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被抓捕落网的一堆涉黑分子，邻近最高开庭。犯有特大罪的主谋或予以死刑，其余不等，都面临长期牢狱生涯。
劳律也全程跟进这两年他们的重重申诉。
得知这利好消息，他马上给蒋鹤贤打来了庆祝电话：“自此，令尊令堂翻案昭雪这事儿也算画上句号。不枉费你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
他们二人都知，蒋爷爷到死都没忘了这桩涉及人员庞大复杂，看似再也难以翻案的心事。
直至他突发去世的前一天，都还摸着给儿子儿媳求来的佛牌念叨不停。几乎魔怔般日日怀揣胸间不肯松开一次。
蒋鹤贤尚在往窗台边缘摆着的几株花草修剪浇水。闻言，他往电话那头的劳律询问：“我正好要去张望一趟，这么多年也谢谢你一直孜孜不倦的予我联系和帮助。”
劳律在那拍一拍大腿，一副举手之劳的慷慨凛然。
话尽他还故意调笑：“你现在事业这么风生水起，哪还用得着谢我。就你们公司那年轻精锐的法律团队，哪个不比我这糟老头子未来可期。”
蒋鹤贤跟着轻笑两声没有多言。
劳律素来习惯了他若即若离的姿态，也不会穷追猛打。聊了几句回国再聚。料想他这大忙人如今繁事缠身，不见得有那么多闲工夫。
二人便留下句你忙，就此挂断了电话。
蒋鹤贤抬手翻了翻桌上的行程表，眼见下午还有空闲时间，摘下耳麦扔进小匣子里。
自个起身，预备把下午这半天时间支出来。去瞧瞧朱妏妏。
温秘书不请自来，早早靠在了墙边，就等着他出门这一瞬笑道：“敲门也不应，猜你里头有事，干脆等几分钟。结果你直接出来了。套上西装还抓了头发，这是要去哪会见心上人。”
蒋鹤贤歪头看着无聊作谈的温秘书，一手插在敞开的西装外套一侧口袋里，径直往电梯间走。“有事直说。”
温秘书敛起容不再嬉笑胡侃。
“蒋老董事长今日在医院里复查，你也知道你们家族有着遗传的心脏病史，蒋教授后来就是饱受这个遗传病发的痛苦才撒手走人。如今蒋老董事长在医院里做心脏检查预防万一，你作为蒋家的子孙也该过去。以上是蒋老董事长原话。”他伸出手往叮的打开的电梯门外面，一指，“请吧，小蒋总。”
蒋鹤贤一步没有停留，大迈步走出去。还同往常一般无二。步伐从容，不快不慢还夹带着稍许悠闲。
蒋鹤贤说出的一番言谈如皮肤下暗藏的绵针。
他的讲话风格，便是这么种清风徐徐里会给人冷不丁刺入心底的刚柔并济，“温秘书，你专程亲自跑这一趟，是怕我跑了不成。”
温秘书抬起视线，撩了一眼，随即很快收回目光。
他重又定点在司机停到外边的黑车车身。
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喟叹，温秘书热话听来分外消沉：“夹在你们二位之间做人，我想明哲保身都难。”
蒋鹤贤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是真是假，随意扬眉，道了句：“你们董事长出尔反尔最是擅长，否则你也不必沦落到今天夹心饼干似的两难下场。”
温秘书心说，可不能被蒋鹤贤这花言巧语拐到沟子里去。
他挡着蒋鹤贤面前的车门，慢慢替他拉开，侧身一步退让：“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什么你们董事长，我们董事长的，倒别对着干才对你最有益。你不会不知。想必之前你也看见了，和董事长处处作对的下场。”
蒋老董事长所在的私人医院，当然是本市最高档上级。名医云集更不必说。每位医护人员态度温和恭谨。
个个像被精心培育出一样完美无可挑剔。
