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雨势渐收,绵延的群山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唢呐声在寂静中低吟高唱,缠绵而苍凉。

    “落棺!”

    主事人的一句高喊,将满愿从游离中拉了回来。

    满愿昨晚在村邻的言语中拼凑出姑奶奶病情全貌。

    姑奶奶年前因为腹痛不止去被镇医院才去的县医院,入院经过检查高度怀疑是胰腺癌。

    她在医院住了两天,没等结果出来就回了村里,后来每隔几日请公交师傅帮忙带止痛药。

    过年满愿在家待了三天,这三天里,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陈既安!满香找不到了,你能帮我找找她吗?”

    满愿听见“陈既安”这个名字,回头,眸子里划过一丝震惊,很快被悲伤代替。

    满香是姑奶奶的名字。

    满愿作为孝子无暇顾及奶奶和满玉,陈既安就一直守在奶奶和满玉身边,护着她们。

    此刻的满玉像是感觉到什么,死死拽住陈既安的衬衫下摆,祈求。

    她相当于十来岁的孩子,还不懂生死,只知道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不见了。

    像是给平静无波的水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众人面露不忍,纷纷撇开了眼。

    眼见陈既安没有动作,满玉当即慌了神,大哭出声,改为双手抱住陈既安的手臂。

    “满香呢?满香不见了?我要满香!”

    “小姑姑......”

    陈既安哽咽了下,不知道如何解释姑奶奶离世这回事。

    满愿顿了顿,将悲戚敛回喉咙深处,抬手向满玉招了招。

    “小姑姑,过来。”

    满玉摇头,眼里含着泪花,怯生生向陈既安背后躲了躲,不肯过去。

    “不要,满满坏!膝盖痛。”

    她大声控诉。

    平日里村里人心疼满玉都依着她,凌晨要送姑奶奶去火葬场,她赖床发脾气,奶奶哄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效果。

    是满愿从屋后折了一根竹枝条,厉声道:“满香平常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让你听我的话?现在我数三个数。”

    “1!”

    “2!”

    3还没出,满玉知道满愿不会惯着她,立刻起身。

    “满香说满玉要听满愿得话!起来了起来了!快扔掉!”

    满玉不懂为什么要起那么早,要一次又一次跪谢放鞭炮的村邻,但她每一次想用逃跑,满愿都会拿出随身的竹枝条,轻抽一下她小腿。

    两人僵持几秒,陈既安颔首,在满玉耳边低语了几句。

    满玉眼神一亮。

    “真的?”

    “真的。”

    陈既安冲她点头。

    “那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谎话的是小狗!”

    满玉伸出手指,陈既安配合的和她勾勾手指。

    “好了,去吧。”

    满玉蹦蹦跳跳到满愿面前。

    “满满,我来了!”

    满愿替满玉拢好凌乱的发丝,对上满玉天真不谙世事的眼神,泪水不受控制陡然流了出来。

    “满满!满满不哭!满玉不痛了不痛了!”

    满玉慌乱地为她擦眼泪,可眼泪愈擦愈多,她苦恼的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咬了咬牙,摘下用来装饰麻花辫的发带,往满愿脸上抹。

    “不哭了不哭了,满玉以后都听满满的话。”

    丝巾是满愿送给满玉,满玉最宝贝的东西,日常根本不让其他人碰。

    满愿阖了阖双眼,深呼吸几口调整了下心绪,再睁眼时眼泪已然止住,只是双眼依旧通红。

    “谢谢小姑姑。现在满满想磕头,小姑姑陪我一起,好不好?”

    满玉捏紧发带,低头看看膝盖,想拒绝但又害怕惹满愿哭,咬咬唇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满愿将她小动作都看在眼里。

    “好!听满满的。”

    挣扎过后,满玉咬牙点头。

    农村里家家户户田多地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早早选了地方作为长眠地。

    满愿爸妈没到规划的年纪意外离世,地方是爷爷选的,选在半山腰,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家小院子。

    爷爷说一家人不能离太远,所以他也睡在这里。

    现在,姑奶奶也睡进这里。

    “能回家了吗?膝盖好痛。”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满玉拉着满愿撒娇。

    “好,我带小玉回家。”

    满愿没有回答,奶奶代替满愿牵住满玉。

    奶奶昨天痛哭过一场后,今天精神好了许多,只是鬓间黑发又少了一撮。

    奶奶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

    “别待太久,我和小玉在家等你。”

    满愿鼻子酸了下,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她慌忙低头,避开奶奶的目光。

    陈既安一步三回头,陪着奶奶和满玉下山。

    满愿目送他们。

    她们的身影逐渐被丛林草木遮掩,消失,满愿收回目光,看向新立的墓碑。

    姑奶奶慈眉善目,一如既往笑容温柔。

    在爷爷奶奶和姑奶奶的呵护下,她渡过了很快乐的童年时光,所以成年后满愿一心想扛起这个家。

    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失职。

    “满满......”

    陈既安是跑回来的,因为跑的急,在满愿面前一米处停下后,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胸腔剧烈起伏,他的双颊和眼眶都染了红。

    陈既安不放心满愿一人。

    “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吗?”

