁高高兴兴回到家中时,迎接他的不是贤良妻子,而是满地狼藉。他眉间一狠,撒腿就向将军府跑去。

    桃娘醒时发现自己手脚被捆,身在柴房。隐隐听到前堂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等阿祁回来了,立马安排他与国公府大小姐成亲。这三年出去疯的真是形骸放荡,竟随便找了个青楼女子成亲,这要是让有心之人传出,这以后对他建功立业是多大影响!”

    “老爷,这,只怕少爷不同意啊。您不是不知道少爷最重情意了,我看,他对这女子是有几分真心,如若强迫少爷,我怕他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傻事啊...”

    话音未落,便被风尘仆仆赶过来的阿祁打断了:“桃娘呢?你们敢动她?”

    “碰”的一声,老人手里的棍杖打得阿祁说不出话。毕竟是戎马半生的将军,即使老了,手劲也非一般人可比拟。

    “混账!这三年你可是还没玩够?别以为你天天去军营历练别人就瞧不出什么了,你和那风尘女子如若被有心人看了去,你的一生就辉了!  ”

    “毁了?什么叫毁了!我的人生都要按着你的规划来进行才不回毁是吗?你毁了我父亲的人生,如今还想毁掉我的人生吗?!还有,桃娘不是风尘女子,她是我一生一世的妻!”

    没人再和他对话了,只有老人轻飘飘的一句:“家法伺候。”

    棍杖敲打皮肉之声响了多久,桃娘的泪便流了多久。她不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阿祁平安。

    她被带到大堂前跪下,可是脊背却不弯一点。这点老人很是欣赏,赞扬女子有如此气魄。但是赞扬归赞扬,他眼里还是容不下这粒沙子。

    “你今日在柴房,应当听到我与阿祁的对话,也应当明白他与你的身份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觉得你如此聪明的女子应当知道如何选择。”

    “暮桃知道,但求老爷不要再为难高中。公子那边...自由我去说。”

    阿祁修养一个月后终于见到了桃娘,他以为老爷子终于能允许他们在一起,可桃娘一句话却让他万劫不复。

    “祁公子,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什么?桃娘你在说什么胡话?爷爷会答应我们在一起的。你莫要再说这些让我不开心的话了。”

    “我没开玩笑。祁公子,这么多年,我从不知道你的身份,在别人看来是我梦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可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我,我立马就和你走,我和你一起浪迹天涯海角,隐居山林,不再让人找到我们,我们做一对闲云野鹤好不好!”

    桃娘却轻轻掰开了他紧握的手,温柔却又坚定:“你走了,天下将士又怎么办呢?天下百姓谁又来庇佑呢?我们,断了吧。你娶你的金枝玉叶大小姐,何必与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阿祁彻底慌了:“桃娘,是不是我爷爷对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听!我从未轻贱过你,我也不喜欢什么千金大小姐,我的心只给了你。欺你瞒你是我不对,我建功立业,你留下来好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这八尺的男子汉却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泣不成声。

    “可是阿祁,你现在连你自己都护不住。你又谈何护住我?你猜我为何三年都不曾过问你身份与行程?因为我不爱你!你于我而言,只是一张饭票,供我吃供我住,一个为我千金赎身的冤大头罢了!可怜你傻傻的养我三年,天底下,没有再比你傻的男子了。如今老爷赐我白银千两,许我后半生无忧,我不用再和你一起了。”

    “我不信你是这种人,桃娘我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叮”玉簪掉到地上。

    碎了。

    “祁公子不必多言,你我之间,犹如此簪。”这是阿祁给她买的簪子。

    于是阿祁不再说话,只满脸麻木的看着女人窈窕的身影愈走愈远。最后,像不曾到访过他人生一般。

    桃娘没有哭,她的泪早就在那天的柴房里流干了。老将军的赏赐她不要,她的情爱怎能用钱财来玷污。她回到园中收拾行李,只身踏出京城。

    三年前暮桃销声匿迹,三年后桃娘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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