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到大,满愿最讨厌的都是夏季。

    不仅是讨厌汗液滞留皮肤,混合飞扬尘土的黏腻感,更多的是讨厌空气中涌动的那股热流带来的窒息感。

    公交车上没有安装空调,再加上山路崎岖,路面凹凸,车走的摇摇晃晃,满愿只觉得隔夜的晚饭都要被晃出来。

    但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干呕了许久,却也只吐出了水。

    张集县的城乡公交,原本有空调车和普通车,但空调班次的票价要比普通班次贵上一两块钱。

    县里没有什么支柱型产业,青壮年几乎全部在外务工,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节俭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所以即便只是一两块的差距,也只会选择普通车。

    久而久之,空调车创造不出效益,理所当然的被取消。

    手机猛然震了一下,满愿划开屏幕,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来电。

    “喂!满满?我是你邵叔,到哪儿了?”

    邵叔标志性的大嗓门,口音透着亲切。

    满愿瞬间反应过来,邵叔这是特地来接她的。

    “邵叔,我大概……”

    满愿偏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除了高耸的石壁就是望不见头的竹林草木,满愿停顿片刻后,凭借记忆,准确判断出自己的位置。

    “二十分钟左右到路口,麻烦您再等我几分钟。”

    满愿家在山下村,在公交车运行路线的大路下车之后要走小路回村。

    虽然县里考虑山下村和更为偏僻的山上村,两个村子平日里的出行,特地请的山上村的司机,但一天也只有一班车,早上六点一班出,晚上五点回。

    偶尔紧急情况,只能拜托村里唯一有私家车的邵叔。

    “满满,不急,邵叔等你。家里......家里也不急。”

    邵叔话落音,满愿眼眶一酸。

    “好,谢谢邵叔。”

    家里不着急,姑奶奶已经去世了。

    昨天下午满愿接到奶奶电话,说姑奶奶情况不好,让她回来一趟。

    她听完没有犹豫立即请了假,还是没能赶上。

    姑奶奶是老来女,和爷爷是亲兄妹,年纪上却差了十几岁,比满愿爸妈也就大上不到十岁。

    姑奶奶二十岁嫁人,后生了个女儿,和满愿只差三岁。

    小姑姑满玉出生没两年因为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至今也只有不到十岁的智商。

    因为这事,姑奶奶夫家人想扔掉小姑姑满玉。

    姑奶奶舍不得,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对于父母早亡的满愿来说,姑奶奶填补她人生中母亲这一角色的空白。

    满愿拼了命学习,拼了命学习。

    她想带一家人跑出大山,想给她们安稳富足的生活。

    她以为,她还有很多时间。

    心头似有密密麻麻的针扎过,蔓延出一片绵密的疼。

    “满满!”

    满愿惊醒,抬头。

    司机师傅忘记了她要在路口下车,公交没能及时停下,来接她的邵叔追着公交喊她的名字。

    “师傅,麻烦您停一下!”

    公交停稳时,邵叔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佝着腰双手搭在大腿上。

    他皮肤晒的黝黑,一咧嘴露出一口大板牙。

    满愿一下车,手里的手提箱被接了过去。

    “脸色怎么差?是不是没吃东西?”

    邵叔上上下下打量她,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吃了,是天气热。”

    满愿撑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

    “那就好,上车。”

    不知道卖了多少手的老旧面包车,车身坑坑洼洼,却到处都干干净净,车轮毂锃亮。

    “满满回来了!”

    自驾探位出个头,肤色、眉眼和邵叔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邵静哥。”

    邵静是邵叔的儿子,和邵叔一样的天生热心肠。

    满愿知道,邵静肯定是回来给姑奶奶抬棺的,车里还有作为代表回来奔丧的其他人,都是村邻。

    大家很照顾她的情绪,一路安静。

    满愿无心搭话,偏了个头盯向车外,只靠不断地喝水,缓解焦虑的心情。

    “竹编厂有人接手了?”

    路过荒废的竹编厂时,邵静惊讶道。

    老话说的不错,靠水吃水,靠山吃山。

    山里随处可见的竹子,在不富裕的年代养活了大半的村人。

    竹编厂当年特意设计,用竹子搭的大门,早在多年前的一场暴雨里坍塌成一片废墟。

    如今仅是经过,随意一眼便瞧见的院里杂草丛生。

    爷爷生前,和奶奶姑奶奶是竹编厂的工人。

    满愿从小学到初中,小到铅笔大到学费,都是在这里挣来的。

    所以从前满书本的墨香里,满愿总能嗅到若有似无的竹香气。

    厂子已经破败,遥当年最红火的时候,一个竹编厂养活了山下和山上两个村的人。

    “满满,我记得陈既安特别粘你?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邵静问。

    陈既安是当时竹编厂老板,陈如林,陈爷的外孙,是满愿的小跟班。

    许多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满愿还在出神,听到邵静的话,怔了下。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大记得了。”

    邵静有心活跃气氛,让她一句话噎了回去。

    “听说县里有计划把竹编厂重新做起来,前前后后来多少人了。嫌偏僻,太远,嫌交通不便……没人接。”

    邵叔双手搓了把脸,苦笑出声。

    “真快啊,都十几年了。”

    邵叔常年务农,十只手指八根缠了创口贴,独留在外的小指,也满是细小皲裂。

    几句话后,车内再次陷入沉寂。

    沿着山路继续前行,不多久,视野陡然开阔。

    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梯田纵横交错,远处青山环抱。

    青葱禾苗叠翠山,涛涛绿波和蓝天白云相映,山下村坐落其中,古朴而安宁。

    走了二十几年回家的路,满愿这一次只觉得陌生。

    满愿静静跟在邵静身后,下车后经过几个拐弯听见唢呐声,陡然间迈不动步子。

    “满满?”