温秘书正在心里嘀咕，董事长越长几岁越怕寂寞，如今连筛查个家族遗传病也不如先前检查肿瘤时淡定。特意把蒋鹤贤叫来也只是为图心安。
他端坐在病房专为病人制订的沙发上，听老专家为他分析影像。
那专家说完，指指自己一把老骨头，为扫去室内的严肃气氛而玩笑：“即便真到了要开刀的一天，我手底下几位杰出的主刀手徒弟，比我体力要好得多。您无须担心我这老体会耽误事。现在啊，都是年轻人挑大梁了。我这年龄和身体的可不敢随便再上手术台，是吧？不过蒋董事长您放心，你这病情还万万不到开刀的地步。”
蒋老董事长素来不苟言笑。屋外一排齐刷刷站着的陪同，都被老专家逗笑了。
见自家董事长不为所动，一个个赶紧遮着嘴掩饰一番。
蒋老董事长单独往室内站在最角落也不可忽视的蒋鹤贤，看了一眼。才沉声微微笑着回了老专家一句：“多谢，我们祖上曾也有人因心脏病发去世的，却从来没认真关注。直到几年前，我们家那众所周知学医很学了个名堂的大教授也因此病逝。我族子弟不能不认真对待这隐性病史。”
老专家当然没忘了，当年一起参加过研讨会的蒋鹤贤爷爷。
他不觉瞥向隐匿在一堆人中鹤立鸡群的蒋鹤贤，嘴上照旧应和：“董事长不必太担心，现在还看不出大毛病，家族中的人能定期检查的都检查检查，至少能买个放心。”
蒋老董事长这时一言不发，直至把蒋鹤贤叫到屋子里，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
他一语双关，便开始嗤了声：“我这一支子嗣单薄，这偌大的蒋家也没个省心的接班人掌管。未来怕不是要肥水落入外人田，叫外姓人白捡了便宜去。”
蒋鹤贤不可能没听出他话里敲打自己，不够听话懂事。蒋鹤贤抬眸瞥着不知作何心思的蒋老董事长。
“能者为任。有时候您应该多多转变过老一套的思想来。不是么？”
蒋老董事长瞧着不服管教的蒋鹤贤就恨不能拿起拐杖，打折他的双腿：“小时候见你是个家教甚严，受人喜欢的斯文小孩。自从你爷爷走后，你怎么就一落千丈。”
蒋鹤贤不疾不徐地笑了下，以示诚意：“我说话不中听，您怎么罚我我都该。”
蒋老董事长不愿再与他在私事上多谈。
接下来坐着，听蒋鹤贤汇报了一番今年开春之后的公司预期报告。蒋老董事长边听，边懒意渐生，时而爱答不理地点个头便再无下文。
大凡被他们蒋家外表慈爱友善，内心严厉苛刻的老教授亲手带大的孩子，言谈举止总有种不同常人的文雅。
哪怕全身上下都是名贵西装，也绝嗅不到丁点庸俗。
蒋老董事长倏而便想起，蒋鹤贤的大学所读的专业。依稀知道他当年大二就入读实验室，被教授看好。
这么一想，他不禁撩开眼皮上下望着蒋鹤贤。
确实不乏学术的文质优雅。
蒋老董事长一激灵，浑身像打了个寒颤，直接没等蒋鹤贤说完，便抬起上身。
他扶着桌沿轻简吩咐：“茶。”
蒋鹤贤未动，不像是没听清蒋老董事长说的什么才这么淡定。
蒋老董事长用手摩挲身侧一端最为挨近的扶手，一声掩饰不住的缅怀叹息：“我和你爷爷生前不怎么亲近，竟也就此忽略了他心底那些多年郁结的情绪。没想到，他最后是死于抑郁和心脏病发两大并发症上。这么多年我想起你们一家子就总要唏嘘感叹一番。管教着你，也是为了不让你误入歧途，好去和你早死的爹妈，最后未能寿终正寝的爷爷交代。”
蒋鹤贤把剩下半杯茶的杯子，重新续满水。
他垂眼摆弄手上的动作，一面又去倒了再添新的一杯：“我爷爷不喜身前身后都被人谈论个人生活。”
蒋老董事长接过茶杯，刚放到唇边就僵了下。转而问：“你爷爷有抑郁症是从何时开始的，他晚年有一次一个人在浴室摔倒，就是这情绪不对劲引发的么。”
蒋鹤贤大学生涯最后一阶段几乎是寸步不离，陪着蒋爷爷直到离世。他每天所要做的除了侍奉爷爷，就是防止他拿刀割腕自杀。
