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剧场后台,玉莺正熟练地给发片抹上刨水,她看了一眼墙上老旧的时钟,晚上七点的演出,现在是五点三十分,时间还算充裕,化完妆还可以再揣摩下动作。

    抹上厚重的油彩,细细地描画好眉眼,勒头,贴片,再把繁琐又华丽的珠钗花钿一一插在云鬓之上。灯光下,玉莺原本清秀的鹅蛋脸瞬间变得无比娇媚艳丽。

    今天的演出剧目是经典的《牡丹亭·惊梦》,玉莺挑好了一件粉色的褙子,正要换上,手机忽然响了,是皇太后的电话,对,玉莺给老妈的备注是皇太后。

    “妈,什么事?”

    “你在哪里,怎么微信也不回?”一开口就是责备,这是皇太后多年不变的风格。

    “啊?今天周六,我晚上有演出你晓得的啊。”

    “回来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直接电话里说呀。”

    “你先回来。”

    “不行的啊,我今天是主角怎么能走?”

    “你那演出又没几个人看,又挣不了几多钱,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玉莺有些想哭,皇太后从来都是这样不顾自己的想法,压抑她的梦想,把她视若珍宝的东西看成空气。玉莺一步步地按照母亲设置的模板长大,没有什么差错,可是内心却是无比的荒芜。

    还好玉莺已经成年已久,母亲能影响她,但不多。

    她果断地挂掉电话,喋喋不休的催促没有了。

    玉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你可以的,要平静。”玉莺对自己说。

    莫名的烦躁暂时随着这深深的叹息消散了,玉莺的情绪终于梳理好了。

    六月的天,江城已经很热了,今年的梅雨又来的偏晚,空气黏糊糊的,是令人压抑的潮热。

    而玉莺却要穿上那件粉色的长褙子。

    戏曲女演员所穿的褙子是从明代的女装演变而来,褙子是外衫,还有白色的里衣与其相配,从上到下有盘扣、系带,将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

    层层的里衣、褙子再加上厚重的油彩和发饰,这滋味,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听说真真厉害的演员可以在台上忍住汗水,一场戏结束下台后,才会大汗淋漓;但也只是听说,这种季节,近距离观察舞台上的他们,脸上总是能看到渗出的汗水。

    剧场里是开着空调的,不过效果没有很好;也难怪,剧社的设施老化得严重,陈旧的空调,只是微微有点凉风罢了。

    玉莺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汗意,“要以最完美的妆容站到观众们面前。”这是很多年前一位老前辈的话。

    在这小小的潮热的剧场,玉莺只能走到空调前,蹭点凉意,同时开始顺动作和唱词,“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孔雀东南飞》里形容美人的句子,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具象。

    再看看其他演员,也差不多化完妆在做演出前的准备了。按惯例,戏社的艺术总监李晏老师会在演出前带领大家一起拍曲的。

    每每这个时候,透过剧社后厅的珍珠流苏,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一群穿着白色里衣、勒着头、脸上画着油彩的年轻人围着黄花梨长桌而坐,他们面前摆放着一本本公尺谱,在李老师的檀板声中齐声高唱着“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中国明朝的曲声,传递到了这一代年轻人的手中;而这些年轻人,他们的面容是如此的坚定,声音又是如此的磅礴。

    这种严谨的文化传承,这种纯粹的信仰,也是令人落泪的存在。

    但今日李老师生病请假了,就没有了集体拍曲的环节。只能自己熟悉自己那一部分的曲词和动作。

    离玉莺不远处有一个大男孩,他是戏社唯一的武生,叫做汪玉晟。

    他们戏社这一辈的演员的艺名中都有个玉字,这是李晏老师的主张,是希望年轻的演员们能够像坚硬而无暇的美玉一般坚守着最纯正的戏曲艺术,保持着内心对戏曲纯洁的热爱。

    《牡丹亭·惊梦》是文戏,主角是小生和闺门旦,但他们戏社人员稀少,只有两个闺门旦和两个小生,一个小花旦和一个武生,经常一个人承担多种角色,而《惊梦》里有个大花神,便是交给了唯一武生来扮演。

    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威武帅气的武生,戴上大朵的粉色娇花,挥动着柳枝,滑稽又可爱。

    玉莺忍不住噗嗤一笑,汪玉晟瞪了她一眼,无奈地挥动柳枝,随着音乐舞蹈。

    “你们已经在练习啦?”

