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
各地都是白茫茫的纷呈雨色。路上行人或穿透明雨衣，或顶雨伞，从堵成长龙的车流里跑过。
通往墓地的车辆因前头起了一桩碰尾事故，按喇不停。
每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都心浮气躁，暗骂这里交通不严。阴郁的天气加深心底的烦躁，使得公墓这一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不多时，穿着绿马甲的交警赶至。
道路渐渐疏通。朱妏妏扭头瞧了一眼疲累至极面色憔悴的朱母，不觉轻轻出声：“妈妈，我们到了。”
她们一行下了车，先按着顺序，照例一年一次去蒋爷爷墓前点香送花。
随后走到朱父的墓碑前。
朱母忽然趔趄了一步便长跪不起。
朱妏妏看了，心头一酸，也差点伏着她一块儿抽噎。几个星期前，她们亲手送着朱父躺入这座冰冷墓碑的画面，再次冲击得她痛苦万分。
朱父静悄悄的，在一个深夜凌晨于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那天，朱父穿上了朱母为他特地带来的年轻时的行头。
他喜气洋洋地扯着领口那些精密的针脚，朝朱妏妏解释：“我和你妈年轻时候，结婚前，穿着这套衣服去你外公外婆家送酒送烟的。后来压箱底了，穿得便少了。”
朱母嗔怪，“这领子当年穿了一回，就不慎让他被勾破了。我那会也是个大姑娘，绣花针什么的并不利索。此后几十年缝缝补补，拆了又绣，才给这衣服弄好。别小瞧这件西服。看上去平平无奇，当年可值一个月的薪水钱呢。”
朱妏妏能听出，双亲插科打诨下竭力瞒过去的生离死别之苦。跟着一块儿笑笑，没坐多久，就擦着眼睛出房。
外边这一年多接触的大夫护士，个个眼怀悲悯。欲说还休的目光下，能看出是不想扫兴的同情怜悯。
朱母生怕朱父吃不到好东西，一个劲地问他，还想吃点什么填肚子。
朱父瞧着妻子女儿的脸。
他仿佛看不够似的，轻轻叹气：“想吃你的红烧肉，可惜我这肠胃已经吃不了这油腻的食物了。”
朱母连忙站起来，道了声：“不早说，我这就回家给你做去。”
朱父劝阻不成，把朱妏妏拉进来当说客：“你看你妈，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她还真信以为真了。这么多天累得不成个人样了，好好歇息着吧，我看着你们俩啊，我心里就高兴。”
席间，朱母接到亲戚们的电话，不得已避开朱父的眼光去接。
隔着一道门。她左一句右一句应付：“老朱今天精神可好了。可不是，大夫都说了，他只要一直这么好气色下去，活着总不是问题了。”
朱父用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掩盖着嘴，悄悄道：“你妈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夫，她最知道我这副身体的情况。”
朱妏妏早也顾不上问他和蒋鹤贤单独相处时聊了些什么话。
她半哀半怨，瞥了严肃正经了大半辈子的朱父一眼：“爸，你要往好的地方想。”
朱父避而不答，干笑两声。
接着沉吟了一声，他略有思虑。想了好一会方盯着朱妏妏出声：“爸以前对你很严厉吧。你小的时候就怕我，不跟我亲近。每一次我都面上不表示，心里难过得很，但又没办法。你知道我也是个普通男人。但总想在你面前立立威。”
朱妏妏安静内敛的性子，自然是受了表里不一的朱父影响，日渐寡言。成年之后她却愈发感觉到朱父的弱小，因此多有体谅。
每次瞧他跟小辈显摆点阅历，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总被他呵斥各种规矩，畏头畏尾。
她不由轻轻拍了拍，朱父没有留置针的那只手：“我知道的。”
朱父眯缝起眼：“我没你妈有本事，我自己该承认，我就是个有点虚荣心的中年男人……我离开后一点不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我知道你妈会给你把关得妥妥帖帖的。”
朱妏妏一哽：“怎么好端端的，就说起这个来了。我不爱听，换个话吧。”
朱父笑了起来：“傻孩子，爸爸这一辈子有几件事后悔。没能照顾你们娘儿俩到最后，也没能给你们提供更优越的生活环境。倒是你们母女俩比我看得明白多了，还总要你跟小孩儿似的照顾着我。”