一个行医几十载，救人胜造七级浮屠的医者却不能自医。相反垂垂老矣时还两天一小哭，三天一小闹的似个孩童。
传出来无异于是玷污名声的。蒋鹤贤这么多年守口如瓶，哪怕是间接造成了他和朱妏妏的分手之际，也没打算说出来。
更不会在这时与蒋老董事长全盘交托。
他拾起透明反光的玻璃桌上的文件，递给蒋老董事长，先斩后奏：“刚才与您详细地说了融资上市的情况，请您签字。”
蒋老董事长看也没看，接过了就撇在一边，悠悠吹了口茶叶道：“你自己就看着做吧。”明摆着不想签想玩守株待兔的戏码，他接着又说：“听说你最近的个人感情生活，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随你怎么折腾。但记住一点，别因为区区不足为道的女流之辈伤了企业与企业间的和睦。”
蒋鹤贤睫毛都未尝眨动，声线四平八稳，听不出一点晃荡来：“我今天确实正要去会一面。对方公司弃卒保车，我当然见好就收。”
蒋老董事长蹙了蹙眉头。咀嚼了一遍弃卒保车这四个字的深意，忽地冷冷一笑，又像懒得多管年轻人闹闹糟糟的私生活：“你自己有点数，别抹黑蒋家门楣就成。”
蒋鹤贤出门了。
后脚立刻接上被叫进来的温秘书。
温秘书半是疑惑，望一眼离去的蒋鹤贤后脑勺。
只听得沙发靠垫上休憩的蒋老董事长，自言自语地扯了句：“那女孩叫朱妏妏，我以前也不是没为了蒋鹤贤这孩子和她打过交道。一个芸芸众生里，普通到极致的女人罢了。也值得他费心。”
温秘书呆了几秒钟，意识过来蒋老董事长是与自己对话，添茶倒水地忙活着为他递上。
他背脊挺直，退回一边，井井有条煦声接话：“听说是小蒋总高中时就认识着的了。这年少情谊，校园伴侣，总是不一样点的吧。”
终生未婚无子的蒋老董事长显然不理解，翻过背去：“无聊透顶。”
温秘书低声陪笑也不敢多说什么，没过一会，收到一则短讯：蒋鹤贤怎么和他前女友又勾搭到一块了，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这货刚才不接我电话，我要找他去兴师问罪！
此时，蒋鹤贤已经在去最高法庭看公审的车上。他一头关注着平板视频里别人发来的监审视频，寥寥瞄了眼截图里面色灰白的小陈。
蒋鹤贤侧过头，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巍峨肃穆建筑。
不多时他下车。一旁立即有人打伞，替他遮挡风雨。
他旁观的时间不长，中途离席去外边抽烟还，看见几位公职人员押着一名寸头显得头皮泛青的男人走过。
两厢遥遥隔望，立即都认出对方的身份。
蒋鹤贤微微眯缝着眼，看着这人跌跌拌拌被催着进入旁边的一扇门。然后记起两年前额头上那一抹残痛的记忆。
顺带着牵起那一阵，朱妏妏又讨厌见到自己又放不下心中的记挂的情意。
那时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处伤口，教他被迫地受了蒋老董事长的指示，为他卖命做事。
如此想来，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早早在命运谱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人如蒋老董事长，乘势而上，想自以为是地来掰正蒋鹤贤这株随风而长的乱花。
有人如青皮脑袋，想浑水摸鱼给落网的老大报仇。谁料想也搭上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命。
