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电话，慌疑吵乱，狂轰滥炸地齐番上阵。多台计算机后的股市前景更是堪忧。
谁能料得到，昨日还为上市一路坦途喜庆洋洋的企业上下员工，今日便因公司股票的大跌人心惶惶。
蒋鹤贤独自坐在车里，将电子设备阖上。膝头此时只放了一只通讯的设施，交代完了一应事务。
司机眼睁睁瞧着，蒋鹤贤携了一身冷意从私人放映厅，大步流星上车。直到现在，他仍只敢从反光镜，悄悄地偷瞄心情不佳的顶头老板。
长足三分钟的沉默里，蒋鹤贤关上了任何的聊天设备。
他将车窗往下降了一丝缝隙，凝听窗外呼呼的车驰风声，指腹无意识地在早上朱妏妏发给他的婉拒文字上摩挲。
这漫长的一百八十秒，蒋鹤贤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了五花八门的想法。
有关她故意躲着自己的最坏揣测。
或者她见他一败涂地，而再次失望透顶的神色。
蒋鹤贤能确定的东西很多，唯独关于朱妏妏的事，他始终难以十全十握。股市的震荡，倒还不能给他带来如何的恐慌。
顶多需要他揉着太阳穴，彻夜办公的时间增多。
蒋老董事长预言里的他会被抛弃这点，确是深深扎中了他的心肺。
蒋鹤贤忍不住解开了后座安全带。并扫了眼惴惴不安察言观色的司机，简短吩咐：“掉头，不去公司了。”
司机愣住。卡壳似的呆了半天，方反应过来，忙连声应诺：“咱们现在去哪。”
蒋鹤贤扭头，眯眼瞧着矗立高傲的一栋栋写字楼，低头把酸胀发疼的眉心按了一按，神色淡淡。
仿佛他刚经历的不是身家巨幅下跌，面临企业人心不稳的巨大动荡。而是待会吃米饭还是面条，这种市井油烟的烦琐小问题。
他垂眸，继续将笔记本拾过来。十指飞快地在键盘间跳动一刻不停。
蒋鹤贤的声音，从那有节奏韵律感的跳动声间隙飘出：“就在这停一会。”
司机豆大的冷汗一滴滴地坠落额头，啪地打在裤腿上。每次汗珠一经掉下，便被他迅速擦干。
这座城市里，无论是簇拥在股市开盘前的各大企业精英，正亟等着看蒋鹤贤的笑话。
还是在办公室撰写明日财报的记者写手。
他们都想不到，今日的焦点中心蒋鹤贤竟会就这么静悄悄地叮嘱司机，停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一边。
城市的另一角，朱妏妏正准备把眼罩戴上睡一觉。飞机即将起飞，空姐到处来游说请大家关机或者开启飞行模式。
她才想起，手机还开机便要去关。铃声却像尖锐的不速之客，瞬间召集了所有乘客的不满。
若是些无关紧要的来电，她当然直接摁断。面对蒋鹤贤三个字，她稍有犹豫。仍是顶着一众质问的视线与空姐担忧的神色，接了。
她清了清嗓子，捂着嘴低低道：“蒋鹤贤。”
蒋鹤贤兴许没想到她接得如此爽快，继而因她的悄微声线下掩盖的冷淡，他停了停。
蒋鹤贤故作不在意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一来一回就浪费了两三秒的通话时间。
朱妏妏实在是没空再与他拉扯不清，更不想谈论早上买床单家具的深入话题，“我现在没法接电话，等我下飞机再说吧。”
空姐轻柔温和的声调，保证着飞机每一位乘客的安静休息空间，她的弦外之音却在表露着飞机将要起飞，请朱妏妏配合，“女士，请您尽快结束通话，飞机起飞，我们须保证每一位乘客的人身安全。”
蒋鹤贤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在一霎时跳动。随着那在脑海里描绘的逐渐上升的机身所震荡。他尽可能轻描淡写，不教自己的心绪透露半分，手却已经抓紧了：“你去哪里。”
朱妏妏一边把眼罩褪下来，连连给邻座前座的人打歉，一边对着空姐比手势。
对蒋鹤贤这，她就难免潦草随意了些许：“公司委派我出差，我在飞机上就先不聊了。”
蒋鹤贤的指尖用力渗出了近乎淡青的白色：“朱妏妏，你……”
下一秒，那边已经传来嘟嘟的挂断声。蒋鹤贤盯着屏幕，良久，喜怒不显形于色。
几秒后，他又马上拨了一个过去。
不信邪还要自欺欺人的下场，就是再次被无情的系统女生播报，此机暂时无法拨通。
蒋鹤贤深吸一口气，紧蹙眉头，胸口一时间窒闷得透不过气。
身体上下的细胞全在叫嚣着，要他赶紧下车喘口新鲜空气。
他偏硬生生忍了这长达几十秒的不耐。视线从朱妏妏平日所在出勤打卡的大楼划过，立刻报了这个地名，叫司机赶紧开过去。
凭蒋鹤贤现在的身份，当然不能下车公之于众。
一旦出现在公众视野，要么是被群集嘲讽，要么就是第二天携朱妏妏双双再上头版新闻。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那么做，朱妏妏已经很不快了。那时的他志高意满，尚还能带着朱妏妏如日升天。
现如今他身陷漩涡，倒不如安安分分。
蒋鹤贤坐在车里，凝视这条群英荟萃的大街人来人往，曾几何时，他也蹲点似的在这能耗上大半天。
只为了看一眼朱妏妏与她那群踩高跟着职裙的朋友，叽叽喳喳地乘电梯下楼。
朱妏妏一身优雅端庄，青春洋溢。
他想瞧她如何安分守己，与这社会的秩序循规蹈矩。最后心想事成。成为所有人眼里眷顾的天之骄女。
她受人羡慕被人夸赞，几乎从不出错。蒋鹤贤替她挺高兴。毕竟，她真的值得这一份体面。
每每这么想时，他就觉得自己和朱妏妏如身处两片云端。他总是轻而易举地挥霍一切信手拈来之物，朱妏妏害怕他的不甚安定与肆意轻漫。
她身处的，看见的，经历的。
是蒋鹤贤曾精心维系在蒋爷爷面前的，那个井井有条的世界。
心底有如一个无底洞的自己，却总无法真正带给她安宁。
蒋鹤贤很少被击溃，因为他几乎没有被人抓住的把柄和漏洞。但从今天开始，已经不一样了。他深深隐藏起的破绽被蒋老董事长所发现。
蒋老董事长最后那席言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钢刀深植他的心脏。
