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天气一天几变,凌晨下雨白日放晴,到了下午又滴个不停,傍晚雨停,晚霞红透了半边天。

    微风浮动,将窗帘撩了起来。

    满愿用尽力气大哭一场,沉沉睡去。

    满愿睡得并不安稳,眼下乌青尚未消散。

    她眼睫轻颤,眉头紧锁,时不时会低低哼上两句,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抬手虚虚抓了两下,跌回床榻上。

    满愿梦魇了。

    陈既安想叫醒满愿,却因为她唇角淡淡的笑意陷入两难,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叫醒她,手指悬停在半空。

    陈既安隔空细细描绘着满愿的眉眼,如同对待珍贵的宝物,乍然他指尖轻抖,停滞在她额上磕的红印上。

    “满满,是不是很疼?”

    心尖犯疼,疼的陈既安心慌马乱,几乎喘不过气。

    满愿说吃过饭会来找他,陈既安从秋季离开,等到翻过年冬季结束,可她一直都没来。

    “满满醒了吗?”

    奶奶轻轻敲了两下玻璃窗。

    陈既安思绪被打断,敛了情绪,担心惊醒满愿,刻意放柔声音。

    “还在睡。”

    奶奶招手,示意陈既安先出来吃饭。

    陈既安看看奶奶,默了默,回头扫了一眼满愿,很自然地替满愿掖了掖被角,将她的手臂放回身侧。

    院里搭的棚子上午就收拾干净了,露出斑驳地面。

    早些年铺的水泥沙子,没经得住岁月的侵蚀,遇到雨天便生了青苔。

    灶里才熄了火,烟冲里还冒着烟。

    陈既安抬眼,和站在灶台前的奶奶扫过来的视线对上。

    “先吃饭,腐乳抹上锅巴了,还得再炕一会儿,焦脆才好吃。”

    奶奶没忘了他爱吃腐乳锅巴。

    陈既安记得小时候,他总闹着要当奶奶家的孙子,因为奶奶和姑奶奶会做很多好吃的。

    于是就有人打趣:“当不了孙子,当孙女婿也行呀!”

    那时候他不知道孙女婿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孙女婿是奶奶家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便乐呵呵的应了。

    向来严肃的爷爷没绷住冷脸,笑骂陈既安傻子。

    满愿好几天不肯和他玩,陈既安不明所以慌了神。

    为了哄满愿和他玩,他花了一个月零花钱,请全村的小朋友吃一毛钱一袋的小冰袋,让他们在满愿面前孤立他。

    满愿心软,第二天将不搭理他的小朋友,都胖揍了一顿,两人重归于好。

    只是满愿不允许他再说一句,“给奶奶当孙女婿”。

    乡下的菜色简单,胜在新鲜。

    空心菜碧绿,西红柿鸡蛋汤红黄交映,腊肉小土豆看上去垂涎欲滴。

    都是他爱吃的。

    灶台木柴烧出来菜,有种难以形容的锅气,是大城市比不了的。

    从天亮吃到天黑。

    天黑了,奶奶和满玉早早回了屋,留陈既安躺在院里竹摇椅上纳凉。

    星光熠熠,晚风渐渐。

    陈既安昏昏欲睡,手里的蒲扇“啪嗒”一下,落到地上。

    静谧的黑暗中,这声儿格外响亮。

    满愿耳朵动了动,睁开眼。

    盖在身上的被子许是前几天晒过,有顾令人安心的味道。

    满愿摁亮手机。

    两点二十,这个时间点奶奶和满玉正睡着。

    满愿蹑手蹑脚起身,不想,满玉躺在她的身边,因为她的动作翻了个身,双手环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住。

    “满香,我有点想你了。你回来的时候能帮我带烤鸭吗?要脆皮的,鸭腿不要剁。”

    满愿愣怔片刻,哭笑不得。

    轻轻扒拉开满玉的双手塞回被子里,满愿走出房间。

    月光如水,漫过小小的院子。

    满愿缓缓抬起头,想起少时和月亮赛跑,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

    奶奶和姑奶奶轻摇蒲扇,在她和满玉不远处。

    “慢点儿,别跑,当心摔了。”

    像发生在昨天,又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小时候真傻,居然盼望长大。

    长大后才明白,自己期待的,其实一开始就握在手中。

    满愿回过神时,陈既安已经坐起身,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透亮。

    谁也没提白日里的大哭。

    “我饿了,满满,吃玉米吗?”

    陈既安歪头,冲满愿笑。

    “在碗柜里。”

    竹制的碗柜年龄和满愿不相上下,打开柜门。

    玉米挨着锅底蒸煮,带着股焦香气,旁边碗里卧了俩水煮蛋。

    “陈既安。”

    她率先打破沉默氛围。

    满愿侧头看了一眼。

    陈既安和她对望,他面上镀了一层不算明朗的月光,周身气质安宁温柔。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

    “陈爷也回来了?”

    啃完玉米,满愿拿起两个鸡蛋一碰,蛋壳应声而碎,她将其中一个递给陈既安。

    “爷爷没回来。”

    陈既安接过鸡蛋。

    满愿不合时宜想起分开时,她骗陈既安说,回家吃完饭再去找他。

    陈既安乖巧的不像话,只是一直重复:“满满,你一定要来找我哦!”

    “晚安。”

    满愿思绪游离半晌,没了再聊下去的心思,拂了拂衣服,转身回房间。

    约是白天睡得多了,醒来后再也没法入睡。

    “满满,你不舒服吗?”

