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掀开的会议室窗帘外，落进手机屏幕的第一条通讯栏上。
蒋鹤贤扫了眼上头朱妏妏发来的回讯，视线稍有停留。
他接着便一刻不缓地将目光，平视过底下绕桌而坐的精英。
蒋鹤贤将顶桌的椅子拉开，坐了下去。
一并点头，他淡然开口道：“会议开始。”
企业上市近半月之久，所有流程比想象中更顺利完美。连同底下坐着的人都成竹在胸，眼见着自己的职场之途，随着公司的蒸蒸日上而扬帆起航。
蒋鹤贤这位掌舵手，风度翩翩行事低调。
虽说时常叫人看不清真实意图。因这恰恰是领导人最需要的气质，不知不觉中，蒋鹤贤折服一干人为之倾心追随。
会议上的蒋鹤贤，大多时候扮演一名支颌倾听的聆听者。充分给足底下能说会道的善辩团队们自由发挥。
底下人也都知，会议流程节奏被小蒋总暗暗地掌控在手。
于是每个人在肆无忌惮地侃侃而谈之际，又都保留余地。不至于让争奇斗艳的报告，变成菜市场吵闹。
会散人空，蒋鹤贤尚坐在桌头的转椅边翻页。
看完数据分析书，就跟着马不停蹄，瞄了几眼身侧随手放着的人事报告。蒋鹤贤一目十行。
小黄踱步在外间的玻璃长廊上，不时往会议室内侧两眼。
眼见蒋鹤贤迟迟无出门的意思，小黄只得先行下楼。在一干奋笔疾书的同事敲打键盘的啪啪清脆声里，迅速闪身入座。
而后，他拍拍邻桌同事摆着的书籍封页。
小黄到底年轻了几岁，很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上回你们都还笑话我，说站队太早。这次怎么说。蒋老董事长试图阻挠咱们公司上市不成。小蒋总仍是顶着一层层审查压力，将企业送入股市。”
旁边的女同事往嘴里抛了颗糖，含着嚼碎。
“也是，蒋老董事长也对付不了小蒋总。按理说这次上市会困难重重，小蒋总却像清扫障碍了般，事事预见到将来的风险，提前一一做好应对措施和保障。”
小黄撑着胳膊，在电脑的挡屏中与她对谈：“我刚上楼想给小蒋总汇报工作，却见他一个人拿着手机仍在会议室里坐着。”
女同事瞧出他的欲言又止，懒得演戏，一针见血戳穿：“小蒋总确实有点招人的气质，挺文气清冷的不像常见的领导人。”
小黄本欲说一嘴，之前在公司内部闹得沸反盈天的小蒋总的私人感情生活。
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无聊透顶，说这些做什么，吞吞吐吐地垂了脑袋，搭应：“可不是，我就想说这个呢，他像实验室搞研究的人似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走这条路。”
同事说：“我也正琢磨呢，蒋老董事长和他明显不是一路子人呀。”
还没说完，见蒋鹤贤插着兜从楼上踱下来，一群人赶忙散了重归原位。
小黄则瞅准时机，直起腰跑上去道：“刚刚蒋老董事长秘书处来电，说是明天与您约了时间。”
蒋鹤贤脚步未停，看了眼拘谨礼貌带些崇拜意味的下属，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
小黄思忖着这句我知道了有两层含义。
要么是他早知这事，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要么是他应付了自己一句。
小黄猜不出蒋鹤贤那笑容背后的深意。
反惹得自个儿心浮气躁，一晚上都没睡好提心吊胆，总担心第二天将发生什么大事。
故而一大早，他成为办公室第一个到达打卡的人。
一向早到的蒋鹤贤，今日却姗姗来迟。直到股市开盘，公司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他依然未露面。
那会儿，蒋老董事长正安然端坐在私人观影厅里和蒋鹤贤一块，看蒋爷爷生前的纪录片。
这长达三小时之久的纪录片，耗时近五六年之久上映。
抛去此间发生的各色插曲不提。其中因投资巨大，制作精良，一帧一帧修改特效等细节的处理就花去不少人力心血。
深黑的私密厅里，只能见到幽蓝色的宽敞屏幕临面放映，仿佛将蒋爷爷的生平，平铺直叙地摔到了人脸上。
从蒋爷爷幸福美满的家庭，到最后他的隆重葬礼。中间略去数桩蒋鹤贤父母的凄凉车祸，与蒋爷爷的抑郁离世不提。