蒋鹤贤几乎待不下去了。
一想到自己的逻辑在情感的催动力里溃不成军，他会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情绪控制都变得一无是处，千疮百孔。
他不得不遏制着额头层层涌冒的突兀青筋，对司机一字一句说：“送我回去。”
司机还不知道蒋鹤贤脑海里，进行着如何挥之不去的天人交战。
他握着方向盘，不觉仰头朝后问了句：“小蒋总，哪里……”话到一半，看见蒋鹤贤惨白无血的脸色，司机赶忙收嘴。
急急换了档便倒车，滑出停车场开出了金融街。
你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一片潦倒。最终因一败涂地，被朱妏妏狠狠抛弃。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言语就像最深一层的恐惧，百般折磨。无论蒋鹤贤怎么闭眼，安神。都没法回到最平常的稳定心绪。
他在车滑入隧道的一刻，忽然抓住了司机的后座椅背，顾不得有多失态，紧遽地发出第二声命令：“不要回那。”
那是他爷爷的房子，他如果要把软弱一览无遗地平摊到面前，绝不是选择那样一个地方。
司机忙问：“您吩咐，我先开着，至少把这隧道开出去了。大不了待会再停一停，随时由您指令。”
跟着，他瞧了好几眼蒋鹤贤神色莫测的脸，仍是冒着大不韪劝说，“小蒋总，钱没了还能再赚，你还年轻。你别这么担心，凭您的能力，我们都相信你能卷土重来。再说了，一次股市而已，我家几位老的小的都是股民，不是今天亏了就是明天又亏了，日子久了也就锻炼了个好心态，因为股市这东西就是涨涨停停，总会有赚的一日，无非是多是少罢了。您千万别看得太重。当然了，公司上下都指望着您吃饭，您的压力我也懂得。”
耳边是司机东家长西家短的安慰絮叨。他满心还以为蒋鹤贤今日的异举，是因为股票狂跌身价倍落。
蒋鹤贤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只得先去了刚买下的一栋别墅里。
因为还未怎么装整，里头显得空旷寥落。
他辞了司机便坐在门口的一只装板箱上，抽烟。精装修下的房子既简单又乏味，设想的女主人来为此装点门面的计划中道崩殂。
他接连抽了四五根烟，像是要把自己全身染得烟草浸透为止。最后连自己也闻不下去，扭头去里面浴室，洗了澡。
出来时，他暂且收拾了点先前错乱的情绪，正想给手下的秘书发几条讯息。
却见一条陌生来信闪烁在屏幕前端。
他单手叉腰，捡起看了看，旋即闭起眼伫立十秒钟。然后抬手，将这手机砸了个稀巴烂。
只徒留那一条嘲讽，明晃晃地在心尖晃动。
他面无表情，玩味了一遍又一遍那句话：“没想我也有这天？”
“蒋鹤贤，你想把我也一并收拾的时候没想过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吧。我向朱妏妏发出了邀请，她会不会随我远赴欧洲任职，敬请期待。因我还在飞机上，这条信息是定时发送。现在，你应该能知道一切的结果了。”
风水轮流转，说的约莫就是如此。蒋鹤贤能卑劣之至，拿各种利益纠葛笑里藏刀，威胁朱家双亲。
也有如今天这一日般，他蒋鹤贤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连环炮般的攻击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他需要先缓一缓，给自己一夜喘息的时间，再去想想明日如何应对。
眼前有如杂乱丛生的黑夜，看不清一丝光亮。他这一路走来，回头看才发现，走过的地带都是泥泞荆棘。
不知何时起，蒋鹤贤这样的被盛赞的品貌兼优的表范，曾经以为任何人事都不会过心的自己，竟也成了如此低劣卑鄙的龌龊之人。
他手腕冷酷行事无情，为得到朱妏妏，不惜强取巧夺。但凡稍带点拖泥带水。后果就是给朱妏妏那主管一息喘气的空间，来不留遗力地极尽嘲讽。
蒋鹤贤就算已经机关算尽，也没法阻止十年前的分手旧景重现。
即便他用尽手段，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朱妏妏要离开时，他仍旧无能为力。
蒋鹤贤闭紧牙关，想不透自己这几年到底进步在哪里，步步心机，到最后是留下了一个走火入魔的讥讽评价而一无所获。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卑劣无耻之徒。
仍旧留不住一个朱妏妏。
坐拥的荣华富贵一息变空，所有人都告诉他还能再东山再起。偏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为什么散尽金钱，也困不住朱妏妏。
大而空敞的别墅，连哪一处漏隙的水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心跳的节奏附和在那一点一滴的水流里。
有一个声音，告诉躺在地上的蒋鹤贤：不，他还有机会。
幸好他足够为人不齿，才能继续用朱妏妏父母绑着她，尽管她远走高飞去异地任职，他依旧能以此约束。
蒋鹤贤颀长的身躯，随着重心的跌落逐渐滑倒地面。
他的手，落在自己冰凉的额头上，遮着眼。
是了，幸而他足够有钱，事先预见怎么才能勒住朱妏妏的七寸要脉。
幸好，他极尽卑劣才能在今天这样两手空空之际，还留有后路。
他从前以为钱不是万能。不知何时起却发现，财富，地位，权利。
这些空而泛之的东西能带给他最实质的变现。
比如他能借用自己的身份，废除掉制约在朱妏妏身上的那些敬酒礼仪。
也能利用钱财，将镣铐打造得量身定制，重新为朱妏妏套上。