有人如朱妏妏无意窥探到他右手的那段往事，惴惴不敢进一步深看，就怕再度沉沦。有人则如蒋鹤贤，自从瞧朱妏妏被逼着喝酒而自己无能为力的一刻，面无表情地在心底深扎韬光养晦的种子，甘愿步步入局。
他不愿她为这伤害身体的条框准则所束缚。
今朝求了这人，明朝又步步为营拉他人下水的法子终究不能恒久。他唯有成为那制定规则者才能决定，谁可破例。
蒋鹤贤单指支着脑壳，不由自主自言自语：“如果我十年前就认识到这点。是否一切会重来，都会不一样。”
记忆一旦开闸，往事便如潮水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卷裹其中无法呼吸。蒋鹤贤闭目养神。
没多时，前方司机低着嗓音。似怕吵醒他，更怕耽误他：“蒋总，到了。”
蒋鹤贤下车弯腰，再度将脑袋探入车窗：“你给小黄打电话，叫他安排好一切融资上市的资料整理成卷，我回去后会看。”
寂静的单人见面室，四壁堪称森凉。小陈坐在这密不透风，只有排风口透出隐约光亮的屋子，颇感憋闷。
离见面的时间开始，已然过去两分钟。每一分一秒似银针悬顶让人难以忽视时间的存在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伴随外头脚步声一步一步的靠近。这间屋子的白灯影子，猛然摇晃了起来。
小陈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随着心底的根藤，丝丝攀爬蔓延到心间。
把他这几天的故作镇定撕了个粉碎。他忍不住踢开椅子。
小陈的下一秒却被手中的银白冰冷镣铐绑缚，连人带椅一块儿摔倒在地上：“快放开我，我不想见他。”
门口守候的两个制服人员，立马抽步奔上来。其中一个男人面相轻佻，功夫却都到家。
这男人既能将小陈一把拎上椅子，端端正正给他坐好。又能对他毫发无伤，起到一个气势的威吓：“干嘛呢，别惹事。你身上背负金融罪诽谤罪侵犯他人权益罪，等诸多能必须吃牢饭的责任追究，小心点。”
小陈咽口唾沫：“最差不是就几年工夫吗。等着吧，不代表我就出不来了，无法再翻盘了。”
从门口飘进来一声清脆的脚步点地。
随着来人的停顿，屋内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动作，扭头看男人。
正是正装出席的蒋鹤贤。
蒋鹤贤朝两位制服人员微微笑着，点了两个头。那二人相当识趣，一人吹着口哨就出门去了。
徒留蒋鹤贤站在他们鱼贯而出后的铁门框边。
他身上，仍是白天那件一丝不苟到锃亮沉黑的服装。
他还没说话，屋内就弥漫起一丝又一丝胆寒的气颤。蒋鹤贤看着小陈低头开始玩自己的双手。
蒋鹤贤抽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将双手撑桌：“原告方的诉讼律师是国内最擅处理这类案件的顶尖律师，你妄想你能以最轻刑罚被判么，不如现在就开始想想如何争取缓刑几年。”
小陈顶着睚眦欲裂的充血双眼，抬起头。当他一看到蒋鹤贤浓到化不开的黑眸，就知自己这事完了。
这案子能进展神速，肯定因这人密谋多时。
在他掉以轻心接受公司调遣来的调查组那段日子，蒋鹤贤就打通各方关节。
小陈可恨，自己在调查组时把一切跟随前主管的金融漏洞交代了部分。本想替前主管揽一部分罪，等辞职后再等前主管为自己另谋后路。
那时哪能想到，反倒为蒋鹤贤做了嫁衣。致使蒋鹤贤能做不劳而获者，吞食掉这一切在法庭上对他有利的证据。
眼下看蒋鹤贤的神色。小陈深知对方古井无波的目光下藏着如蛇般的阴冷。
小陈不觉深深倒吸口气：“我还以为我当时是错觉。没想到你这人在我那会子劝朱妏妏敬酒时，就对我有意见了。恐怕我在观察你俩的同时，你也一直在观察我吧。竟然能把我拍你们的场景一一反录下来。你这个疯子……”