不时在庄重肃穆的背景乐，席卷起阴冷的森森寒风。
蒋老董事长感觉到，身边坐着的这名年轻男人，跟一缕幽魂似的无声无息。
他不住侧头，去看蒋鹤贤那抹随意躺着的修长身影。
片刻，蒋老董事长随着那渐渐合上帷幕的电影屏，喉咙间低低发出了一声，“你爷爷最后几年饱受抑郁症的痛苦和煎熬，那时候你为什么谁都没告诉，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被子女的惨痛辞世的碎影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样？”
看完足足三小时的纪录片，蒋鹤贤一声未出。
直到听见从旁边传过来的这一声暗讽和质疑，他才微一偏了偏头。
蒋鹤贤手仍旧支着，靠背椅子的扶手，分毫未动：“蒋董事长的意思是我该在当时告诉你，让你再拿各种各样惯使的手段，像对付我一样对付我爷爷么。遗憾的是，我爷爷最不喜欢别人拘束他威胁他，甚至于是恐吓他。”
蒋老董事长不难听出他以加倍的讽刺回击自己。
当下，蒋老董事长的胸口便隐隐作疼。
在门口守立的保镖，个个都是察言观色到了极致的人精。眼看着这群人虎视眈眈地往他们这大步迈过来。
蒋老董事长掏出口袋的心脏药，一口闷吞干咽了，大声喝道：“不许过来。”
蒋鹤贤从进门起，便没怎么在意这些虎腰熊背的护门神。这节点，他倒是匀出眼神扫了两三秒。
蒋鹤贤伸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襟纽扣。
他作势起身：“我以为做生意第一要本，是诚信守诺。若是背地里耍阴招下绊子是这行的常态，很感谢您给我上了一课又一课。”
蒋老董事长跟着站起来，往地上一踩脚：“你站住，我还没讲完话，你岂敢走。”
蒋鹤贤置若不闻继续往外走。
谁能想到蒋老董事长下一句话，竟像下了强粘合剂，把蒋鹤贤的鞋底一下子死死黏在了地面。
蒋老董事长夺回了主动权，倒不怎么着急了，不徐不缓地直眺着面前那张已经熄灭的巨屏：“耍狠卖阴？你若说的是阻挠你公司上市这事，我还想提前告知会你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看谁赢到最后。岂知我不是以退为进，故意放钩叫你来咬。你若是说我暗地里去找你那小女友的父母，不卖他们的面子，倒还将他们的脸扯到地上踩碾。你该谢我还来不及。”
蒋鹤贤果真一瞬间止住了脚步。如同时间在那一刻戛然而停一般，四周悄无人声。
保镖众人都知，电影放映结束，接下来要上演商业斗秘。他们赶忙甚有眼色地关门。
偌大的放映厅，一时之间隔绝了外界纷扰的动静，里头静悄悄，默无人声。蒋鹤贤站立的位置，原先一半漏着外边的光线。
现在随着门的合拢，让另一半的黑暗完全吞噬了他的全部。
蒋鹤贤依旧是背对着蒋老董事长，在二点一线的尽头直立。
声音响起的时候，冷静程度比他自己都想象得要高：“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顿了顿，声线很平没有浮动，藏着几分沙哑，“你又对他们说了什么。”
蒋老董事长情知自己赌对了他的软肋七寸，全然不慌不忙起来，还有闲心情，掏帕子擦了擦脸。
“不过是杀到了那病恹恹的夫妻病房里，指责他们教养无方，生出了位攀权贪贵的不要脸女儿。笑话他们不要里子，要面子，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还胆敢厚颜无耻地端架子。讥讽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一样，贪得无厌，贪慕虚荣。从前看你不成器便弃你不顾。如今看你扶摇直上，又恬不知耻死扒拉着你，不松手。”
蒋鹤贤猛地转身。
沉稳平静如他，也有罕见的一副失控。
他望着不远处稳操胜券的银发老人，沉沉出声：“你住嘴。”
蒋老董事长自然不睬。他惊诧于蒋鹤贤也会露出这么副懈怠的表情之际，略顿三秒，继续往他心坎子里扎刀：“你别急，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对你顺利上市坐壁上观么？”