从何时起，他必须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才能不让她离开呢。
如今显而易见的是，他纵使这么做了，仍不能阻拦她离去的脚步。也幸亏他这么做了，才能在她离开之后仍旧保留一线生机。
而不是像多年前那样，强制压下不解、失望、害怕。所有五味杂陈的情绪，独自消化。
寂寥安静的门口，传来一声敲门。第二声第三声，接连此起彼落地交应。
随即，那门里传进钥匙穿孔的声音。
下一刻门被推开，那匆匆闯入的人显然没料到里头一片漆黑无影。急促的呼吸和动作都在一瞬之间，转为小心。
晚上十一点半，外边已经黑得见不到一丁点影子。不夜城的繁华集中在商业街一带。悄无声息的房子里，只能听见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渐渐温热的吐息，由远及近地靠近。
一只温柔绵软的胳膊，轻轻碰到蒋鹤贤的同时惊起了一声低讶：“你怎么躺在这。”
随后啪地一声，是被拌得趴伏在他身上的女人，抬起上身去开灯的窸窣声响。
明亮的灯光，一息间扑涌进这间宽阔的大厅。角落里的蒋鹤贤起先是个蜷缩的姿势。这会儿，他不觉抬眼瞧向前方。
因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微微眯着眼睛。
他眉头半锁。
蒋鹤贤一时看见眼前的人，尚未从黑暗到明亮的转换里回神，哑声道：“你不是去出差了么。”
朱妏妏看见他的衣服都皱巴巴地堆叠在身上，失去了素日的平整。
他的脸色还很差劲，看不出一丝血色。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看见他的那一刻，他竟然将高挑的身体，一整个地缩在了一处。
蒋鹤贤的脊背朝向外面，在薄薄的衣料下面，清瘦的脊骨线清晰可见。宽敞的肩膀线条到腰身处紧收，变作窄窄的一把腰。
再见蒋鹤贤的手，环着他的肚子青筋隐现，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在她失足跌落的霎时间，他轻轻，脆弱地闷哼一声。
然后便是他扭头，呈现在灯光下，带着血丝红润的眼睛。
眼尾蒙了点疲惫的水汽，不是哭泣造成的。而像是刚做了什么不安分的短梦。在浅眠惊醒的时候，来不及掩饰的真实虚弱。
朱妏妏还伏在蒋鹤贤身上，这一下四目相对。她便一伸手，环住他的腰。
她把头深埋进，眼前这个比她步履匆忙赶下飞机的人，还冰凉的怀抱：“我刚到那边下了飞机，就看见新闻，给你打了很多电话都没人接通。实在是等不及了就临时买了回程的飞机票。找了你很多次，你的朋友们都说不知道你在哪。去你家里也看过了，也不在，最后我只能想到这个地方了……你吓死我了。我好担心你。”
蒋鹤贤因为不敢置信失而复得，一开始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漠然，让人不敢靠近。
良久的缄默之后，忽然就捞长手臂。他把她紧紧地勒进怀里。
朱妏妏难以言明，自己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找到这所刚买的别墅的心情。像被大雨浇湿无处可去的人，不得已叩下一所罪恶的屋子。
她明知不能为，却依然推门进来了。
看见墙角孤寂落寞的蒋鹤贤。
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个新闻报道里一夕之间身家全无的男人，前几天还是出席上市开张的青年企业家。
朱妏妏感觉自己被抱得，从身到心都快喘不过气了。从小臂到脖子，再到脸。
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与面前的男人肌肤相贴。
纹理下组织的热温，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内心，终教他的掌心褪去冰窖般的冷意。
蒋鹤贤用热起来的手掌心，覆盖在朱妏妏的单薄雪白的背脊上，不忘低头，擦掉她的眼泪。
蒋鹤贤轻声笑了笑：“怕什么呢，钱没了就没了，反正还回来的渠道多的是。”
朱妏妏知道他俩谈的不是一件事，擦干泪没多说什么，“没关系，我会在你身边的。没关系。”
她转了两趟飞机。中途拖着行李箱在各航站楼间奔跑，已是风尘仆仆。
她环顾了一圈，衣柜内的几套浴袍还能勉强对付，看着他身上换洗过，散发淡淡沐浴露香的衣物。
左右看了看，朱妏妏忽然低头在他胸口听声音。
蒋鹤贤垂眸，凝视她的长发数尽洒在他的胸膛上，像花儿散开那般迷人得炫目：“干什么呢。”
朱妏妏把自己的止痛药拿来。
她就水，塞到他的手心里：“我看你刚刚一直捂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很疼的样子。胃疼，还是胸口疼，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疼？”
蒋鹤贤一个也没回答，眉眼舒展开来。
他把手掌抬到半空，“你先扶我起来，我给你调一下水温。这儿没怎么住过人，今晚我们在这对付一夜。”
朱妏妏脚步僵了一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点下这个头代表她以后欠他的将数不胜数。
那将是个人力所不能计数的数字。
然而今夜，她无法从他身边走开。
否则她不会在打不通蒋鹤贤的电话那时候，心慌意乱得怎么也坐不住。连工作都能抛在脑后，直接回来。
今日中午，收到上层调下的为期一周的出差指示，她安顿好了父母那边的住院费和各类生活费，开始打心底喘了口气。
她上飞机，经过长长密闭舷梯时有了一丝逃避的苟且。
那时候她觉得，若因工作的原因找个恰到好处的离开机会。