朱妏妏想耍性，让他别说这些。却又堵着嗓子眼里说不出其他的。
慢慢就吱不出声。她一径瞧着朱父，摇了头。
朱父说到后来，眼眶里也泛红了一大圈：“我这大半年，最心疼的就是你们娘儿俩。妏妏，你一定要听你妈的话，好好休息，人的身体是本钱。爸爸从前总觉着，你要怎么怎么出人头地才是成功，替爸爸弥补多年不得志的抑郁难平。都不如你妈看得透彻。无论你的感情还是生活，你都别跟你妈较劲，行不行。”
他的泪水欲坠不坠。
晃了大半天，啪嗒啪嗒落在朱妏妏手背。
朱妏妏捂着手背，不住点头。凌晨，他去世的消息传来，病房一片哭声。
惨冷的太平间到火化的殡仪馆，一程路走得朱家母女腿酸脚软。时不时就得被人掺着才能继续走完。
无论是来守灵，还是来参加葬礼的一大批生前好友，都老泪纵横。念叨着朱家平日的为人处事，哀叹世道不公。
头七那几天，朱妏妏几乎没睡个完整的觉。
强撑着精神支持每个步骤。
身边来往的每个人，在她的视线里都长成了同一副模样。这会，她慢慢感觉到自己精神不济，需要休息。
马不停蹄地迎来了出殡的日子。
不凑巧，那日正好下着狂风暴雨。朱妏妏穿戴一身黑装扶着朱母，在亲人的撑伞下走向公墓。
完了回来，还得招待特地赶来参加葬礼的人群，吃最后一顿白事。她坐在檐子下，听着里头母亲与姨母们的安慰哭叨声。
慢慢体力不支，她竖起双膝，把自己埋进双臂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朱父自打朱妏妏出生起，就急于各种优等生路线的培养。
他们同事给孩子们报的课程，他也一个不落，给朱妏妏争起跑线。
有一次朱妏妏去参加同桌的生日，跷了一节兴趣班课。急得朱父拿板子，狠狠打她的双手。
气她太贪玩，没有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样子，一天到晚和男孩子瞎混。
吓得朱妏妏再也不敢和那名男同桌有任何言语来往。
她慢慢长大，发现了朱父的色厉内荏。
譬如他最是不喜别人抽烟，自己私底下，倒是抽得很凶。曾经表哥抽烟被他阴阳怪气好几次。结果后来表哥在海外，成了优秀的证券交易师。
朱父一改当初瞧不起他混不吝的态度，继而恭敬有加。
朱母不知为此，说过多少次：“你爸不会看人，我就会。要是没有我给他打理各种人际关系，你看他现在日子那么舒服呢。”又摸着朱妏妏的小脑袋，笑道，“别哭了，你爸也就是在你那，装装大实业家逞威风。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这虚荣吹牛的德性。”
朱妏妏一有委屈就往朱母那跑。
日子一久，渐识人心。
他这人嘴上说得不中听，但很会打点。再加上识大体，不会情绪行事。因而同事们也都还愿意与他吃饭来往。
他的事业一无所成，对家庭却从来毫不吝啬，赚来的钱不是花在全家吃穿用度就是朱妏妏的教育上，从，不斤斤计较。
朱妏妏越想，身体深处就越有股冷意，涔涔地席卷上心尖。
她想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几次不成功，滑倒在台阶上。刚刚亲手将骨灰盒放进墓地，淋了雨，此刻病情有加重的趋势。让她头晕目眩。
朱妏妏咳嗽了几声，又怕被里面人听见，多有担忧。赶紧埋了头，将声音压到最低。
堪堪把肺呛得生生胀疼起来。
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她听见面前哒哒哒的一声叠一声的沉稳步履。
她眼帘上撩。瞧见一双身裹暗黑西装裤腿的笔直长腿，缓缓坚定地正朝她这里，一步一步走来。
伞撑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朵在茫雨中绽开的黑色莲花。再往上一看，他臂膀上扎缚的黑纱花，说明他今天出席了葬礼全程却未露面。
就像那天，他收到她慌不择路的噩耗，赶到救急手术室外，遥望朱妏妏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一样。
蒋鹤贤为她考虑得周全，所以不想再因自己的现身，带来她母亲情绪的失控。
他的想法自来周到。
只不过一旦他不想伪装，就能让所有人不能安生。
他屡次惹恼自己都证明是他刻意而为。
因为照蒋鹤贤缜密的行事作风，从小到大，他都习惯如何不让人下不来台。那种彰显蒋爷爷良好家庭教养作风的姿态，他轻车熟路。
他让人爱得那么轻易，憎得也毫不费力。