蒋鹤贤像根本没注意，蒋老董事长这后半句话，对他的公司而言将有多重创。
他径直地用眼神，牢牢锁着蒋老董事长那张松弛的脸孔。
蒋鹤贤目光幽微，嗓音掩藏数分狠厉：“你为什么去找她的家人，不敢直接找我对话，是怕你上一番话漏洞太多，立马被我揭穿里面数条不失事实么。”
蒋老董事长高声笑起来：“我替你讨伐对你趋炎附贵的人，你反倒来质问我。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爷爷没教过你？你爷爷几小时前，就在里头瞧着你呢。”
蒋鹤贤的脸上如微风抚面，带起了一丝涟漪。细看方知，根本不是什么笑容。
而是皮肤肌肉痉挛所惹起的细微牵扯。
他把手从兜里伸出来，笔直地对准大屏幕，点了点：“您自己清楚，自己话里有几多真假。两分真，是你觉得她们配不上你蒋姓的辉煌门楣。八分假的，怕是你只不过是借此口舌之快，来实现对我从职业到事业到个人生活，私人感情的一系列控制。膝下无子，就这么让你心理残缺吗。”
蒋鹤贤凛然地偏着头，瞧了瞧对面几米远外扶着把手的人，“你总说我爷爷晚年心理抑郁，殊不知，您也该找位心理医生瞧瞧您的心理障碍。掌控欲可以强，但我永远不是你能操纵的傀儡。”
蒋老董事长心神猛地一震，惊愕之下站起来口不择言：“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跪下。”
蒋鹤贤毫不理会，掸了掸衣角，眼看就要平淡离去。压下了心底一切刚听见他去找朱家双亲时，难得腾起的焦躁和脱控。
蒋老董事长犹不甘心，在黑黢黢的光线里，仍是散发着他那野狼一样幽绿的眸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真是稚嫩浅薄又无知自大。今日股市已到点开盘，你看看你这拼了老命也要上市的公司，究竟给你带来了多少损失。你以为我要阻挠你的上市仅仅是我的障眼法，我倒巴不得你快快融资上市。届时便看看，你当初签的多少风险合同，会让你面临如何巨额的赔偿损失。”
蒋鹤贤面对这人的咄咄逼人，已不是第一次。
这一回，他隐隐感觉自己要满盘皆输。
大半个月前，他亲笔签下的一份份合同的饭宴场面，似乎近在眼前。
当时他何尝不知，但凡上市略有差池，抑或股市并未达到收益理想便将万劫不复。
他仍未有犹豫地投下那一笔状书。
蒋鹤贤抬手开门的时候，立刻有守候的保镖堵住他的去路。而他听见背后那番刻意动摇他军心的言论，仍旧不为所动。
甚至侧头时，蒋鹤贤还能留下短暂的回视。
蒋鹤贤的言语同他的表情一样，云淡风轻：“感谢您的提醒，操纵资本我还不及您有手段，如果我输了这一局，我自然应承受它带来的损失。”
蒋老董事长拄着拐，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外面来，伸手，将吃空了的心脏药瓶子扔进垃圾桶。
“好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只恐怕你装得再好也抵挡不了，这是满盘皆输的一步棋。”他一字一句，充满威胁和压迫。
“我要告诉你，今夜股市之后，你将成为一位穷困潦倒，背债巨额的穷光蛋。你花费心血的公司变成一摊破铜烂铁。你斥资的项目，合作的每一位对象将化身索命的厉鬼，在你每一个深夜入你的梦境。而你，蒋鹤贤，没了我蒋氏集团的庇护，被这商业名利场只会吞得精光不剩。你会被打回原形，堕入无人问津的地狱。你眼中乘风破浪的企业在我眼里，不过是商业大厦里的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拼图残片。我机关算尽，就为了看这一刻的你，要怎样向我下跪求饶。上一次你向我短暂低头，这一次我要你把你的脊梁骨打折了向我跪倒在地，以做你傲慢无礼的偿还。”
近在咫尺的威逼如同疾风，将蒋鹤贤的面部割得道道生疼。
他微阖了双眼，短暂的停顿，平复起伏翻涌的心绪：“好自信，蒋老董事长。”
蒋老董事长好整以暇打量他，笑容凝固了一瞬。
似是不料，在此等不利局势下的蒋鹤贤竟还能强嘴。
照眼下来看，就算蒋老董事长将那满片绿油油的股市图给蒋鹤贤看。
恐怕都不如他提一嘴朱妏妏这女人，对蒋鹤贤的冲击大。