或许能快刀斩乱麻，解决掉现今把她逼得茫然无措的感情。
随后现实告诉她不可能。出差只有一周，若她真的想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早早接受了主管的提携，岂不干脆利落。
她身后还有一对双亲须她照顾。
躺在床上的父亲兴许生命所剩无几，她必须常伴左右。母亲更是心力交瘁，需要她这从小养到大的女儿激励扶携。
何况还有一大笔蒋鹤贤那边的欠款，无一不是缠在她身上，五花八门大绑着的层层绳结。
朱妏妏被捆缚得动弹不能。
离不开是一回事。
明明得到了一周的空余时间去拉开距离。她都要放弃这大好机会，重新披头散发地回来，找他个不停。
这又是另一回事。
朱妏妏在水声哗啦啦的兜头倾注下，险要站不稳。非得用手，扶稳了瓷砖壁身才得以不打滑下跪。
水珠划过脸颊，已经分不清是焦急的苦楚还是遗憾的泪水。
错综复杂交缠下的自己，唯有受着这源源不断的热水浇灌，方能一息偷生。
不只是浴室里面冲澡的朱妏妏。
蒋鹤贤，亦要听从命运的批判。
蒋鹤贤要去应对一份份巨额赔偿合同，与一位位寄托希望于他身上的下属。
朱妏妏只知道自己今夜必须陪伴蒋鹤贤。
他身后空无一人时，她不能再决绝转身。
她握紧拳头砸在水花四溅的瓷壁上，对自己喃喃：“朱妏妏，你没救了。”
原来爱到骨子里，是这样痛彻心扉和纠结难绕。
青涩时期的她，能毫不留情地斩立决。
如今的她，倒是因各色利益纠缠而更感到痛意的深刻。
朱妏妏忘不了灯光一倾泻，流淌而出，照见的蒋鹤贤那副宛如玻璃易碎的模样。
她亦不敢想，今天若是没回来，蒋鹤贤又该如何。是重新把碎成渣子的玻璃片一块块粘合，塑形回原状。
一如他两年前，重新出现在久违的她面前时那样。
这座别墅是蒋鹤贤精挑细选下的一处，离朱妏妏工作最近，交通最为便利，四处环境上乘，房价自然也是拔尖的住宿群。
周遭居住的，要么是每日衣香鬓影，名车香槟环绕的巨星名媛。
要么是日进斗金，花钱如流水的大鳄富商。要么是熬鹰走马富贵相拥的，世家子弟名门之后。
蒋鹤贤打开了笔记本，坐在财经新闻报道的电视机前支颚凝思。
浴室的水声一时停了。他瞄了眼助手发来的消息，才拼装起自己心浮气躁一地狼藉的思路。
想起来，自己在砸碎手机前，让助手去调查朱妏妏出差一事的详细情况。
朱妏妏出差一周，单程三小时不到的飞行路程。
蒋鹤贤不禁一声苦笑，对自己稍许不满地啧了一声，按着眉间：“还是急昏了脑子，连那种小儿科的激将法把戏也上套了。”
朱妏妏已然将头发吹到半干，拿毛巾拧干了发尾的水意，踱出来。
见蒋鹤贤开始应付四面八齐涌而来的杂乱公务。
她靠墙，伫立一会儿，单手撑着另一只胳膊虚虚地抱胸，声音低柔清悦：“你的手机碎了，把你的卡先插进我手机里用用吧，今晚应该有不少的紧急电话来找你。”
蒋鹤贤哪儿还瞧得出两小时前的狼狈。
连身体的疼感和不适，都没在他身上残留一分半毫。他恢复了平素的气定神闲，解决着一桩桩疑难杂症。
似乎掌握着，下一秒就能让股市起死回生的操纵本事。
他回眼瞄向这方，打量了她两秒钟，微微笑了下：“好啊。”
朱妏妏丢下自己的团队，不顾一切跑回来，自然也有百忙须她去剥茧抽丝。这会儿却都顾不得了。
她有条不紊，简单回复了几条实习生的担忧讯息。便拔掉了自己的一张副卡，把蒋鹤贤的插进去使用。
蒋鹤贤的手机自不会少。
可惜他今天本不打算处理这些烦心事，决定不带回这间别墅。
不成想见到朱妏妏如天神降临。
他一瞬又改变了心思。
朱妏妏踌躇不决，终究仍递给他手机，道了句：“如果你想休息一晚，那就这晚上先缓缓不迟。不用太拼的。”
蒋鹤贤放在键盘上的指腹，滑到了控触盘上，左右一顿。借着屏幕的幽冷光意，他不动声色地用他审量似的目光，描绘着她的五官和神情。
朱妏妏把手轻轻握在他的手腕子上面。
能明显感觉出，他的关节粗大而坚硬。而他的脸，则像是与他的骨架不符的般的清俊淡雅。
眼眸幽黑深邃，一眼望不到底。
朱妏妏的心不可抑制地扑棱起来，不自觉掩睫，遮挡自己升温发红的脸孔。
她轻声叹了口气却不再多说什么。
蒋鹤贤没什么反应，依旧淡淡：“好。”
朱妏妏顿了顿，迎着他的视线，“我觉得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但我现在是真的这么想。好好工作是一回事，赚不赚得到大钱是另一回事。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只要平平淡淡地安分过日子。没必要太执着，一定要当什么万里挑一的大资本家。你觉得呢？”
蒋鹤贤好像听到了，她当年又淘气又委屈地哭诉，只要他好好做实验室的研究，等考研毕业，他们就能跟畅想的婚后生活一样，恬淡和美。
可是现在一切早已沧海桑田。
他怎能放弃得到的所有，去甘愿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那他如何承担起她家那么巨额的医治费用。
没有那些钱，他蒋鹤贤怎能用眼下这栋房子，和未来也许数不胜数的各种利益手段去达成目的。
他没有钱，该怎么绑得住她呢。
当然，朱妏妏也许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能放弃。
蒋鹤贤替朱妏妏想：唯有如此他才彻底出局，失去了拥有她镣铐钥匙的权利。
她抬眸。既紧张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的眸色，安静悄然地注视自己。
蒋鹤贤也有那么一秒的紧迫危机感。
他害怕自己逼得太紧或表现得太明显，野心外露，让她连一次一次包容都不想再表示。
他放下手中所有的电子设备，站直身，捧着朱妏妏沐浴后扑闪着水汽湿意的脸。
蒋鹤贤温软的薄唇在她的额头，印了个足足五秒的吻，“我知道了。”