那些深埋在如烟往事里的旧回忆，重出水面。他转学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们为何联手起来与他背水一战，也有了解释。
朱妏妏在这一刻，想的却不是这些事。
而是她一个多年萦绕的梦境。
总是坐在她床头的清冷少年，跨越了雨幕笼罩下的数年孤寂岁月。
成长为眼前这名身高体健，腿长手长的修挺俊美男人。
他瘦削的脸孔，比刀刻斧凿的线条还要凌厉干净。无一丝多余褶皱的面部，被冷空气的袭击，所烘托得清凉幽白。
蒋鹤贤的嘴唇，和她梦境里看到的一样血色。
手里握着伞，可是他头发上也落了少许晶莹水珠。
分不清是他的发丝还是眼神。湿漉漉的看人的时候，带着勾人的飘渺。
朱妏妏一时瞧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你是……”
蒋鹤贤慢慢蹲到她面前，用手指尖感触了一下她的额头。他眼底微红，看上去也是熬了大夜。
声音低得如同风箱漏出卷风声。
蒋鹤贤难掩嘶哑：“别难过，妏妏，有我在身边。”
他本想继续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旁。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蒋鹤贤眼疾手快，将她拖起来，揽进了臂弯里。窸窸窣窣的发出了什么声音。
抬起头一瞧，才见到是进出的厨娘。
朱妏妏随着那门重新关上，她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嗓音充分显示着她这七天连日来，已经不堪重负的嗓子。
“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有办法应付你的电话。你原谅我，我不是存心不接。”
蒋鹤贤松开手的动作，登时一僵：“我没这么想。这段日子我也不会这么想。”
朱妏妏自此，才将一直深埋在地底的情绪如熔岩流淌，慢慢释放。
她眉毛半皱眼睛紧闭：“我这几天好难受，每天睁着眼，就是跟着流程魂不附体地做。脑子里想休息，但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她朝他伸出手。
起初有点畏缩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这么恬不知耻。
身体早比她的心智，更快一步朝蒋鹤贤张开了怀抱。
“不止是父亲的去世让我难过。十年前蒋爷爷走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她哽住了喉咙，泣不成声，“感同身受。”
蒋鹤贤出席葬礼的一身黑西装肃穆端庄，少了平日的上位风范。额前一两丝凌乱的头发，平添他着装的几分平易近人。
脸色微白眼神深黑，把额头一整个露出来，少见地将头发全部往后，背头梳出发流感。
他整张脸的线条更趋硬朗，又在清俊里瞧见几分久违的青涩与少年气。
提及蒋爷爷，显然可见蒋鹤贤的眼神一瞬飘忽。
他视线微垂，久久凝视地面上她两只蜷缩在一起的鞋子，未言语。一时间听得雨声淅沥。
才听见他在转小的雨帘下，坐到她身边的动作倏忽即逝：“是。”
简短一个字，道尽她与他相隔数年的隔膜。
她一时难以忍耐，把整张脸都压进了手臂里。顾不得皮肉的狰狞，嘴里含糊地说着些语焉不详的句子。
朱妏妏开始胡言乱语：“我那时候没有来，你对我失望吗。”
蒋鹤贤附在她清瘦脊背上的大掌，一停。他那件脱下来，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差点掉下。
被他及时捡起又盖了上去。
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时所有人都离去的绝望，在没看见她的失落那一刹那，达到顶峰。
蒋鹤贤心有不甘。在他爷爷的出殡日，沉默成了一尊顽固雕塑。
他用客气礼貌的疏离，客套每一个交织来往的人群。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里找寻，他从天明到日落希冀看见的脸。
从寂寞到落空，到心如死灰。
那些浓郁，把他一颗向来看得透彻的琉璃心浇筑成水泥心。他的思想混沌，模糊，逐渐找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被憎恶与厌弃蒙眼，忘记了他本不该如此执拗于一个人。也不该因为一段中道崩阻的爱情，而耿耿于怀，变得面貌全非。