一想到蒋鹤贤平日的加班加点奔波忙碌，都为了一个女人。蒋老董事长心头，更是看不惯朱妏妏而颇感逆气。
他竖起食，指狠狠地往前面凌厉地钩了一下：“好，好。你这么有种，我倒要看看一无所有的你，回到了两年前一文不值的你，你那眼睛长在脑顶上的小女朋友，还肯不肯与你作伴，陪你喝清粥食小菜。”
蒋鹤贤抬眼，瞧着蒋老董市长，眼底浮现的浓云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冷意：“你闭嘴。谁允许你这么说她的。”
话音刚落，蒋老董事长便立刻打了个寒噤。
不为别的，只因面前这年轻人在他越多说一分越凝重的脸上，散发出一股少有的戾气。
蒋老董事长不觉怔了怔。
随即，在这阴云密布的蒋鹤贤跟头。
蒋老董事长继续恢复他素日的杀伐之姿：“不舍得我这么说朱妏妏了。别以为，我没跟这小姑娘打过交道。恐怕你自己都不敢否认，她是位受世俗牵绊，靠这社会的定义，去认知每一个人的女人。她利己且自私，她因为清楚地认识到这社会是怎么被中流砥柱所撑起来的，所以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所以她更不会相信你。因为你从来不是她们中的一名角色。你不喜欢我驯服你，但我恰恰就是为了让你从骨子里更好地成为这世俗规范下，所青睐的那一类人。因为即便你掩藏得很好去适应这满是利益规则牵绊的生意场。你的心里，总有那么股执拗的劲不肯服输。但愿你满身然萧索之际，她不会人去楼空，小蒋总！”
蒋鹤贤愈听，脸色愈如雪一样射出有棱有角的苍白冷光。他当然知道，蒋老董事长上打拼厮杀几十年，不可能不知道怎么说能最刺伤他。
眼下，蒋鹤贤万不能因为蒋老董事长话里那些他一直恐惧并且躲避的东西，而自行泄露马脚。
他还得忍痛。
蒋鹤贤强做镇定地一勾嘴角，尽量表现得平淡。
却怎么也都伪装不出之前听到股票大跌，自己将沦为穷鬼，有失真心实意的满不在乎了。
他不是不在乎钱。只是从小被蒋爷爷带在身边养大，知道这么种东西没了还会再来。
连张初云都在他那几年啧啧称叹他，怎么身无分文还能表现出种亿万富翁的气度。
蒋鹤贤是真的，不太在意这身外之物。
他从小就不缺这玩意并深知如何得到它。即便后来在生意经里，被教训着重新为人，懂得隐藏不屑。
他也依然难改，自小长到大携带在骨子里的这一份轻慢。
蒋老董事长的最后那番话，却是锥心之痛。他没办法让朱妏妏对他的爱，能像金钱财富一样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他强力忍耐着被蒋老董事长揭穿恐惧背后的不适。
拨开面前的人，蒋鹤贤往外边迈步，绷紧的唇角暴露了他轻松面具下的真实感情：“承你吉言。”接着抬眼，望着如堵墙般的保镖，“请让开。”
保镖心想这人真逗，这种场合还能礼貌用词。看了眼自家老董事长，见他没表示，便更为狐假虎威地昂头挺胸：“董事长还没发话呢，你也想走？”
蒋鹤贤低头扫了眼一直发抖的右手，不禁假借看表的姿势，一手护住了。
他个头高挑，体态修长挺拔，油然而生临危不惧的镇定风范。五官清秀，面容白皙嘴唇苍白。
看他静悄悄又公式化的表情，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轻敌三分。
蒋鹤贤只是略略抬起眉，瞟了眼保镖那只佯装伸出来的手，声音不怒自威。
如看垃圾般，蒋鹤贤平扫而过这群人。最后停留在蒋老董事长脸面。
他话却是对着保镖的：“我再说一遍，让开。否则接下来我们见面的场所不是这里了。”
保镖被他那冷冰冰的胁迫唬住了。
心下也不知怎的忽地一软，抬到半空的手就这么放下了
蒋鹤贤离开。蒋老董事长在原地喘气未停。保镖急中生智，刚想找来秘书替他分担。
蒋老董事长想也不想，果断地给了这快将近两米高的大高个一记响亮嘴巴子。
打完，蒋老董事长尚嫌自己亲自动手脏了手，微眯着眼说：“你吃这么壮还怕个白脸男人，你丢不丢脸。”
保镖委屈地摸了摸自己黑黝黝的大膀子，“小蒋总毕竟是小蒋总，气场惊人，他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慢悠悠一瞧我，我心里一紧张，就这样了……”心里却想，他要是能做到对峙时不落下风的地步，他也能当个企业总经理玩玩了。