    满玉被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弄醒,睡眼惺忪道。

    “没事,小姑姑,你睡吧。”

    满愿再不敢动,僵直着身子又躺了几分钟,最后长舒一口气,起身。

    陈既安还没睡,半靠在摇椅上看手机,见满愿出现丝毫没有惊讶,像是故意等着她,顺便发起邀请。

    “看日出,去吗?”

    山里植被茂密,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

    小时候老人们总喜欢用山里有狼来吓人,不让孩子们夜晚单独靠近大山。

    满愿才不怕,总是偷偷往山里跑。

    别人小朋友害怕不敢跟她走,只有陈既安,扯了下她的衣服下摆,担心她不肯带他一起。

    “我可以去吗?”

    哪怕因为冒险,两人挨了数顿藤条炒肉,好几天没能正常走路。

    陈既安对满愿的信任,就像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哪座山是最佳的日出观赏点,陈既安知道,满愿也知道。

    夏季日出早,五点多一点太阳就会露头。

    现在三点十几分,立即出发,到山顶肯定能赶上。

    但,夜里山里不安全。

    满愿略显迟疑。

    习惯每件事都该有它的目的性,很少有空闲时间能停下喘息。

    兴之所至这个词,太奢侈。

    十年时光,足以让她变成小时候他们最讨厌的大人。

    陈既安没给满愿拒绝的机会。

    “走。”

    陈既安不由分说拉起满愿,向外走。

    等满愿回神时,人已经坐上了车。

    满愿扫了一眼方向盘,看见车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陈既安高低是个富三代。

    陈既安会错意。

    “我有驾照,过实习期了。”

    满愿没懂陈既安莫名的解释,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

    “啊?”

    车停在山脚下。

    山风入喉微凉,贪多吸一口,下场就是呛的直咳嗽。

    “拿着。”

    陈既安脱了外套,塞给满愿。

    “干净的,山里温度低,凑合一下。”

    满愿下意识伸手,想退回去,陈既安已经从车里拿出另一件冲锋衣,先一步向往山顶的小径走去。

    山都是有主的,勤快的主人家会留一条上山的路。

    从前就是沿着这条路,两人到达山顶。

    不过山路就算有人打理,也比正常的路难走。

    尤其,前一天还下了山雨。

    走了没两步,满愿鞋底沾了泥,她停下找了根树枝,将鞋底的泥弄干净。

    陈既安原本走在前面开路,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满愿停脚步时,及时转身回到她的身边,很自然地接过树枝帮忙。

    陈既安头顶有一个旋,老人都说一个旋从

    满愿不大习惯,从照顾他变成被他照顾的那一个,忙踮起脚试了试。

    “可以了。”

    山路难行,但两人全副心思爬山,到达山顶比预计时间还要早。

    “陈既安!”

    满愿指着远处,发出一声惊呼。

    陈既安走在前面,却因时刻注意满愿的动向保持侧站的姿势。

    他顺着满愿目光向前看去。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

    儿时无奈背诵的诗句,在很多年后具象化。

    拂面而来的清冽,让胸腔的郁结一扫而空。

    “陈既安,你的老家有山吗?”

    满愿走向前,回过头问。

    陈爷是大城市里的人,开始是做竹编生意来的山下村,后来陈爷和老师傅学了竹编,就地建了竹编厂。

    虽然陈既安和满愿一样,脚丈量过山下村的漫山遍野,眼看过山下村的一年四季,但他不属于这里。

    陈既安只是短暂的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和土生土长的满愿不同。

    “不知道。”

    陈既安微怔,撇开眼看不远处。

    朝霞正在倾染云雾,袅袅炊烟也有了形状。

    寂静安宁的小山村,一下子就多了烟火气。

    “上次看日出是什么时候?”

    陈既安问。

    如果在公交上透过人山人海,和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偶然窥得的一点云霞称得上日出,那大概是,每天。

    “你呢?”

    “每天。”

    “这么早?”

    满愿感叹了下,转头对上陈既安的目光,悻悻找补,“挺好,早睡早起,身体健康。”

    大学生时期,满愿看过很多场日出。

    为了兼职,凌晨的费用,是白日的一点五倍。

    “我们没回安城。”

    安城是陈爷的老家。

    “离开后爷爷和我回奶奶老家待了一年。”

    陈既安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压低眸子和满愿对视,缓缓讲述分别这些年的过往。

    “过了段时间,爷爷决定一个人留在奶奶的家乡,将我送上飞机,去新西兰的小姨身边。”

    满愿骗了陈既安,说会找他;陈爷也骗了陈既安,说会一直陪着他。

    “最开始是害怕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这样的作息,想家的时候就看看日出。”

    陈既安轻描淡写的解释。

    绝口不提十来岁异国求学,因文化差异无法融入其中的孤独与艰辛;绝口不提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的崩溃和绝望。

    十五岁的满愿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二十五岁的满愿却已经独自在外生活很多年。

    所以陈既安说出口的,她理解,陈既安没出口的,她也懂。

    “日出了。”

    满愿借口看日出,别过头,避开陈既安的目光。

    她的耳廓微微翻红,用来盘发的簪子松了,脸颊两侧的头发垂了下来,有几根搭在唇角。

    光拢着她的脸,模糊不清却异常温柔,和陈既安无数个梦里见到的一样。

    既真实,又虚幻。

    “我很想你。”

    她看日出,他看她。

    陈既安开口,几乎低不可闻。

    “什么?”

    满愿转头,笑眼映着亮光。

    落在陈既安眼里,和第一次爬上山的那天的她重合。

    “我说,那里有朵会开花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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