他偏偏看不清。
被巨大的悲伤和陌生的失望，蒙蔽了内心。
蒋鹤贤恍惚了。那个在黑夜里跌跌撞撞的自己，还是被蒋爷爷心生骄傲的那名蒋家小孙子了么。
他尽量模仿从前自己的行为。
在重逢朱妏妏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直到今天，他看见同样饱尝了他当年失去至亲痛苦的朱妏妏。
瞧见她失魂落魄病体支离。心疼淹没了蒋鹤贤的一切情感，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紧搂进怀。
他想安慰她说，都会过去，我会陪你捱过这阵子。
根本来不及讨伐，为什么当年她却缺席。瞧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清减的疼惜已经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蒋鹤贤硬是咬着牙，忍耐住了这毫无自尊心的想法。
低敛着眼，眸用他习惯的倨傲睨着朱妏妏冻红了的精致耳垂。
“爷爷的去世是早有预兆。那天到来时，也已有心理准备，我之所以能这么冷静地在今天和你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他微顿，“无论现在再痛苦，这些绝望与苦楚都会终将扛过去。你不要怕。该哭时就哭，该难受就难受。”
朱妏妏抬起眸子，自下而上仰望着蒋鹤贤的脸。伞面遮着他俩人的头顶，看不清他的脸色，是如何晦暗不清。
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楼宇掉下溅起了圈圈涟漪。
朱妏妏用手臂胡乱擦干脸，一转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回到那天，去抱抱你。”
他伸出双手，把伞一扔。
用他温暖的一整个怀抱，将她牢牢地嵌进他胸膛。这么个成熟男性的胸怀，自然不会是她梦里那个不断描绘出来的蒋爷爷葬礼上孤冷少年。
他是蒋鹤贤，是那个每走一步，都要跨越漫长时间才能重回她身边的蒋鹤贤。
各地都是白茫茫的纷呈雨色。路上行人或穿透明雨衣，或顶雨伞，从堵成长龙的车流里跑过。
通往墓地的车辆因前头起了一桩碰尾事故，按喇不停。
每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都心浮气躁，暗骂这里交通不严。阴郁的天气加深心底的烦躁，使得公墓这一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不多时，穿着绿马甲的交警赶至。
道路渐渐疏通。朱妏妏扭头瞧了一眼疲累至极面色憔悴的朱母，不觉轻轻出声：“妈妈，我们到了。”
她们一行下了车，先按着顺序，照例一年一次去蒋爷爷墓前点香送花。
随后走到朱父的墓碑前。
朱母忽然趔趄了一步便长跪不起。
朱妏妏看了，心头一酸，也差点伏着她一块儿抽噎。几个星期前，她们亲手送着朱父躺入这座冰冷墓碑的画面，再次冲击得她痛苦万分。
朱父静悄悄的，在一个深夜凌晨于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那天，朱父穿上了朱母为他特地带来的年轻时的行头。
他喜气洋洋地扯着领口那些精密的针脚，朝朱妏妏解释：“我和你妈年轻时候，结婚前，穿着这套衣服去你外公外婆家送酒送烟的。后来压箱底了，穿得便少了。”
朱母嗔怪，“这领子当年穿了一回，就不慎让他被勾破了。我那会也是个大姑娘，绣花针什么的并不利索。此后几十年缝缝补补，拆了又绣，才给这衣服弄好。别小瞧这件西服。看上去平平无奇，当年可值一个月的薪水钱呢。”
朱妏妏能听出，双亲插科打诨下竭力瞒过去的生离死别之苦。跟着一块儿笑笑，没坐多久，就擦着眼睛出房。
外边这一年多接触的大夫护士，个个眼怀悲悯。欲说还休的目光下，能看出是不想扫兴的同情怜悯。
朱母生怕朱父吃不到好东西，一个劲地问他，还想吃点什么填肚子。
朱父瞧着妻子女儿的脸。
他仿佛看不够似的，轻轻叹气：“想吃你的红烧肉，可惜我这肠胃已经吃不了这油腻的食物了。”
朱母连忙站起来，道了声：“不早说，我这就回家给你做去。”
