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陈明修陪着陈恕练了半篇字,眼见快到卯时末,出门遛弯的老爷想来应该回府了,便又提脚往福安院去。

    陈恕跟上几步,认真地道:“父亲可是要到祖父祖母那里去,儿子与您一起吧?”

    陈明修按住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你心急,怎么这时候乱了方寸,婚姻大事,你一个孩子怎好出面?放心,爹保管把这事给你办好了。”

    陈恕脸色微红,陈明修笑了几声,大步离去。

    时间掐的正好,他到福安院时,老爷与老夫人刚用完早饭,坐在榻上说话,如今府中的杂事都有大夫人和江氏帮忙打理,老夫人不再管家,也跟着老爷养花喂鱼,很是闲适。

    “修哥儿今日怎有空过来了?”老夫人边让丫鬟给陈明修上茶,边询问道。

    陈明修慢慢喝着茶,笑道:“娘这是怪儿子来得不勤了,日后儿子每天都来给爹娘请安就是了。”

    老夫人瞪他一眼,这小儿子年近不惑,却半点没长进,倒不如孙子恕哥儿稳重。

    想起陈恕,老夫人询问道:“恕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盛京?记得提前知会你大哥。”

    陈明德在盛京做了十几年的官,亲侄儿上京赶考,暂住在大伯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妥,老爷和老夫人理所当然地想着。

    陈明修却有些为难,老太爷去后,大哥丁忧在家,跟二房并不亲近,大嫂本就有些小心思,有了丈夫撑腰,更是明里暗里让二房吃了好几次暗亏,妻子不在意府里的管家权,大嫂平日克扣些吃食器物,也不曾在长辈面前告状。

    大哥的两个嫡子,大嫂所出的懋哥儿,和杨氏所出的慧哥儿,都不如恕哥儿聪敏,懋哥儿至今还是童生,而在盛京书院读书的慧哥儿,更是连童生都不是。因此,大房待恕哥儿十分微妙。

    老太爷临终前,众多孙辈中,只单独留下恕哥儿交代了遗言,嫡长孙陈懋却只能跟陈家旁支们站在门外,大房自然心有芥蒂。

    大哥自小就爱跟自己攀比,陈明修是知道的,他是弟弟,可以退让,但陈恕却不必受大房的委屈。

    陈明修放下茶盏,淡淡地道:“爹,娘,儿子想着,还是不要让恕哥儿去打扰大哥一家了,小嫂不是说家中屋宇拥挤,下人又多,更何况,慧哥儿也要备试,恕哥儿去了,也怕扰了他的清静。”

    杨氏虽是平妻,但陈明修只叫她“小嫂”。

    老夫人与老爷对视一眼,神色伤感。

    守孝期满,陈明德借着杨家的关系重新谋了个京官,立马就要回盛京,老爷和老夫人让他将陈懋也带走,毕竟盛京的书院定然要好些,但杨氏却不答应,说是盛京的宅子里住满了人,连一间屋子也挪不出来,可把大夫人气得够呛。

    老两口也生气,杨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手握权势,哪怕一个庶女,也敢明晃晃地瞧不起陈家,偏陈明德要求着杨家,只好将陈懋留下。

    老爷哼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一个二个都是不省心的,既如此,你们便早些出门,去盛京提前打点好住处。”

    老夫人犹豫几息,还是劝道:“修哥儿,你大哥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他的难处,你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二人多要好?娘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陈明修无奈笑了笑,“娘,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何曾想跟大哥闹得不愉快呢?恕哥儿一个孩子,又怎么惹到他了?何至于给亲侄儿脸色看呢。”

    他不欲再同父母多讲,转而说起今天的正事。

    “爹,娘,我想让恕哥儿和贞贞结亲,您二位意下如何?”

    老爷和老夫人脸上的郁色顿时被讶然取代。

    老夫人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说法?恕哥儿和贞贞结亲?”

    桌上的鹦鹉跳着小脚要啄老爷手上的小米,他也顾不上了,坐直了身子看过来。

    陈明修早已想好了说辞,解释道:“其实当年儿子就曾与姜兄弟口头定下了娃娃亲,不过天长地久地给忘了,只是贞贞年纪小,恕哥儿又一心读书,近日我才想起有娃娃亲这回事,既然是承诺,自然不能反悔,我问过恕哥儿,他也没有意见。”

    自然不能说俩孩子事先就胆大通过了气。

    老爷一拍桌子,恼怒地瞪着他,“你当真是糊涂!怎么能私下跟别人定娃娃亲?竟还把这事给忘了!”

    老夫人也觉得荒谬,娃娃亲也是能随便定的?若是姜家故意四处宣扬这事,恕哥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难得动了气,蹙眉道:“怎么有你这样不着调的爹!”