谁能料得到，昨日还为上市一路坦途喜庆洋洋的企业上下员工，今日便因公司股票的大跌人心惶惶。
蒋鹤贤独自坐在车里，将电子设备阖上。膝头此时只放了一只通讯的设施，交代完了一应事务。
司机眼睁睁瞧着，蒋鹤贤携了一身冷意从私人放映厅，大步流星上车。直到现在，他仍只敢从反光镜，悄悄地偷瞄心情不佳的顶头老板。
长足三分钟的沉默里，蒋鹤贤关上了任何的聊天设备。
他将车窗往下降了一丝缝隙，凝听窗外呼呼的车驰风声，指腹无意识地在早上朱妏妏发给他的婉拒文字上摩挲。
这漫长的一百八十秒，蒋鹤贤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了五花八门的想法。
有关她故意躲着自己的最坏揣测。
或者她见他一败涂地，而再次失望透顶的神色。
蒋鹤贤能确定的东西很多，唯独关于朱妏妏的事，他始终难以十全十握。股市的震荡，倒还不能给他带来如何的恐慌。
顶多需要他揉着太阳穴，彻夜办公的时间增多。
蒋老董事长预言里的他会被抛弃这点，确是深深扎中了他的心肺。
蒋鹤贤忍不住解开了后座安全带。并扫了眼惴惴不安察言观色的司机，简短吩咐：“掉头，不去公司了。”
司机愣住。卡壳似的呆了半天，方反应过来，忙连声应诺：“咱们现在去哪。”
蒋鹤贤扭头，眯眼瞧着矗立高傲的一栋栋写字楼，低头把酸胀发疼的眉心按了一按，神色淡淡。
仿佛他刚经历的不是身家巨幅下跌，面临企业人心不稳的巨大动荡。而是待会吃米饭还是面条，这种市井油烟的烦琐小问题。
他垂眸，继续将笔记本拾过来。十指飞快地在键盘间跳动一刻不停。
蒋鹤贤的声音，从那有节奏韵律感的跳动声间隙飘出：“就在这停一会。”
司机豆大的冷汗一滴滴地坠落额头，啪地打在裤腿上。每次汗珠一经掉下，便被他迅速擦干。
这座城市里，无论是簇拥在股市开盘前的各大企业精英，正亟等着看蒋鹤贤的笑话。
还是在办公室撰写明日财报的记者写手。
他们都想不到，今日的焦点中心蒋鹤贤竟会就这么静悄悄地叮嘱司机，停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一边。
城市的另一角，朱妏妏正准备把眼罩戴上睡一觉。飞机即将起飞，空姐到处来游说请大家关机或者开启飞行模式。
她才想起，手机还开机便要去关。铃声却像尖锐的不速之客，瞬间召集了所有乘客的不满。
若是些无关紧要的来电，她当然直接摁断。面对蒋鹤贤三个字，她稍有犹豫。仍是顶着一众质问的视线与空姐担忧的神色，接了。
她清了清嗓子，捂着嘴低低道：“蒋鹤贤。”
蒋鹤贤兴许没想到她接得如此爽快，继而因她的悄微声线下掩盖的冷淡，他停了停。
蒋鹤贤故作不在意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一来一回就浪费了两三秒的通话时间。
朱妏妏实在是没空再与他拉扯不清，更不想谈论早上买床单家具的深入话题，“我现在没法接电话，等我下飞机再说吧。”
空姐轻柔温和的声调，保证着飞机每一位乘客的安静休息空间，她的弦外之音却在表露着飞机将要起飞，请朱妏妏配合，“女士，请您尽快结束通话，飞机起飞，我们须保证每一位乘客的人身安全。”
蒋鹤贤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在一霎时跳动。随着那在脑海里描绘的逐渐上升的机身所震荡。他尽可能轻描淡写，不教自己的心绪透露半分，手却已经抓紧了：“你去哪里。”
朱妏妏一边把眼罩褪下来，连连给邻座前座的人打歉，一边对着空姐比手势。
对蒋鹤贤这，她就难免潦草随意了些许：“公司委派我出差，我在飞机上就先不聊了。”
蒋鹤贤的指尖用力渗出了近乎淡青的白色：“朱妏妏，你……”
下一秒，那边已经传来嘟嘟的挂断声。蒋鹤贤盯着屏幕，良久，喜怒不显形于色。
几秒后，他又马上拨了一个过去。
不信邪还要自欺欺人的下场，就是再次被无情的系统女生播报，此机暂时无法拨通。
蒋鹤贤深吸一口气，紧蹙眉头，胸口一时间窒闷得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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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硬生生忍了这长达几十秒的不耐。视线从朱妏妏平日所在出勤打卡的大楼划过，立刻报了这个地名，叫司机赶紧开过去。
凭蒋鹤贤现在的身份，当然不能下车公之于众。
一旦出现在公众视野，要么是被群集嘲讽，要么就是第二天携朱妏妏双双再上头版新闻。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那么做，朱妏妏已经很不快了。那时的他志高意满，尚还能带着朱妏妏如日升天。
现如今他身陷漩涡，倒不如安安分分。
蒋鹤贤坐在车里，凝视这条群英荟萃的大街人来人往，曾几何时，他也蹲点似的在这能耗上大半天。
只为了看一眼朱妏妏与她那群踩高跟着职裙的朋友，叽叽喳喳地乘电梯下楼。
朱妏妏一身优雅端庄，青春洋溢。
他想瞧她如何安分守己，与这社会的秩序循规蹈矩。最后心想事成。成为所有人眼里眷顾的天之骄女。
她受人羡慕被人夸赞，几乎从不出错。蒋鹤贤替她挺高兴。毕竟，她真的值得这一份体面。
每每这么想时，他就觉得自己和朱妏妏如身处两片云端。他总是轻而易举地挥霍一切信手拈来之物，朱妏妏害怕他的不甚安定与肆意轻漫。
她身处的，看见的，经历的。
是蒋鹤贤曾精心维系在蒋爷爷面前的，那个井井有条的世界。
心底有如一个无底洞的自己，却总无法真正带给她安宁。
蒋鹤贤很少被击溃，因为他几乎没有被人抓住的把柄和漏洞。但从今天开始，已经不一样了。他深深隐藏起的破绽被蒋老董事长所发现。