朱父劝阻不成，把朱妏妏拉进来当说客：“你看你妈，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她还真信以为真了。这么多天累得不成个人样了，好好歇息着吧，我看着你们俩啊，我心里就高兴。”
席间，朱母接到亲戚们的电话，不得已避开朱父的眼光去接。
隔着一道门。她左一句右一句应付：“老朱今天精神可好了。可不是，大夫都说了，他只要一直这么好气色下去，活着总不是问题了。”
朱父用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掩盖着嘴，悄悄道：“你妈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夫，她最知道我这副身体的情况。”
朱妏妏早也顾不上问他和蒋鹤贤单独相处时聊了些什么话。
她半哀半怨，瞥了严肃正经了大半辈子的朱父一眼：“爸，你要往好的地方想。”
朱父避而不答，干笑两声。
接着沉吟了一声，他略有思虑。想了好一会方盯着朱妏妏出声：“爸以前对你很严厉吧。你小的时候就怕我，不跟我亲近。每一次我都面上不表示，心里难过得很，但又没办法。你知道我也是个普通男人。但总想在你面前立立威。”
朱妏妏安静内敛的性子，自然是受了表里不一的朱父影响，日渐寡言。成年之后她却愈发感觉到朱父的弱小，因此多有体谅。
每次瞧他跟小辈显摆点阅历，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总被他呵斥各种规矩，畏头畏尾。
她不由轻轻拍了拍，朱父没有留置针的那只手：“我知道的。”
朱父眯缝起眼：“我没你妈有本事，我自己该承认，我就是个有点虚荣心的中年男人……我离开后一点不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我知道你妈会给你把关得妥妥帖帖的。”
朱妏妏一哽：“怎么好端端的，就说起这个来了。我不爱听，换个话吧。”
朱父笑了起来：“傻孩子，爸爸这一辈子有几件事后悔。没能照顾你们娘儿俩到最后，也没能给你们提供更优越的生活环境。倒是你们母女俩比我看得明白多了，还总要你跟小孩儿似的照顾着我。”
朱妏妏想耍性，让他别说这些。却又堵着嗓子眼里说不出其他的。
慢慢就吱不出声。她一径瞧着朱父，摇了头。
朱父说到后来，眼眶里也泛红了一大圈：“我这大半年，最心疼的就是你们娘儿俩。妏妏，你一定要听你妈的话，好好休息，人的身体是本钱。爸爸从前总觉着，你要怎么怎么出人头地才是成功，替爸爸弥补多年不得志的抑郁难平。都不如你妈看得透彻。无论你的感情还是生活，你都别跟你妈较劲，行不行。”
他的泪水欲坠不坠。
晃了大半天，啪嗒啪嗒落在朱妏妏手背。
朱妏妏捂着手背，不住点头。凌晨，他去世的消息传来，病房一片哭声。
惨冷的太平间到火化的殡仪馆，一程路走得朱家母女腿酸脚软。时不时就得被人掺着才能继续走完。
无论是来守灵，还是来参加葬礼的一大批生前好友，都老泪纵横。念叨着朱家平日的为人处事，哀叹世道不公。
头七那几天，朱妏妏几乎没睡个完整的觉。
强撑着精神支持每个步骤。
身边来往的每个人，在她的视线里都长成了同一副模样。这会，她慢慢感觉到自己精神不济，需要休息。
马不停蹄地迎来了出殡的日子。
不凑巧，那日正好下着狂风暴雨。朱妏妏穿戴一身黑装扶着朱母，在亲人的撑伞下走向公墓。
完了回来，还得招待特地赶来参加葬礼的人群，吃最后一顿白事。她坐在檐子下，听着里头母亲与姨母们的安慰哭叨声。
慢慢体力不支，她竖起双膝，把自己埋进双臂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朱父自打朱妏妏出生起，就急于各种优等生路线的培养。
他们同事给孩子们报的课程，他也一个不落，给朱妏妏争起跑线。
有一次朱妏妏去参加同桌的生日，跷了一节兴趣班课。急得朱父拿板子，狠狠打她的双手。
气她太贪玩，没有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样子，一天到晚和男孩子瞎混。
吓得朱妏妏再也不敢和那名男同桌有任何言语来往。
她慢慢长大，发现了朱父的色厉内荏。
譬如他最是不喜别人抽烟，自己私底下，倒是抽得很凶。曾经表哥抽烟被他阴阳怪气好几次。结果后来表哥在海外，成了优秀的证券交易师。
朱父一改当初瞧不起他混不吝的态度，继而恭敬有加。