    邵静回头,神色担忧。

    “我没事。”

    满愿佯装若无其事。

    老人都说人走了,葬礼是最后一程。

    喜事不请不去,白事不请自来,这是多少年来的老规矩。

    满愿没来得及赶回来,村里人自发把事情都料理了起来。

    姑奶奶的棺材摆在堂屋正中央,小院的空地上搭了棚,棚里摆了桌椅,供来吊唁的人休息。

    奶奶搬了一个小板凳瑟缩在角落,半边身子倚靠在墙上侧坐着,双目无神,紧抿着嘴,看众人来来往往的忙碌。

    嗓子干的发胀,刺痛。

    刻意忽视的悲伤在此刻卷土重来,胸腔内一阵阵的抽疼,满愿下意识捂紧心脏。

    “奶奶。”

    满愿怕惊着奶奶,出声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却不想一出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奶奶抬眼的瞬间目光还在游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等看清满愿,颤颤巍巍撑起拐杖,勾着背蹒跚起身。

    “满满回来了。”

    奶奶拉起满愿右手。

    “我们满满回来了。”

    满愿咬唇,压制住哭腔。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的满满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看看你姑奶奶。”

    奶奶紧握满愿的手微微颤抖,带着她一步步向屋里走。

    “快,给姑奶奶磕头。”

    奶奶还当她是小孩子,嘱咐道:“磕三下。”

    一下,

    两下,

    三下。

    爸妈去世时满愿还小,她记忆中第一次直面亲人离世,是初中一年级时,爷爷的葬礼。

    她没办法接受爷爷的离开,在葬礼上嚎啕大哭,拦着不让下葬,任姑奶奶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是奶奶一巴掌打醒她。

    “爷爷走都走不安心,你就开心了?”

    奶奶板起脸,恨铁不成钢。

    为这一巴掌,满愿满怀怨气和奶奶冷战了有半月余。

    她怨奶奶为什么不理解她舍不得爷爷。

    很多年之后满愿才理解,中年丧子丧媳丧夫,只留下不顶事的孙女儿,和小姑子一起撑起一个家。

    奶奶是不敢哭,是不能哭。

    满愿起身,不小心踉跄两步。

    幸好背后及时伸出来的双手,撑住她倾倒的身体。

    她侧身,被迫抬头。

    对方高大她半个头,身穿肃穆的黑衬衫,在老屋中显得格外扎眼,本人却有种介乎少年与成熟之间,微熟的青涩感。

    眼神对上的刹那,他瞬间红了一双眼。

    他努力扯出一抹笑,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谢谢。”

    满愿只当是奶奶的熟人,礼貌抽出手臂,后退一步,疏离道谢。

    他的眼神却像是认识她,嘴唇微微张开,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猝不及防地打断。

    “满满哟!你姑奶奶她走了,她走了,她走咯......”

    奶奶小声的呢喃。

    “她怎么就走了呢?”

    奶奶开始哭的很克制,只是唇角微微抽动,直到满愿搂住她,她才终于卸下防备放声大哭。

    “满满哟!满满哟!”

    仿佛只有不停呼唤她的名字,奶奶内心才能得到些许慰藉。

    同样的场景,两人似乎互换了角色。

    满愿没心情细究眼前的陌生人,蓦地红了眼,胸口似被无形重锤锤打了一下。

    悲伤席卷四肢百骸,裹挟吞没她的全身,促使她肩膀垮塌下来。

    她用尽全力,才勉强克制身体震颤。

    满愿不敢出口安慰,害怕一出口便会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只能心疼地将瘦成皮包骨的老太太揽入怀中,学着小时候奶奶安抚自己的动作,轻柔拍拍她的背。

    凌晨三点,屋内站满来送姑奶奶的人。

    “满满。”

    哀乐声中,邵叔熬红了眼,示意满愿抱起姑奶奶的照片。

    “满满,别怕,邵叔陪你。”

    邵叔哽咽。

    满愿从前最怕炮仗声,可今天,在一路鞭炮声中,她走的极慢。

    亲手送姑奶奶进火化炉,又亲手替姑奶奶拾骨,装进四四方方的匣子里。

    从前矮矮胖胖,喜欢搂着满愿唱歌的姑奶奶,最后的最后,成了小小一坛。

    空档的院子内,满愿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哭。

    将骨灰坛抱在怀里,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那哭声,来自于自己。

    满愿仰头。

    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她的发梢。

    不知站了多久,满愿只觉得双腿发麻。

    直到头顶出现一把伞。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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