蒋老董事长最后那席言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钢刀深植他的心脏。
蒋鹤贤几乎待不下去了。
一想到自己的逻辑在情感的催动力里溃不成军，他会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情绪控制都变得一无是处，千疮百孔。
他不得不遏制着额头层层涌冒的突兀青筋，对司机一字一句说：“送我回去。”
司机还不知道蒋鹤贤脑海里，进行着如何挥之不去的天人交战。
他握着方向盘，不觉仰头朝后问了句：“小蒋总，哪里……”话到一半，看见蒋鹤贤惨白无血的脸色，司机赶忙收嘴。
急急换了档便倒车，滑出停车场开出了金融街。
你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一片潦倒。最终因一败涂地，被朱妏妏狠狠抛弃。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言语就像最深一层的恐惧，百般折磨。无论蒋鹤贤怎么闭眼，安神。都没法回到最平常的稳定心绪。
他在车滑入隧道的一刻，忽然抓住了司机的后座椅背，顾不得有多失态，紧遽地发出第二声命令：“不要回那。”
那是他爷爷的房子，他如果要把软弱一览无遗地平摊到面前，绝不是选择那样一个地方。
司机忙问：“您吩咐，我先开着，至少把这隧道开出去了。大不了待会再停一停，随时由您指令。”
跟着，他瞧了好几眼蒋鹤贤神色莫测的脸，仍是冒着大不韪劝说，“小蒋总，钱没了还能再赚，你还年轻。你别这么担心，凭您的能力，我们都相信你能卷土重来。再说了，一次股市而已，我家几位老的小的都是股民，不是今天亏了就是明天又亏了，日子久了也就锻炼了个好心态，因为股市这东西就是涨涨停停，总会有赚的一日，无非是多是少罢了。您千万别看得太重。当然了，公司上下都指望着您吃饭，您的压力我也懂得。”
耳边是司机东家长西家短的安慰絮叨。他满心还以为蒋鹤贤今日的异举，是因为股票狂跌身价倍落。
蒋鹤贤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只得先去了刚买下的一栋别墅里。
因为还未怎么装整，里头显得空旷寥落。
他辞了司机便坐在门口的一只装板箱上，抽烟。精装修下的房子既简单又乏味，设想的女主人来为此装点门面的计划中道崩殂。
他接连抽了四五根烟，像是要把自己全身染得烟草浸透为止。最后连自己也闻不下去，扭头去里面浴室，洗了澡。
出来时，他暂且收拾了点先前错乱的情绪，正想给手下的秘书发几条讯息。
却见一条陌生来信闪烁在屏幕前端。
他单手叉腰，捡起看了看，旋即闭起眼伫立十秒钟。然后抬手，将这手机砸了个稀巴烂。
只徒留那一条嘲讽，明晃晃地在心尖晃动。
他面无表情，玩味了一遍又一遍那句话：“没想我也有这天？”
“蒋鹤贤，你想把我也一并收拾的时候没想过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吧。我向朱妏妏发出了邀请，她会不会随我远赴欧洲任职，敬请期待。因我还在飞机上，这条信息是定时发送。现在，你应该能知道一切的结果了。”
风水轮流转，说的约莫就是如此。蒋鹤贤能卑劣之至，拿各种利益纠葛笑里藏刀，威胁朱家双亲。
也有如今天这一日般，他蒋鹤贤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连环炮般的攻击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他需要先缓一缓，给自己一夜喘息的时间，再去想想明日如何应对。
眼前有如杂乱丛生的黑夜，看不清一丝光亮。他这一路走来，回头看才发现，走过的地带都是泥泞荆棘。
不知何时起，蒋鹤贤这样的被盛赞的品貌兼优的表范，曾经以为任何人事都不会过心的自己，竟也成了如此低劣卑鄙的龌龊之人。
他手腕冷酷行事无情，为得到朱妏妏，不惜强取巧夺。但凡稍带点拖泥带水。后果就是给朱妏妏那主管一息喘气的空间，来不留遗力地极尽嘲讽。
蒋鹤贤就算已经机关算尽，也没法阻止十年前的分手旧景重现。
即便他用尽手段，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朱妏妏要离开时，他仍旧无能为力。
蒋鹤贤闭紧牙关，想不透自己这几年到底进步在哪里，步步心机，到最后是留下了一个走火入魔的讥讽评价而一无所获。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卑劣无耻之徒。
仍旧留不住一个朱妏妏。
坐拥的荣华富贵一息变空，所有人都告诉他还能再东山再起。偏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为什么散尽金钱，也困不住朱妏妏。
大而空敞的别墅，连哪一处漏隙的水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心跳的节奏附和在那一点一滴的水流里。
有一个声音，告诉躺在地上的蒋鹤贤：不，他还有机会。
幸好他足够为人不齿，才能继续用朱妏妏父母绑着她，尽管她远走高飞去异地任职，他依旧能以此约束。
蒋鹤贤颀长的身躯，随着重心的跌落逐渐滑倒地面。
他的手，落在自己冰凉的额头上，遮着眼。
是了，幸而他足够有钱，事先预见怎么才能勒住朱妏妏的七寸要脉。
幸好，他极尽卑劣才能在今天这样两手空空之际，还留有后路。
他从前以为钱不是万能。不知何时起却发现，财富，地位，权利。
这些空而泛之的东西能带给他最实质的变现。
比如他能借用自己的身份，废除掉制约在朱妏妏身上的那些敬酒礼仪。
也能利用钱财，将镣铐打造得量身定制，重新为朱妏妏套上。