劳律也全程跟进这两年他们的重重申诉。
得知这利好消息，他马上给蒋鹤贤打来了庆祝电话：“自此，令尊令堂翻案昭雪这事儿也算画上句号。不枉费你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
他们二人都知，蒋爷爷到死都没忘了这桩涉及人员庞大复杂，看似再也难以翻案的心事。
直至他突发去世的前一天，都还摸着给儿子儿媳求来的佛牌念叨不停。几乎魔怔般日日怀揣胸间不肯松开一次。
蒋鹤贤尚在往窗台边缘摆着的几株花草修剪浇水。闻言，他往电话那头的劳律询问：“我正好要去张望一趟，这么多年也谢谢你一直孜孜不倦的予我联系和帮助。”
劳律在那拍一拍大腿，一副举手之劳的慷慨凛然。
话尽他还故意调笑：“你现在事业这么风生水起，哪还用得着谢我。就你们公司那年轻精锐的法律团队，哪个不比我这糟老头子未来可期。”
蒋鹤贤跟着轻笑两声没有多言。
劳律素来习惯了他若即若离的姿态，也不会穷追猛打。聊了几句回国再聚。料想他这大忙人如今繁事缠身，不见得有那么多闲工夫。
二人便留下句你忙，就此挂断了电话。
蒋鹤贤抬手翻了翻桌上的行程表，眼见下午还有空闲时间，摘下耳麦扔进小匣子里。
自个起身，预备把下午这半天时间支出来。去瞧瞧朱妏妏。
温秘书不请自来，早早靠在了墙边，就等着他出门这一瞬笑道：“敲门也不应，猜你里头有事，干脆等几分钟。结果你直接出来了。套上西装还抓了头发，这是要去哪会见心上人。”
蒋鹤贤歪头看着无聊作谈的温秘书，一手插在敞开的西装外套一侧口袋里，径直往电梯间走。“有事直说。”
温秘书敛起容不再嬉笑胡侃。
“蒋老董事长今日在医院里复查，你也知道你们家族有着遗传的心脏病史，蒋教授后来就是饱受这个遗传病发的痛苦才撒手走人。如今蒋老董事长在医院里做心脏检查预防万一，你作为蒋家的子孙也该过去。以上是蒋老董事长原话。”他伸出手往叮的打开的电梯门外面，一指，“请吧，小蒋总。”
蒋鹤贤一步没有停留，大迈步走出去。还同往常一般无二。步伐从容，不快不慢还夹带着稍许悠闲。
蒋鹤贤说出的一番言谈如皮肤下暗藏的绵针。
他的讲话风格，便是这么种清风徐徐里会给人冷不丁刺入心底的刚柔并济，“温秘书，你专程亲自跑这一趟，是怕我跑了不成。”
温秘书抬起视线，撩了一眼，随即很快收回目光。
他重又定点在司机停到外边的黑车车身。
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喟叹，温秘书热话听来分外消沉：“夹在你们二位之间做人，我想明哲保身都难。”
蒋鹤贤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是真是假，随意扬眉，道了句：“你们董事长出尔反尔最是擅长，否则你也不必沦落到今天夹心饼干似的两难下场。”
温秘书心说，可不能被蒋鹤贤这花言巧语拐到沟子里去。
他挡着蒋鹤贤面前的车门，慢慢替他拉开，侧身一步退让：“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什么你们董事长，我们董事长的，倒别对着干才对你最有益。你不会不知。想必之前你也看见了，和董事长处处作对的下场。”
蒋老董事长所在的私人医院，当然是本市最高档上级。名医云集更不必说。每位医护人员态度温和恭谨。
个个像被精心培育出一样完美无可挑剔。
温秘书正在心里嘀咕，董事长越长几岁越怕寂寞，如今连筛查个家族遗传病也不如先前检查肿瘤时淡定。特意把蒋鹤贤叫来也只是为图心安。
他端坐在病房专为病人制订的沙发上，听老专家为他分析影像。