    是饰演柳梦梅的小生徐玉谓。

    徐玉谓这家伙,长得俊,嗓子又亮,双目含情,身形潇洒,演小生没得话说,是戏社的台柱子。

    但这个徐玉谓仗着自己有祖师爷赏饭吃,总是姗姗来迟,今天也不例外,估计到开场他的妆都还画不完呢!还好第一出折子戏是玉莺自己的独角戏,有足够的时间给老徐准备了。

    哎,明明玉莺已经提醒他早点到,两人可以对一对戏,看来这次又没时间了。

    徐玉谓同学哪里不晓得玉莺的怨念呢?

    他手一伸,“看,美人~姐姐~小生给你带了什么?”这句话让他念得风流倜傥,一波三折,稍微定力不足,恐怕都要荡漾三分了。

    玉莺早已对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魅力的花孔雀免疫了。她的关注点是老徐递来的东西,一杯清凉的杨枝甘露。这个天气,确实是需要一杯清凉的饮品。

    玉莺莞尔一笑,“好吧,看在甜品的份上,本姑娘今天就原谅你啦!”

    再看看时钟,走到了六点四十,玉莺回到梳妆台前,静候开场。

    戏社的主理人江先生先于演员走上舞台。

    虽说是主理人,需要和各方面打交道,但是江先生其实是有点社恐的。可是他们戏社这几年确实没什么人,江先生也只能克服社恐的属性,几年如一日地做着暖场主持人的角色。

    所谓的暖场主持,是在演出正式开始前对要表演的剧目进行简单的介绍,后来还添加了与观众的互动环节。台词每次都是那些,但是江先生始终有些僵硬,表情也有点别扭,莫名有些可爱。

    玉莺在后台透过缝隙偷偷往前堂一看,三十人的座位差不多坐了有一大半,有的是熟面孔——这几年戏社还是积累了一些粉丝的,不多,但足以慰藉。曾经没有观众的日子想起来就令人难受,还好在李老师的坚持下和鼓励下,他们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候。

    戏社的助理小太阳婷婷领着新来的观众进入后堂,安排他们入座,又穿梭于并不宽敞的观众席,提醒着观众们需要注意的事项。婷婷仿佛永远充满了能量,她一有空就给到来的观众斟茶,戏社的茶饮是一杯酸梅汤,可以续杯。清凉的酸梅汤让因天气而躁动的观众平静了不少,当然也有四个角落的大风扇呼呼转动的功效。

    今日的行情看来不错,而且以年轻人居多,戏曲演员是需要观众的,玉莺心情愉悦了几分。

    而乐池里几位老先生也早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但精神却很好;他们穿着旧式的中山装或者长袍,衣服虽然是褪色成了青灰色,但是打理的干干净净,他们怀抱着乐器,看向舞台,等待着今晚节目的开始。

    这些老先生是经历过时代的打磨的,他们不光是戏社的乐师,也是懂戏的行家;李晏老师和戏社的编导薛老师经常和这些老先生们交流对于戏曲的看法,年轻一辈的演员们也常常向他们请教。看到这些老先生们在,玉莺就觉得非常安心。

    叮铃叮铃,手机又响了,还是皇太后。玉莺叹了口气,她知道如果不接老妈会一直打个不停。

    电话接通了,玉莺深吸一口气,“妈,我马上就要上台了,有事晚上回去再说。”挂断电话,换成静音,也不管回去后将是怎样的暴风雨了。

    汪先生的暖场结束了,他走到帘子后,完成任务后一身轻松,他还给自己暗暗比了个耶,不容易啊。

    观众席的灯光渐渐黯淡了,乐队的锣鼓声敲响了,汪先生打开了帘子,玉莺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第一出戏是《牡丹亭·惊梦·山坡羊》,一人、一桌、一凳,杜丽娘孤寂地传递着少女的幽怨。

    抬眼间,玉莺看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是她的皇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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