蒋鹤贤扫了眼上头朱妏妏发来的回讯，视线稍有停留。
他接着便一刻不缓地将目光，平视过底下绕桌而坐的精英。
蒋鹤贤将顶桌的椅子拉开，坐了下去。
一并点头，他淡然开口道：“会议开始。”
企业上市近半月之久，所有流程比想象中更顺利完美。连同底下坐着的人都成竹在胸，眼见着自己的职场之途，随着公司的蒸蒸日上而扬帆起航。
蒋鹤贤这位掌舵手，风度翩翩行事低调。
虽说时常叫人看不清真实意图。因这恰恰是领导人最需要的气质，不知不觉中，蒋鹤贤折服一干人为之倾心追随。
会议上的蒋鹤贤，大多时候扮演一名支颌倾听的聆听者。充分给足底下能说会道的善辩团队们自由发挥。
底下人也都知，会议流程节奏被小蒋总暗暗地掌控在手。
于是每个人在肆无忌惮地侃侃而谈之际，又都保留余地。不至于让争奇斗艳的报告，变成菜市场吵闹。
会散人空，蒋鹤贤尚坐在桌头的转椅边翻页。
看完数据分析书，就跟着马不停蹄，瞄了几眼身侧随手放着的人事报告。蒋鹤贤一目十行。
小黄踱步在外间的玻璃长廊上，不时往会议室内侧两眼。
眼见蒋鹤贤迟迟无出门的意思，小黄只得先行下楼。在一干奋笔疾书的同事敲打键盘的啪啪清脆声里，迅速闪身入座。
而后，他拍拍邻桌同事摆着的书籍封页。
小黄到底年轻了几岁，很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上回你们都还笑话我，说站队太早。这次怎么说。蒋老董事长试图阻挠咱们公司上市不成。小蒋总仍是顶着一层层审查压力，将企业送入股市。”
旁边的女同事往嘴里抛了颗糖，含着嚼碎。
“也是，蒋老董事长也对付不了小蒋总。按理说这次上市会困难重重，小蒋总却像清扫障碍了般，事事预见到将来的风险，提前一一做好应对措施和保障。”
小黄撑着胳膊，在电脑的挡屏中与她对谈：“我刚上楼想给小蒋总汇报工作，却见他一个人拿着手机仍在会议室里坐着。”
女同事瞧出他的欲言又止，懒得演戏，一针见血戳穿：“小蒋总确实有点招人的气质，挺文气清冷的不像常见的领导人。”
小黄本欲说一嘴，之前在公司内部闹得沸反盈天的小蒋总的私人感情生活。
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无聊透顶，说这些做什么，吞吞吐吐地垂了脑袋，搭应：“可不是，我就想说这个呢，他像实验室搞研究的人似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走这条路。”
同事说：“我也正琢磨呢，蒋老董事长和他明显不是一路子人呀。”
还没说完，见蒋鹤贤插着兜从楼上踱下来，一群人赶忙散了重归原位。
小黄则瞅准时机，直起腰跑上去道：“刚刚蒋老董事长秘书处来电，说是明天与您约了时间。”
蒋鹤贤脚步未停，看了眼拘谨礼貌带些崇拜意味的下属，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
小黄思忖着这句我知道了有两层含义。
要么是他早知这事，所以面不改色心不跳，要么是他应付了自己一句。
小黄猜不出蒋鹤贤那笑容背后的深意。
反惹得自个儿心浮气躁，一晚上都没睡好提心吊胆，总担心第二天将发生什么大事。
故而一大早，他成为办公室第一个到达打卡的人。
一向早到的蒋鹤贤，今日却姗姗来迟。直到股市开盘，公司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他依然未露面。
那会儿，蒋老董事长正安然端坐在私人观影厅里和蒋鹤贤一块，看蒋爷爷生前的纪录片。
这长达三小时之久的纪录片，耗时近五六年之久上映。
抛去此间发生的各色插曲不提。其中因投资巨大，制作精良，一帧一帧修改特效等细节的处理就花去不少人力心血。
深黑的私密厅里，只能见到幽蓝色的宽敞屏幕临面放映，仿佛将蒋爷爷的生平，平铺直叙地摔到了人脸上。
从蒋爷爷幸福美满的家庭，到最后他的隆重葬礼。中间略去数桩蒋鹤贤父母的凄凉车祸，与蒋爷爷的抑郁离世不提。
不时在庄重肃穆的背景乐，席卷起阴冷的森森寒风。
蒋老董事长感觉到，身边坐着的这名年轻男人，跟一缕幽魂似的无声无息。