那专家说完，指指自己一把老骨头，为扫去室内的严肃气氛而玩笑：“即便真到了要开刀的一天，我手底下几位杰出的主刀手徒弟，比我体力要好得多。您无须担心我这老体会耽误事。现在啊，都是年轻人挑大梁了。我这年龄和身体的可不敢随便再上手术台，是吧？不过蒋董事长您放心，你这病情还万万不到开刀的地步。”
蒋老董事长素来不苟言笑。屋外一排齐刷刷站着的陪同，都被老专家逗笑了。
见自家董事长不为所动，一个个赶紧遮着嘴掩饰一番。
蒋老董事长单独往室内站在最角落也不可忽视的蒋鹤贤，看了一眼。才沉声微微笑着回了老专家一句：“多谢，我们祖上曾也有人因心脏病发去世的，却从来没认真关注。直到几年前，我们家那众所周知学医很学了个名堂的大教授也因此病逝。我族子弟不能不认真对待这隐性病史。”
老专家当然没忘了，当年一起参加过研讨会的蒋鹤贤爷爷。
他不觉瞥向隐匿在一堆人中鹤立鸡群的蒋鹤贤，嘴上照旧应和：“董事长不必太担心，现在还看不出大毛病，家族中的人能定期检查的都检查检查，至少能买个放心。”
蒋老董事长这时一言不发，直至把蒋鹤贤叫到屋子里，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
他一语双关，便开始嗤了声：“我这一支子嗣单薄，这偌大的蒋家也没个省心的接班人掌管。未来怕不是要肥水落入外人田，叫外姓人白捡了便宜去。”
蒋鹤贤不可能没听出他话里敲打自己，不够听话懂事。蒋鹤贤抬眸瞥着不知作何心思的蒋老董事长。
“能者为任。有时候您应该多多转变过老一套的思想来。不是么？”
蒋老董事长瞧着不服管教的蒋鹤贤就恨不能拿起拐杖，打折他的双腿：“小时候见你是个家教甚严，受人喜欢的斯文小孩。自从你爷爷走后，你怎么就一落千丈。”
蒋鹤贤不疾不徐地笑了下，以示诚意：“我说话不中听，您怎么罚我我都该。”
蒋老董事长不愿再与他在私事上多谈。
接下来坐着，听蒋鹤贤汇报了一番今年开春之后的公司预期报告。蒋老董事长边听，边懒意渐生，时而爱答不理地点个头便再无下文。
大凡被他们蒋家外表慈爱友善，内心严厉苛刻的老教授亲手带大的孩子，言谈举止总有种不同常人的文雅。
哪怕全身上下都是名贵西装，也绝嗅不到丁点庸俗。
蒋老董事长倏而便想起，蒋鹤贤的大学所读的专业。依稀知道他当年大二就入读实验室，被教授看好。
这么一想，他不禁撩开眼皮上下望着蒋鹤贤。
确实不乏学术的文质优雅。
蒋老董事长一激灵，浑身像打了个寒颤，直接没等蒋鹤贤说完，便抬起上身。
他扶着桌沿轻简吩咐：“茶。”
蒋鹤贤未动，不像是没听清蒋老董事长说的什么才这么淡定。
蒋老董事长用手摩挲身侧一端最为挨近的扶手，一声掩饰不住的缅怀叹息：“我和你爷爷生前不怎么亲近，竟也就此忽略了他心底那些多年郁结的情绪。没想到，他最后是死于抑郁和心脏病发两大并发症上。这么多年我想起你们一家子就总要唏嘘感叹一番。管教着你，也是为了不让你误入歧途，好去和你早死的爹妈，最后未能寿终正寝的爷爷交代。”
蒋鹤贤把剩下半杯茶的杯子，重新续满水。
他垂眼摆弄手上的动作，一面又去倒了再添新的一杯：“我爷爷不喜身前身后都被人谈论个人生活。”
蒋老董事长接过茶杯，刚放到唇边就僵了下。转而问：“你爷爷有抑郁症是从何时开始的，他晚年有一次一个人在浴室摔倒，就是这情绪不对劲引发的么。”
蒋鹤贤大学生涯最后一阶段几乎是寸步不离，陪着蒋爷爷直到离世。他每天所要做的除了侍奉爷爷，就是防止他拿刀割腕自杀。
一个行医几十载，救人胜造七级浮屠的医者却不能自医。相反垂垂老矣时还两天一小哭，三天一小闹的似个孩童。
传出来无异于是玷污名声的。蒋鹤贤这么多年守口如瓶，哪怕是间接造成了他和朱妏妏的分手之际，也没打算说出来。