从何时起，他必须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才能不让她离开呢。
如今显而易见的是，他纵使这么做了，仍不能阻拦她离去的脚步。也幸亏他这么做了，才能在她离开之后仍旧保留一线生机。
而不是像多年前那样，强制压下不解、失望、害怕。所有五味杂陈的情绪，独自消化。
寂寥安静的门口，传来一声敲门。第二声第三声，接连此起彼落地交应。
随即，那门里传进钥匙穿孔的声音。
下一刻门被推开，那匆匆闯入的人显然没料到里头一片漆黑无影。急促的呼吸和动作都在一瞬之间，转为小心。
晚上十一点半，外边已经黑得见不到一丁点影子。不夜城的繁华集中在商业街一带。悄无声息的房子里，只能听见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渐渐温热的吐息，由远及近地靠近。
一只温柔绵软的胳膊，轻轻碰到蒋鹤贤的同时惊起了一声低讶：“你怎么躺在这。”
随后啪地一声，是被拌得趴伏在他身上的女人，抬起上身去开灯的窸窣声响。
明亮的灯光，一息间扑涌进这间宽阔的大厅。角落里的蒋鹤贤起先是个蜷缩的姿势。这会儿，他不觉抬眼瞧向前方。
因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微微眯着眼睛。
他眉头半锁。
蒋鹤贤一时看见眼前的人，尚未从黑暗到明亮的转换里回神，哑声道：“你不是去出差了么。”
朱妏妏看见他的衣服都皱巴巴地堆叠在身上，失去了素日的平整。
他的脸色还很差劲，看不出一丝血色。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看见他的那一刻，他竟然将高挑的身体，一整个地缩在了一处。
蒋鹤贤的脊背朝向外面，在薄薄的衣料下面，清瘦的脊骨线清晰可见。宽敞的肩膀线条到腰身处紧收，变作窄窄的一把腰。
再见蒋鹤贤的手，环着他的肚子青筋隐现，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在她失足跌落的霎时间，他轻轻，脆弱地闷哼一声。
然后便是他扭头，呈现在灯光下，带着血丝红润的眼睛。
眼尾蒙了点疲惫的水汽，不是哭泣造成的。而像是刚做了什么不安分的短梦。在浅眠惊醒的时候，来不及掩饰的真实虚弱。
朱妏妏还伏在蒋鹤贤身上，这一下四目相对。她便一伸手，环住他的腰。
她把头深埋进，眼前这个比她步履匆忙赶下飞机的人，还冰凉的怀抱：“我刚到那边下了飞机，就看见新闻，给你打了很多电话都没人接通。实在是等不及了就临时买了回程的飞机票。找了你很多次，你的朋友们都说不知道你在哪。去你家里也看过了，也不在，最后我只能想到这个地方了……你吓死我了。我好担心你。”
蒋鹤贤因为不敢置信失而复得，一开始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漠然，让人不敢靠近。
良久的缄默之后，忽然就捞长手臂。他把她紧紧地勒进怀里。
朱妏妏难以言明，自己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找到这所刚买的别墅的心情。像被大雨浇湿无处可去的人，不得已叩下一所罪恶的屋子。
她明知不能为，却依然推门进来了。
看见墙角孤寂落寞的蒋鹤贤。
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个新闻报道里一夕之间身家全无的男人，前几天还是出席上市开张的青年企业家。
朱妏妏感觉自己被抱得，从身到心都快喘不过气了。从小臂到脖子，再到脸。
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与面前的男人肌肤相贴。
纹理下组织的热温，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内心，终教他的掌心褪去冰窖般的冷意。
蒋鹤贤用热起来的手掌心，覆盖在朱妏妏的单薄雪白的背脊上，不忘低头，擦掉她的眼泪。
蒋鹤贤轻声笑了笑：“怕什么呢，钱没了就没了，反正还回来的渠道多的是。”
朱妏妏知道他俩谈的不是一件事，擦干泪没多说什么，“没关系，我会在你身边的。没关系。”
她转了两趟飞机。中途拖着行李箱在各航站楼间奔跑，已是风尘仆仆。
她环顾了一圈，衣柜内的几套浴袍还能勉强对付，看着他身上换洗过，散发淡淡沐浴露香的衣物。
左右看了看，朱妏妏忽然低头在他胸口听声音。
蒋鹤贤垂眸，凝视她的长发数尽洒在他的胸膛上，像花儿散开那般迷人得炫目：“干什么呢。”
朱妏妏把自己的止痛药拿来。
她就水，塞到他的手心里：“我看你刚刚一直捂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很疼的样子。胃疼，还是胸口疼，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疼？”
蒋鹤贤一个也没回答，眉眼舒展开来。
他把手掌抬到半空，“你先扶我起来，我给你调一下水温。这儿没怎么住过人，今晚我们在这对付一夜。”
朱妏妏脚步僵了一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点下这个头代表她以后欠他的将数不胜数。
那将是个人力所不能计数的数字。
然而今夜，她无法从他身边走开。
否则她不会在打不通蒋鹤贤的电话那时候，心慌意乱得怎么也坐不住。连工作都能抛在脑后，直接回来。
今日中午，收到上层调下的为期一周的出差指示，她安顿好了父母那边的住院费和各类生活费，开始打心底喘了口气。
她上飞机，经过长长密闭舷梯时有了一丝逃避的苟且。
那时候她觉得，若因工作的原因找个恰到好处的离开机会。