他不住侧头，去看蒋鹤贤那抹随意躺着的修长身影。
片刻，蒋老董事长随着那渐渐合上帷幕的电影屏，喉咙间低低发出了一声，“你爷爷最后几年饱受抑郁症的痛苦和煎熬，那时候你为什么谁都没告诉，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被子女的惨痛辞世的碎影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样？”
看完足足三小时的纪录片，蒋鹤贤一声未出。
直到听见从旁边传过来的这一声暗讽和质疑，他才微一偏了偏头。
蒋鹤贤手仍旧支着，靠背椅子的扶手，分毫未动：“蒋董事长的意思是我该在当时告诉你，让你再拿各种各样惯使的手段，像对付我一样对付我爷爷么。遗憾的是，我爷爷最不喜欢别人拘束他威胁他，甚至于是恐吓他。”
蒋老董事长不难听出他以加倍的讽刺回击自己。
当下，蒋老董事长的胸口便隐隐作疼。
在门口守立的保镖，个个都是察言观色到了极致的人精。眼看着这群人虎视眈眈地往他们这大步迈过来。
蒋老董事长掏出口袋的心脏药，一口闷吞干咽了，大声喝道：“不许过来。”
蒋鹤贤从进门起，便没怎么在意这些虎腰熊背的护门神。这节点，他倒是匀出眼神扫了两三秒。
蒋鹤贤伸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襟纽扣。
他作势起身：“我以为做生意第一要本，是诚信守诺。若是背地里耍阴招下绊子是这行的常态，很感谢您给我上了一课又一课。”
蒋老董事长跟着站起来，往地上一踩脚：“你站住，我还没讲完话，你岂敢走。”
蒋鹤贤置若不闻继续往外走。
谁能想到蒋老董事长下一句话，竟像下了强粘合剂，把蒋鹤贤的鞋底一下子死死黏在了地面。
蒋老董事长夺回了主动权，倒不怎么着急了，不徐不缓地直眺着面前那张已经熄灭的巨屏：“耍狠卖阴？你若说的是阻挠你公司上市这事，我还想提前告知会你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看谁赢到最后。岂知我不是以退为进，故意放钩叫你来咬。你若是说我暗地里去找你那小女友的父母，不卖他们的面子，倒还将他们的脸扯到地上踩碾。你该谢我还来不及。”
蒋鹤贤果真一瞬间止住了脚步。如同时间在那一刻戛然而停一般，四周悄无人声。
保镖众人都知，电影放映结束，接下来要上演商业斗秘。他们赶忙甚有眼色地关门。
偌大的放映厅，一时之间隔绝了外界纷扰的动静，里头静悄悄，默无人声。蒋鹤贤站立的位置，原先一半漏着外边的光线。
现在随着门的合拢，让另一半的黑暗完全吞噬了他的全部。
蒋鹤贤依旧是背对着蒋老董事长，在二点一线的尽头直立。
声音响起的时候，冷静程度比他自己都想象得要高：“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顿了顿，声线很平没有浮动，藏着几分沙哑，“你又对他们说了什么。”
蒋老董事长情知自己赌对了他的软肋七寸，全然不慌不忙起来，还有闲心情，掏帕子擦了擦脸。
“不过是杀到了那病恹恹的夫妻病房里，指责他们教养无方，生出了位攀权贪贵的不要脸女儿。笑话他们不要里子，要面子，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还胆敢厚颜无耻地端架子。讥讽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一样，贪得无厌，贪慕虚荣。从前看你不成器便弃你不顾。如今看你扶摇直上，又恬不知耻死扒拉着你，不松手。”
蒋鹤贤猛地转身。
沉稳平静如他，也有罕见的一副失控。
他望着不远处稳操胜券的银发老人，沉沉出声：“你住嘴。”
蒋老董事长自然不睬。他惊诧于蒋鹤贤也会露出这么副懈怠的表情之际，略顿三秒，继续往他心坎子里扎刀：“你别急，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对你顺利上市坐壁上观么？”
蒋鹤贤像根本没注意，蒋老董事长这后半句话，对他的公司而言将有多重创。
他径直地用眼神，牢牢锁着蒋老董事长那张松弛的脸孔。