朱母不知为此，说过多少次：“你爸不会看人，我就会。要是没有我给他打理各种人际关系，你看他现在日子那么舒服呢。”又摸着朱妏妏的小脑袋，笑道，“别哭了，你爸也就是在你那，装装大实业家逞威风。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这虚荣吹牛的德性。”
朱妏妏一有委屈就往朱母那跑。
日子一久，渐识人心。
他这人嘴上说得不中听，但很会打点。再加上识大体，不会情绪行事。因而同事们也都还愿意与他吃饭来往。
他的事业一无所成，对家庭却从来毫不吝啬，赚来的钱不是花在全家吃穿用度就是朱妏妏的教育上，从，不斤斤计较。
朱妏妏越想，身体深处就越有股冷意，涔涔地席卷上心尖。
她想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几次不成功，滑倒在台阶上。刚刚亲手将骨灰盒放进墓地，淋了雨，此刻病情有加重的趋势。让她头晕目眩。
朱妏妏咳嗽了几声，又怕被里面人听见，多有担忧。赶紧埋了头，将声音压到最低。
堪堪把肺呛得生生胀疼起来。
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她听见面前哒哒哒的一声叠一声的沉稳步履。
她眼帘上撩。瞧见一双身裹暗黑西装裤腿的笔直长腿，缓缓坚定地正朝她这里，一步一步走来。
伞撑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朵在茫雨中绽开的黑色莲花。再往上一看，他臂膀上扎缚的黑纱花，说明他今天出席了葬礼全程却未露面。
就像那天，他收到她慌不择路的噩耗，赶到救急手术室外，遥望朱妏妏被一堆人围得水泄不通一样。
蒋鹤贤为她考虑得周全，所以不想再因自己的现身，带来她母亲情绪的失控。
他的想法自来周到。
只不过一旦他不想伪装，就能让所有人不能安生。
他屡次惹恼自己都证明是他刻意而为。
因为照蒋鹤贤缜密的行事作风，从小到大，他都习惯如何不让人下不来台。那种彰显蒋爷爷良好家庭教养作风的姿态，他轻车熟路。
他让人爱得那么轻易，憎得也毫不费力。
那些深埋在如烟往事里的旧回忆，重出水面。他转学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们为何联手起来与他背水一战，也有了解释。
朱妏妏在这一刻，想的却不是这些事。
而是她一个多年萦绕的梦境。
总是坐在她床头的清冷少年，跨越了雨幕笼罩下的数年孤寂岁月。
成长为眼前这名身高体健，腿长手长的修挺俊美男人。
他瘦削的脸孔，比刀刻斧凿的线条还要凌厉干净。无一丝多余褶皱的面部，被冷空气的袭击，所烘托得清凉幽白。
蒋鹤贤的嘴唇，和她梦境里看到的一样血色。
手里握着伞，可是他头发上也落了少许晶莹水珠。
分不清是他的发丝还是眼神。湿漉漉的看人的时候，带着勾人的飘渺。
朱妏妏一时瞧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你是……”
蒋鹤贤慢慢蹲到她面前，用手指尖感触了一下她的额头。他眼底微红，看上去也是熬了大夜。
声音低得如同风箱漏出卷风声。
蒋鹤贤难掩嘶哑：“别难过，妏妏，有我在身边。”
他本想继续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旁。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蒋鹤贤眼疾手快，将她拖起来，揽进了臂弯里。窸窸窣窣的发出了什么声音。
抬起头一瞧，才见到是进出的厨娘。
朱妏妏随着那门重新关上，她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嗓音充分显示着她这七天连日来，已经不堪重负的嗓子。
“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有办法应付你的电话。你原谅我，我不是存心不接。”
蒋鹤贤松开手的动作，登时一僵：“我没这么想。这段日子我也不会这么想。”
朱妏妏自此，才将一直深埋在地底的情绪如熔岩流淌，慢慢释放。
她眉毛半皱眼睛紧闭：“我这几天好难受，每天睁着眼，就是跟着流程魂不附体地做。脑子里想休息，但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她朝他伸出手。
