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内有句传言,道是陈府上新近添的小家丁生着条尾巴。

    小家丁约摸十四五岁,听口音,荆州人氏。瘦高个儿,巴掌脸儿,生得比水鬼还白,因他一来,便被分做陈府小少爷书童,故而饮食穿着一类,总是干净齐整。假如不同少爷待在一处,总使人疑心他是其他人家的少爷。做家丁的没有自己的姓名,陈家少爷平时唤他作什么“熙”的,大抵是个很书卷气的名字,然而只有陈府上下这样叫他。我们孩童,就取传言的意思,叫他“猴子”,人前人后都这么叫。

    不知这传言究竟是从何许人口中传出来的。谁也不曾扒了“猴子”的衣裤,看看是不是真生着一条尾巴。不是不想,只是“猴子”几乎时时刻刻紧紧跟在陈家少爷脚边,他大概也是知道传言的威力,并不给我们顽童冒犯的机会。即使很偶然地被府上人派出来采买些笔墨纸砚、经书诗集一类的东西,也总是挑人多热闹处走,而且由于瘦高,走得也快,一幅警惕的模样。我猜他真的生了一条尾巴,不然,为什么那么怕被人看见?

    但谁也没有证据,于是关于“猴子”有尾巴的故事,也只好是一个传言。

    好在这个传言在青州城的传播力量并不很大,大概两三个月过去,暮春到来时,这个传言便被我们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极个别还惦念着那条尾巴的孩子,大多数已经把兴趣转向“猴子”本人。“猴子”为什么从荆州不远万里到青州城来做一个书童,又为什么能一举成为书童,这是不仅令我们,同时也令大人们费解的问题。茶余饭后,大人们总是说,“猴子”大概是陈家一个远房亲戚,或者上一辈有什么恩情,但要再猜得清楚一点,却又不能了。

    “猴子”的形象,在青州城的人们看来,总是神秘的。

    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猴子”喜欢在夜里去河边游泳。他水性很好,又白,而且四肢修长,被月光衬着,在水中自由的样子,活像说书人口中的浪里白条。但不知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有一条尾巴。说没有呢,总觉得朦朦胧胧似乎有一点影子;说有呢,又从来看不真切。他也不像我们这些顽童,泡在水里便吱哇乱叫。他是安静的,除了拍打水面的声音以外,几乎鸦雀无声。况且游过水后,总是习惯在河边坐一阵,有时是几分钟,有时一直坐到东方泛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猴子”的唇角天然地有点上翘。我们偶尔在街上碰见他和陈家少爷,总以为他是在笑,其实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猴子”好像天生缺少一点表情。豆腐铺兼算命铺子的老板说,少一点表情的人,要么是木讷,要么,其实比谁心事都多。

    “猴子”是哪一种呢?我不知道。只是看他孤零零、湿淋淋坐在河边的样子,心中总不是滋味。然而要出来同“猴子”建立起友谊这种主意,却又使我不住地彷徨了。我的其他朋友会怎么看我,会怎么对“猴子”,“猴子”本人是什么态度,陈家少爷是不是允许他的书童同府外的野孩子建立友情,这些问题太复杂,对于连“猴”字怎么写也弄不清楚的我而言,似乎注定是不解之谜。

    但我还是夜夜去看“猴子”游水。

    后来有一晚,“猴子”没有出现。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月亮西沉,“猴子”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我去上学,路过陈府大门。大门紧闭着。周围几家铺子的老板都说,陈家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收拾了几天细软,昨夜趁黑举家迁了,据说去了荆州。后面再说什么战局、驻军一类的事,我没有听。

    后来,我家里也迁走了,迁去了上海。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长尾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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