更不会在这时与蒋老董事长全盘交托。
他拾起透明反光的玻璃桌上的文件，递给蒋老董事长，先斩后奏：“刚才与您详细地说了融资上市的情况，请您签字。”
蒋老董事长看也没看，接过了就撇在一边，悠悠吹了口茶叶道：“你自己就看着做吧。”明摆着不想签想玩守株待兔的戏码，他接着又说：“听说你最近的个人感情生活，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随你怎么折腾。但记住一点，别因为区区不足为道的女流之辈伤了企业与企业间的和睦。”
蒋鹤贤睫毛都未尝眨动，声线四平八稳，听不出一点晃荡来：“我今天确实正要去会一面。对方公司弃卒保车，我当然见好就收。”
蒋老董事长蹙了蹙眉头。咀嚼了一遍弃卒保车这四个字的深意，忽地冷冷一笑，又像懒得多管年轻人闹闹糟糟的私生活：“你自己有点数，别抹黑蒋家门楣就成。”
蒋鹤贤出门了。
后脚立刻接上被叫进来的温秘书。
温秘书半是疑惑，望一眼离去的蒋鹤贤后脑勺。
只听得沙发靠垫上休憩的蒋老董事长，自言自语地扯了句：“那女孩叫朱妏妏，我以前也不是没为了蒋鹤贤这孩子和她打过交道。一个芸芸众生里，普通到极致的女人罢了。也值得他费心。”
温秘书呆了几秒钟，意识过来蒋老董事长是与自己对话，添茶倒水地忙活着为他递上。
他背脊挺直，退回一边，井井有条煦声接话：“听说是小蒋总高中时就认识着的了。这年少情谊，校园伴侣，总是不一样点的吧。”
终生未婚无子的蒋老董事长显然不理解，翻过背去：“无聊透顶。”
温秘书低声陪笑也不敢多说什么，没过一会，收到一则短讯：蒋鹤贤怎么和他前女友又勾搭到一块了，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这货刚才不接我电话，我要找他去兴师问罪！
此时，蒋鹤贤已经在去最高法庭看公审的车上。他一头关注着平板视频里别人发来的监审视频，寥寥瞄了眼截图里面色灰白的小陈。
蒋鹤贤侧过头，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巍峨肃穆建筑。
不多时他下车。一旁立即有人打伞，替他遮挡风雨。
他旁观的时间不长，中途离席去外边抽烟还，看见几位公职人员押着一名寸头显得头皮泛青的男人走过。
两厢遥遥隔望，立即都认出对方的身份。
蒋鹤贤微微眯缝着眼，看着这人跌跌拌拌被催着进入旁边的一扇门。然后记起两年前额头上那一抹残痛的记忆。
顺带着牵起那一阵，朱妏妏又讨厌见到自己又放不下心中的记挂的情意。
那时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处伤口，教他被迫地受了蒋老董事长的指示，为他卖命做事。
如此想来，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早早在命运谱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人如蒋老董事长，乘势而上，想自以为是地来掰正蒋鹤贤这株随风而长的乱花。
有人如青皮脑袋，想浑水摸鱼给落网的老大报仇。谁料想也搭上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命。
有人如朱妏妏无意窥探到他右手的那段往事，惴惴不敢进一步深看，就怕再度沉沦。有人则如蒋鹤贤，自从瞧朱妏妏被逼着喝酒而自己无能为力的一刻，面无表情地在心底深扎韬光养晦的种子，甘愿步步入局。
他不愿她为这伤害身体的条框准则所束缚。