起初有点畏缩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这么恬不知耻。
身体早比她的心智，更快一步朝蒋鹤贤张开了怀抱。
“不止是父亲的去世让我难过。十年前蒋爷爷走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她哽住了喉咙，泣不成声，“感同身受。”
蒋鹤贤出席葬礼的一身黑西装肃穆端庄，少了平日的上位风范。额前一两丝凌乱的头发，平添他着装的几分平易近人。
脸色微白眼神深黑，把额头一整个露出来，少见地将头发全部往后，背头梳出发流感。
他整张脸的线条更趋硬朗，又在清俊里瞧见几分久违的青涩与少年气。
提及蒋爷爷，显然可见蒋鹤贤的眼神一瞬飘忽。
他视线微垂，久久凝视地面上她两只蜷缩在一起的鞋子，未言语。一时间听得雨声淅沥。
才听见他在转小的雨帘下，坐到她身边的动作倏忽即逝：“是。”
简短一个字，道尽她与他相隔数年的隔膜。
她一时难以忍耐，把整张脸都压进了手臂里。顾不得皮肉的狰狞，嘴里含糊地说着些语焉不详的句子。
朱妏妏开始胡言乱语：“我那时候没有来，你对我失望吗。”
蒋鹤贤附在她清瘦脊背上的大掌，一停。他那件脱下来，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差点掉下。
被他及时捡起又盖了上去。
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时所有人都离去的绝望，在没看见她的失落那一刹那，达到顶峰。
蒋鹤贤心有不甘。在他爷爷的出殡日，沉默成了一尊顽固雕塑。
他用客气礼貌的疏离，客套每一个交织来往的人群。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里找寻，他从天明到日落希冀看见的脸。
从寂寞到落空，到心如死灰。
那些浓郁，把他一颗向来看得透彻的琉璃心浇筑成水泥心。他的思想混沌，模糊，逐渐找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被憎恶与厌弃蒙眼，忘记了他本不该如此执拗于一个人。也不该因为一段中道崩阻的爱情，而耿耿于怀，变得面貌全非。
他偏偏看不清。
被巨大的悲伤和陌生的失望，蒙蔽了内心。
蒋鹤贤恍惚了。那个在黑夜里跌跌撞撞的自己，还是被蒋爷爷心生骄傲的那名蒋家小孙子了么。
他尽量模仿从前自己的行为。
在重逢朱妏妏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直到今天，他看见同样饱尝了他当年失去至亲痛苦的朱妏妏。
瞧见她失魂落魄病体支离。心疼淹没了蒋鹤贤的一切情感，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紧搂进怀。
他想安慰她说，都会过去，我会陪你捱过这阵子。
根本来不及讨伐，为什么当年她却缺席。瞧见她面色苍白，形容清减的疼惜已经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蒋鹤贤硬是咬着牙，忍耐住了这毫无自尊心的想法。
低敛着眼，眸用他习惯的倨傲睨着朱妏妏冻红了的精致耳垂。
“爷爷的去世是早有预兆。那天到来时，也已有心理准备，我之所以能这么冷静地在今天和你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他微顿，“无论现在再痛苦，这些绝望与苦楚都会终将扛过去。你不要怕。该哭时就哭，该难受就难受。”
朱妏妏抬起眸子，自下而上仰望着蒋鹤贤的脸。伞面遮着他俩人的头顶，看不清他的脸色，是如何晦暗不清。
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楼宇掉下溅起了圈圈涟漪。
朱妏妏用手臂胡乱擦干脸，一转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回到那天，去抱抱你。”
他伸出双手，把伞一扔。
用他温暖的一整个怀抱，将她牢牢地嵌进他胸膛。这么个成熟男性的胸怀，自然不会是她梦里那个不断描绘出来的蒋爷爷葬礼上孤冷少年。
他是蒋鹤贤，是那个每走一步，都要跨越漫长时间才能重回她身边的蒋鹤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