    阳光滑落发梢,打在陈既安浓密的眼睫上,在眼睑上晕出一片阴翳。

    陈既安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跟在满愿的身后,但又和小时候不一样。

    至少和满愿记忆里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以致于她没认出他时,将他定位成奶奶新认识的陌生人,也没将他和陈既安三个字联想在一起。

    陈既安出生时是槐树花开的初夏,五岁的满愿满心期待见刚出生的婴儿,却大失所望。

    “好丑!红彤彤的像猴子屁股!奶奶,我以前也这么丑吗?”

    满愿在电视上看过动物世界,纪录片里猴子屁股就是这样。

    陈既安不知道被她尖叫声吓到,还是不满她说他丑。

    总之,满愿的话刚一落音,他就大哭起来。

    “小女子哟!”

    满愿闯了祸,试图捂住陈既安的嘴,却被奶奶一下抓住手扯回来。

    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忙抱起陈既安,收拾残局。

    “我们既安多好看!是不是?”

    “奶奶,你骗人!”

    满愿较真儿。

    “奶奶怎么会骗人?既安还小,过两天就好看了。”

    满愿半信半疑。

    “真的?那他不好看能扔换一个吗?”

    原本在奶奶怀里渐渐止了哭的陈既安,猛然哭的更大声,似是在抗议。

    满愿后知后觉说错话,改为捂自己的嘴,滑稽样子惹得一屋子人忍俊不禁。

    “冤家!”

    奶奶也跟着笑。

    那时谁也没想到,牙牙学语,连妈妈都不会喊的陈既安,喊出的第一个词会是“满满”。

    村里人见陈既安爱黏着满愿,便故意告诉陈既安,满愿形容刚出生的他像猴子屁股。

    陈既安没恼,当面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似的反驳:“那时候我不好看,满满才不喜欢。现在我好看了,满满喜欢。”

    私下却当满愿面前哭唧唧,“满满是因为我不好看不喜欢我吗?那我以后好看了,满满要喜欢我,好不好?”

    满愿烦不胜烦,便带着陈既安上门找人对峙,直到人道歉,陈既安才破涕而笑。

    “我最喜欢满满了!”

    满愿上小学时村小还没和镇里合并,只要不上学都会去厂里,等着爷爷奶奶姑奶奶一起回家。

    幼年陈既安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每天掐时间搬个小板凳,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下雪,都坐在大门处等满愿,谁劝都不行。

    晚上分开时,他会拉着满愿,依依不舍不愿意放开手。

    “满满,明天一定要来,我会等你哦!”

    陈爷默许员工带孩子来厂里,厂里孩子最多的时候,能办上一个小型幼儿园。

    但陈既安只喜欢满愿,不肯和别人玩。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每天就跟着满愿这个假小子满山跑,满田打滚,这一跟,就跟到了十岁。

    陈既安十岁,满愿十五岁那年,陈爷毫无征兆的关了竹编厂。

    他们离开那天,向来乖顺的陈既安一反常态,哭闹着要留下来和满愿一起,不肯走走。

    是满愿帮着陈爷骗他坐上了车。

    “满满,说好了,吃过晚饭就来找我哦!”

    离开前陈既安摇下车窗,刚瘪了嘴,却因为想起满愿说讨厌哭哭啼啼的男孩子,硬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

    陈既安从不叫满愿她姐姐,任满愿威逼利诱就是不肯。

    “满满,我会等你的!”

    漫长的形影不离和朝夕相伴之后,是漫长的分别。

    满愿终究是食言了。

    不知道陈既安是陈既安,被他撞见偷哭,已经很别扭,现在知道了陈既安时陈既安,再哭第二次,那就是丢脸了。

    趁着撩起被风吹乱的鬓角,收回耳后的时间,满愿定了定神,缓和好情绪,挑起唇角,浅浅撑起个笑。

    “陈既安,好久不见。”

    满愿站在新堆起的小土包前,整个人纤细而羸弱。

    她想说“欢迎回来”,脱口而出却成了好久不见。

    陈既安唇瓣抿的紧紧的,眼底泛红,盯着满愿久久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的?”

    满愿依旧笑。

    “满满。”

    陈既安再开口,声音连带着肩膀都在颤抖。

    “陈既……”

    满愿不解他的激动。

    “满满,你哭吧。”

    陈既安望着满愿,泪一滴一滴的落,看起来比她还要难过。

    陈既安很少见过满愿哭,每次看见她眼眶发红,眼泪将落未落时,他都会想发设法逗笑她。

    满愿一笑,靠近唇角两侧小虎牙就藏不住,不时眨眨眼,透出几分狡黠的模样,陈既安记了很多年。

    这一次满愿没有哭,却比陈既安记忆中每一次都显得脆弱。

    所以,希望满愿哭。

    没关系的,他在,他会陪着她,直到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满愿怔了怔,刹那间全身紧绷。

    那些被压抑,被忽略的恐惧和悲伤,顷刻间蛮横四窜,疯狂啃食她的身体,她的理智,她的一切。

    满愿不自觉蜷缩起身体,缓缓蹲下身。

    盛夏的山林焕发出盎然生机,她却如同冬日即将凋零的枯木。

    睫毛一颤,泪水倾泻而下。

    滚烫,滚烫的……将她本就贫瘠的心烫成一片荒芜。

    “陈既安,怎么办呀?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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