或许能快刀斩乱麻，解决掉现今把她逼得茫然无措的感情。
随后现实告诉她不可能。出差只有一周，若她真的想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早早接受了主管的提携，岂不干脆利落。
她身后还有一对双亲须她照顾。
躺在床上的父亲兴许生命所剩无几，她必须常伴左右。母亲更是心力交瘁，需要她这从小养到大的女儿激励扶携。
何况还有一大笔蒋鹤贤那边的欠款，无一不是缠在她身上，五花八门大绑着的层层绳结。
朱妏妏被捆缚得动弹不能。
离不开是一回事。
明明得到了一周的空余时间去拉开距离。她都要放弃这大好机会，重新披头散发地回来，找他个不停。
这又是另一回事。
朱妏妏在水声哗啦啦的兜头倾注下，险要站不稳。非得用手，扶稳了瓷砖壁身才得以不打滑下跪。
水珠划过脸颊，已经分不清是焦急的苦楚还是遗憾的泪水。
错综复杂交缠下的自己，唯有受着这源源不断的热水浇灌，方能一息偷生。
不只是浴室里面冲澡的朱妏妏。
蒋鹤贤，亦要听从命运的批判。
蒋鹤贤要去应对一份份巨额赔偿合同，与一位位寄托希望于他身上的下属。
朱妏妏只知道自己今夜必须陪伴蒋鹤贤。
他身后空无一人时，她不能再决绝转身。
她握紧拳头砸在水花四溅的瓷壁上，对自己喃喃：“朱妏妏，你没救了。”
原来爱到骨子里，是这样痛彻心扉和纠结难绕。
青涩时期的她，能毫不留情地斩立决。
如今的她，倒是因各色利益纠缠而更感到痛意的深刻。
朱妏妏忘不了灯光一倾泻，流淌而出，照见的蒋鹤贤那副宛如玻璃易碎的模样。
她亦不敢想，今天若是没回来，蒋鹤贤又该如何。是重新把碎成渣子的玻璃片一块块粘合，塑形回原状。
一如他两年前，重新出现在久违的她面前时那样。
这座别墅是蒋鹤贤精挑细选下的一处，离朱妏妏工作最近，交通最为便利，四处环境上乘，房价自然也是拔尖的住宿群。
周遭居住的，要么是每日衣香鬓影，名车香槟环绕的巨星名媛。
要么是日进斗金，花钱如流水的大鳄富商。要么是熬鹰走马富贵相拥的，世家子弟名门之后。
蒋鹤贤打开了笔记本，坐在财经新闻报道的电视机前支颚凝思。
浴室的水声一时停了。他瞄了眼助手发来的消息，才拼装起自己心浮气躁一地狼藉的思路。
想起来，自己在砸碎手机前，让助手去调查朱妏妏出差一事的详细情况。
朱妏妏出差一周，单程三小时不到的飞行路程。
蒋鹤贤不禁一声苦笑，对自己稍许不满地啧了一声，按着眉间：“还是急昏了脑子，连那种小儿科的激将法把戏也上套了。”
朱妏妏已然将头发吹到半干，拿毛巾拧干了发尾的水意，踱出来。
见蒋鹤贤开始应付四面八齐涌而来的杂乱公务。
她靠墙，伫立一会儿，单手撑着另一只胳膊虚虚地抱胸，声音低柔清悦：“你的手机碎了，把你的卡先插进我手机里用用吧，今晚应该有不少的紧急电话来找你。”
蒋鹤贤哪儿还瞧得出两小时前的狼狈。
连身体的疼感和不适，都没在他身上残留一分半毫。他恢复了平素的气定神闲，解决着一桩桩疑难杂症。
似乎掌握着，下一秒就能让股市起死回生的操纵本事。
他回眼瞄向这方，打量了她两秒钟，微微笑了下：“好啊。”
朱妏妏丢下自己的团队，不顾一切跑回来，自然也有百忙须她去剥茧抽丝。这会儿却都顾不得了。
她有条不紊，简单回复了几条实习生的担忧讯息。便拔掉了自己的一张副卡，把蒋鹤贤的插进去使用。
蒋鹤贤的手机自不会少。
可惜他今天本不打算处理这些烦心事，决定不带回这间别墅。
不成想见到朱妏妏如天神降临。
他一瞬又改变了心思。
朱妏妏踌躇不决，终究仍递给他手机，道了句：“如果你想休息一晚，那就这晚上先缓缓不迟。不用太拼的。”
蒋鹤贤放在键盘上的指腹，滑到了控触盘上，左右一顿。借着屏幕的幽冷光意，他不动声色地用他审量似的目光，描绘着她的五官和神情。
朱妏妏把手轻轻握在他的手腕子上面。
能明显感觉出，他的关节粗大而坚硬。而他的脸，则像是与他的骨架不符的般的清俊淡雅。
眼眸幽黑深邃，一眼望不到底。
朱妏妏的心不可抑制地扑棱起来，不自觉掩睫，遮挡自己升温发红的脸孔。
她轻声叹了口气却不再多说什么。
蒋鹤贤没什么反应，依旧淡淡：“好。”
朱妏妏顿了顿，迎着他的视线，“我觉得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但我现在是真的这么想。好好工作是一回事，赚不赚得到大钱是另一回事。有很多时候，我们都只要平平淡淡地安分过日子。没必要太执着，一定要当什么万里挑一的大资本家。你觉得呢？”
蒋鹤贤好像听到了，她当年又淘气又委屈地哭诉，只要他好好做实验室的研究，等考研毕业，他们就能跟畅想的婚后生活一样，恬淡和美。
可是现在一切早已沧海桑田。
他怎能放弃得到的所有，去甘愿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那他如何承担起她家那么巨额的医治费用。
没有那些钱，他蒋鹤贤怎能用眼下这栋房子，和未来也许数不胜数的各种利益手段去达成目的。
他没有钱，该怎么绑得住她呢。
当然，朱妏妏也许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能放弃。
蒋鹤贤替朱妏妏想：唯有如此他才彻底出局，失去了拥有她镣铐钥匙的权利。
她抬眸。既紧张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的眸色，安静悄然地注视自己。
蒋鹤贤也有那么一秒的紧迫危机感。
他害怕自己逼得太紧或表现得太明显，野心外露，让她连一次一次包容都不想再表示。
他放下手中所有的电子设备，站直身，捧着朱妏妏沐浴后扑闪着水汽湿意的脸。
蒋鹤贤温软的薄唇在她的额头，印了个足足五秒的吻，“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