今朝求了这人，明朝又步步为营拉他人下水的法子终究不能恒久。他唯有成为那制定规则者才能决定，谁可破例。
蒋鹤贤单指支着脑壳，不由自主自言自语：“如果我十年前就认识到这点。是否一切会重来，都会不一样。”
记忆一旦开闸，往事便如潮水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卷裹其中无法呼吸。蒋鹤贤闭目养神。
没多时，前方司机低着嗓音。似怕吵醒他，更怕耽误他：“蒋总，到了。”
蒋鹤贤下车弯腰，再度将脑袋探入车窗：“你给小黄打电话，叫他安排好一切融资上市的资料整理成卷，我回去后会看。”
寂静的单人见面室，四壁堪称森凉。小陈坐在这密不透风，只有排风口透出隐约光亮的屋子，颇感憋闷。
离见面的时间开始，已然过去两分钟。每一分一秒似银针悬顶让人难以忽视时间的存在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伴随外头脚步声一步一步的靠近。这间屋子的白灯影子，猛然摇晃了起来。
小陈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随着心底的根藤，丝丝攀爬蔓延到心间。
把他这几天的故作镇定撕了个粉碎。他忍不住踢开椅子。
小陈的下一秒却被手中的银白冰冷镣铐绑缚，连人带椅一块儿摔倒在地上：“快放开我，我不想见他。”
门口守候的两个制服人员，立马抽步奔上来。其中一个男人面相轻佻，功夫却都到家。
这男人既能将小陈一把拎上椅子，端端正正给他坐好。又能对他毫发无伤，起到一个气势的威吓：“干嘛呢，别惹事。你身上背负金融罪诽谤罪侵犯他人权益罪，等诸多能必须吃牢饭的责任追究，小心点。”
小陈咽口唾沫：“最差不是就几年工夫吗。等着吧，不代表我就出不来了，无法再翻盘了。”
从门口飘进来一声清脆的脚步点地。
随着来人的停顿，屋内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动作，扭头看男人。
正是正装出席的蒋鹤贤。
蒋鹤贤朝两位制服人员微微笑着，点了两个头。那二人相当识趣，一人吹着口哨就出门去了。
徒留蒋鹤贤站在他们鱼贯而出后的铁门框边。
他身上，仍是白天那件一丝不苟到锃亮沉黑的服装。
他还没说话，屋内就弥漫起一丝又一丝胆寒的气颤。蒋鹤贤看着小陈低头开始玩自己的双手。
蒋鹤贤抽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将双手撑桌：“原告方的诉讼律师是国内最擅处理这类案件的顶尖律师，你妄想你能以最轻刑罚被判么，不如现在就开始想想如何争取缓刑几年。”
小陈顶着睚眦欲裂的充血双眼，抬起头。当他一看到蒋鹤贤浓到化不开的黑眸，就知自己这事完了。
这案子能进展神速，肯定因这人密谋多时。
在他掉以轻心接受公司调遣来的调查组那段日子，蒋鹤贤就打通各方关节。
小陈可恨，自己在调查组时把一切跟随前主管的金融漏洞交代了部分。本想替前主管揽一部分罪，等辞职后再等前主管为自己另谋后路。
那时哪能想到，反倒为蒋鹤贤做了嫁衣。致使蒋鹤贤能做不劳而获者，吞食掉这一切在法庭上对他有利的证据。
眼下看蒋鹤贤的神色。小陈深知对方古井无波的目光下藏着如蛇般的阴冷。
小陈不觉深深倒吸口气：“我还以为我当时是错觉。没想到你这人在我那会子劝朱妏妏敬酒时，就对我有意见了。恐怕我在观察你俩的同时，你也一直在观察我吧。竟然能把我拍你们的场景一一反录下来。你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