蒋鹤贤目光幽微，嗓音掩藏数分狠厉：“你为什么去找她的家人，不敢直接找我对话，是怕你上一番话漏洞太多，立马被我揭穿里面数条不失事实么。”
蒋老董事长高声笑起来：“我替你讨伐对你趋炎附贵的人，你反倒来质问我。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爷爷没教过你？你爷爷几小时前，就在里头瞧着你呢。”
蒋鹤贤的脸上如微风抚面，带起了一丝涟漪。细看方知，根本不是什么笑容。
而是皮肤肌肉痉挛所惹起的细微牵扯。
他把手从兜里伸出来，笔直地对准大屏幕，点了点：“您自己清楚，自己话里有几多真假。两分真，是你觉得她们配不上你蒋姓的辉煌门楣。八分假的，怕是你只不过是借此口舌之快，来实现对我从职业到事业到个人生活，私人感情的一系列控制。膝下无子，就这么让你心理残缺吗。”
蒋鹤贤凛然地偏着头，瞧了瞧对面几米远外扶着把手的人，“你总说我爷爷晚年心理抑郁，殊不知，您也该找位心理医生瞧瞧您的心理障碍。掌控欲可以强，但我永远不是你能操纵的傀儡。”
蒋老董事长心神猛地一震，惊愕之下站起来口不择言：“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跪下。”
蒋鹤贤毫不理会，掸了掸衣角，眼看就要平淡离去。压下了心底一切刚听见他去找朱家双亲时，难得腾起的焦躁和脱控。
蒋老董事长犹不甘心，在黑黢黢的光线里，仍是散发着他那野狼一样幽绿的眸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真是稚嫩浅薄又无知自大。今日股市已到点开盘，你看看你这拼了老命也要上市的公司，究竟给你带来了多少损失。你以为我要阻挠你的上市仅仅是我的障眼法，我倒巴不得你快快融资上市。届时便看看，你当初签的多少风险合同，会让你面临如何巨额的赔偿损失。”
蒋鹤贤面对这人的咄咄逼人，已不是第一次。
这一回，他隐隐感觉自己要满盘皆输。
大半个月前，他亲笔签下的一份份合同的饭宴场面，似乎近在眼前。
当时他何尝不知，但凡上市略有差池，抑或股市并未达到收益理想便将万劫不复。
他仍未有犹豫地投下那一笔状书。
蒋鹤贤抬手开门的时候，立刻有守候的保镖堵住他的去路。而他听见背后那番刻意动摇他军心的言论，仍旧不为所动。
甚至侧头时，蒋鹤贤还能留下短暂的回视。
蒋鹤贤的言语同他的表情一样，云淡风轻：“感谢您的提醒，操纵资本我还不及您有手段，如果我输了这一局，我自然应承受它带来的损失。”
蒋老董事长拄着拐，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外面来，伸手，将吃空了的心脏药瓶子扔进垃圾桶。
“好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只恐怕你装得再好也抵挡不了，这是满盘皆输的一步棋。”他一字一句，充满威胁和压迫。
“我要告诉你，今夜股市之后，你将成为一位穷困潦倒，背债巨额的穷光蛋。你花费心血的公司变成一摊破铜烂铁。你斥资的项目，合作的每一位对象将化身索命的厉鬼，在你每一个深夜入你的梦境。而你，蒋鹤贤，没了我蒋氏集团的庇护，被这商业名利场只会吞得精光不剩。你会被打回原形，堕入无人问津的地狱。你眼中乘风破浪的企业在我眼里，不过是商业大厦里的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拼图残片。我机关算尽，就为了看这一刻的你，要怎样向我下跪求饶。上一次你向我短暂低头，这一次我要你把你的脊梁骨打折了向我跪倒在地，以做你傲慢无礼的偿还。”
近在咫尺的威逼如同疾风，将蒋鹤贤的面部割得道道生疼。
他微阖了双眼，短暂的停顿，平复起伏翻涌的心绪：“好自信，蒋老董事长。”
蒋老董事长好整以暇打量他，笑容凝固了一瞬。
似是不料，在此等不利局势下的蒋鹤贤竟还能强嘴。
照眼下来看，就算蒋老董事长将那满片绿油油的股市图给蒋鹤贤看。
恐怕都不如他提一嘴朱妏妏这女人，对蒋鹤贤的冲击大。
一想到蒋鹤贤平日的加班加点奔波忙碌，都为了一个女人。蒋老董事长心头，更是看不惯朱妏妏而颇感逆气。