    虽然荒唐,但这的确像是陈明修做的出来的事。

    陈明修讪笑,“爹娘不要再责备儿子了,我这不是记起来了?贞贞也是在你们看着长大的,样样都没得挑,跟恕哥儿也极为般配。”

    老夫人抚着胸口,气得不轻,偏这时候丈夫那只红鹦鹉跳到了她肩上啄她的发钗。

    这不知眼色的小东西!

    她一把抓住,捏着翅膀将它揪了下来。

    鹦鹉挣扎几下,几根绒羽轻飘飘坠落。

    老爷心疼地摸了摸鹦鹉的脑袋,心里虽然还是不太高兴,但已经接受了儿子的话。

    姜贞这小姑娘确实没有一点不好,只是家世差了点,不过低头娶妇抬头嫁人,只要是个好姑娘,家世差就差点吧。

    老夫人则想的更多些。诚然,姜贞是好,这么多年她也真心将姜贞看做亲孙女,但一来,她认为姜贞和陈恕当了这么久的兄妹,恐怕很难生出男女之情,二来,陈家前些日子才大张旗鼓地借着端午宴给陈恕择妻,转头就娶了以表妹身份寄居在陈家的姜贞。这说出去,外头的人要怎么看陈家?

    因此她沉下脸色,不悦道:“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陈明修早知难过老夫人这一关,半点不惊讶,故作为难道:“娘,我都同恕哥儿说过他与贞贞幼时曾口头定了亲,您也知道,他随了祖父,是极守诺的,您不许,不论是他还是儿子,都愧对姜家,要是祖父在,也定然要怪儿子和恕哥儿背信弃义的。”

    老太爷就是陈家的一块免死金牌,听陈明修这样说,老夫人脸色也松动了几分,不过又想到,陈恕已经中了举人,进士也是迟早之事,姜贞虽好,但姜家却凋敝了,姜贞是个天真的性子,将来能承担起一府主母的担子吗?

    她也是陪丈夫风里雨里走过来的,知道官海浮沉,煎熬的不仅是男人,还有后宅里的女人。

    大儿子当年同侄女青梅竹马,也是从小的情谊,年轻时也是浓情蜜意,后来不也为了权势,娶了更能给他提供帮助的杨氏。

    侄女如今把管家权看的这样重,无非就是因为没有丈夫的敬爱,只能抓住这些外物,让自己不至于活不下去罢了。

    姜贞比当初的侄女还要烂漫天真,而陈恕比德哥儿还要野心勃勃,将来若陈恕真与他大伯一样,姜贞能活的下来吗?

    老夫人不敢去赌男人的真心,就算陈恕是她的亲孙子。

    姜贞是个好姑娘,她不想害了她。

    老夫人硬下心肠,冷静地道:“你不必再说,回去告诉恕哥儿好好读书,这门亲事,我是不答应的,你爹应了也不行。”

    她随即起身进了内室,连陈明修剩下的话都不想再听。

    “爹……”

    陈明修看向老爷,他反正是在恕哥儿面前夸下海口了,这事要办不好,他也不好见儿子了。

    老爷给鹦鹉轻轻梳着毛,“呵呵”笑了两声。

    儿啊……不是爹不帮你,我哪敢跟你娘对着来啊……

    陈明修又不死心地叫下人去内室通传了几遍,都被老夫人训了回来,于是只好打道回府。

    *

    未至酉时,陈恕立在葡萄架下,看正院熄了烛火,有些疑惑地问飞霜,“飞霜姐姐,父亲母亲已经歇下了?”

    飞霜面不改色地撒谎,“是呢,二爷白日吹了风,有些头疼,夫人服侍他喝了药早早休息了。”

    陈恕抿唇,心下了然,无奈道:“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待明日再来请安。”

    他往后院看了一眼,廊道里静悄悄,依稀可见一点灯火,贞贞可能真在用饭了。

    陈恕微微一笑。

    屋子里,陈明修趴在窗下,从缝隙中看到儿子的身影逐渐远去,才松了口气,躺回榻上。

    他这个当老子也不容易,为了骗过儿子,只好拿自己生病当借口。

    江氏笑了一声,“二爷也是,怎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你那儿子有多聪慧,这谎话能骗得了他?”

    陈明修心事重重地道:“能拖一日就一日吧,万一娘明日就改变主意了呢。”

    老夫人的反对也是江氏意料之中的事,她隐约能猜到老夫人的想法,但她如今是已经想开了,就看老夫人什么时候松口。

    江氏没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毕竟陈恕可等不了那么久。

    知子莫若母,果然,翌日一早,陈恕便去福安堂给老爷老夫人请安去了。

    不知他同老夫人说了什么,这日陈明修下值回来,便被请到了福安堂。

    老夫人虽面色还是有些迟疑,但话头已完全不一样了。

    她对陈恕嘱咐道:“恕哥儿说的对,我应该信他,既如此,你便和姜家商量好,看哪一天日子好,早些上门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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