他竖起食，指狠狠地往前面凌厉地钩了一下：“好，好。你这么有种，我倒要看看一无所有的你，回到了两年前一文不值的你，你那眼睛长在脑顶上的小女朋友，还肯不肯与你作伴，陪你喝清粥食小菜。”
蒋鹤贤抬眼，瞧着蒋老董市长，眼底浮现的浓云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鸷和冷意：“你闭嘴。谁允许你这么说她的。”
话音刚落，蒋老董事长便立刻打了个寒噤。
不为别的，只因面前这年轻人在他越多说一分越凝重的脸上，散发出一股少有的戾气。
蒋老董事长不觉怔了怔。
随即，在这阴云密布的蒋鹤贤跟头。
蒋老董事长继续恢复他素日的杀伐之姿：“不舍得我这么说朱妏妏了。别以为，我没跟这小姑娘打过交道。恐怕你自己都不敢否认，她是位受世俗牵绊，靠这社会的定义，去认知每一个人的女人。她利己且自私，她因为清楚地认识到这社会是怎么被中流砥柱所撑起来的，所以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所以她更不会相信你。因为你从来不是她们中的一名角色。你不喜欢我驯服你，但我恰恰就是为了让你从骨子里更好地成为这世俗规范下，所青睐的那一类人。因为即便你掩藏得很好去适应这满是利益规则牵绊的生意场。你的心里，总有那么股执拗的劲不肯服输。但愿你满身然萧索之际，她不会人去楼空，小蒋总！”
蒋鹤贤愈听，脸色愈如雪一样射出有棱有角的苍白冷光。他当然知道，蒋老董事长上打拼厮杀几十年，不可能不知道怎么说能最刺伤他。
眼下，蒋鹤贤万不能因为蒋老董事长话里那些他一直恐惧并且躲避的东西，而自行泄露马脚。
他还得忍痛。
蒋鹤贤强做镇定地一勾嘴角，尽量表现得平淡。
却怎么也都伪装不出之前听到股票大跌，自己将沦为穷鬼，有失真心实意的满不在乎了。
他不是不在乎钱。只是从小被蒋爷爷带在身边养大，知道这么种东西没了还会再来。
连张初云都在他那几年啧啧称叹他，怎么身无分文还能表现出种亿万富翁的气度。
蒋鹤贤是真的，不太在意这身外之物。
他从小就不缺这玩意并深知如何得到它。即便后来在生意经里，被教训着重新为人，懂得隐藏不屑。
他也依然难改，自小长到大携带在骨子里的这一份轻慢。
蒋老董事长的最后那番话，却是锥心之痛。他没办法让朱妏妏对他的爱，能像金钱财富一样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他强力忍耐着被蒋老董事长揭穿恐惧背后的不适。
拨开面前的人，蒋鹤贤往外边迈步，绷紧的唇角暴露了他轻松面具下的真实感情：“承你吉言。”接着抬眼，望着如堵墙般的保镖，“请让开。”
保镖心想这人真逗，这种场合还能礼貌用词。看了眼自家老董事长，见他没表示，便更为狐假虎威地昂头挺胸：“董事长还没发话呢，你也想走？”
蒋鹤贤低头扫了眼一直发抖的右手，不禁假借看表的姿势，一手护住了。
他个头高挑，体态修长挺拔，油然而生临危不惧的镇定风范。五官清秀，面容白皙嘴唇苍白。
看他静悄悄又公式化的表情，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轻敌三分。
蒋鹤贤只是略略抬起眉，瞟了眼保镖那只佯装伸出来的手，声音不怒自威。
如看垃圾般，蒋鹤贤平扫而过这群人。最后停留在蒋老董事长脸面。
他话却是对着保镖的：“我再说一遍，让开。否则接下来我们见面的场所不是这里了。”
保镖被他那冷冰冰的胁迫唬住了。
心下也不知怎的忽地一软，抬到半空的手就这么放下了
蒋鹤贤离开。蒋老董事长在原地喘气未停。保镖急中生智，刚想找来秘书替他分担。
蒋老董事长想也不想，果断地给了这快将近两米高的大高个一记响亮嘴巴子。
打完，蒋老董事长尚嫌自己亲自动手脏了手，微眯着眼说：“你吃这么壮还怕个白脸男人，你丢不丢脸。”
保镖委屈地摸了摸自己黑黝黝的大膀子，“小蒋总毕竟是小蒋总，气场惊人，他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慢悠悠一瞧我，我心里一紧张，就这样了……”心里却想，他要是能做到对峙时不落下风的地步，他也能当个企业总经理玩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