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秋雨缠绵地落在城市每一处石板路和房檐,滴滴答答作响。今晨酒店巨大的玻璃窗,被人一指挑开,掀起了微蒙白光。

    正值天蒙蒙亮的晨光熹微时分。

    大地阴霭沉沉。眼见着云彩深处的红阳稍微探出个脑袋来,没半小时就将霞光照遍了大大小小每个角落。

    窗外边冷得很,与室内的温热气氛恰好鲜明对比。刘娉语很早就醒了,侧头看着朝阳如何放射红通通的芒光。

    极端的气温变化,带来身体急遽的不适应。

    刘娉语从昨天半夜便没睡好,赖床不肯起。

    实在是到了上班点,于是磨磨蹭蹭地去套房的浴室,冲淋了个澡。

    酒店前台都快熟识她这位尊贵的常客,笑容可掬。看她步履匆忙还亲切地说了一句早饭备好,自助享餐。

    刘娉语每日的奔波,便是从清晨开机开始,一个个赶命铃声里启程。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冲电话那头的父亲厉喝:“往日总念叨着你的儿子侄子多有成就,现在一个个的出了事,又劳我去收拾烂摊子。我又不是我妈那样的好性子,能一忍再忍。若让我回去我定然一手全抓,我提前跟您说好了。”

    那头男人身体欠佳,咳声不断。

    被她一激,刘父险些动怒:“谁不让你抓了。你有本事就做给我们看,证明你不比任何人差。”

    前台见惯了一大早牙尖嘴利场面的女人一直不动声色。

    待她按了电话。前台方才走出来,温声软语:“杨总吩咐了,若是自助早餐不符您的胃口,可以随时向我们粉厨子提要求。”

    刘娉语脚步一顿,旋即步伐不停地走出门外,且行且摇头:“不必了。”

    她照常与斡旋的经商人沟通完,一个人静坐在咖啡厅的窗边。想起电话里几位熟识的人,委婉问她是不是有退下的意思,她不禁回顾自己这十多年单打独斗。

    哪一次不是风里来雨里去。

    以至于利欲熏心,接受了杨程远这位老情人的投其所好。和他从一夜情乃至到夜夜情,换取些许资源。

    毕业后,刘娉语没想着读研,直接出来单闯。在一群油腔滑调的男人之间经商,与刀尖滚肉一般。

    每次不是落个心力交瘁的下场,自己咬碎牙吞了。

    就是跌倒了再爬起来,逐渐成为她曾经最不齿的利益熏心形象。

    她不算有天赋,头脑也并不称绝。

    加之身前没有一个领路人,许多错误都得自己摸爬滚打。才换来今天结识的一身人脉。

    刘娉语自认已经够努力,拼搏到几乎能称为改头换面的程度。虽然面目全非,一身世故,所幸她身边还留下一位无论是她当年打掉孩子还是母亲去世,都陪伴左右的旧友。

    前几晚从朱妏妏家搬出来,给她父亲回家腾出位置。

    她俩再一次谈起来这些年,从少女到女人历经的大风大浪。

    从不谙世事懵懵懂懂,到八面玲珑。其中不免伴随着一些残酷的转变。

    比如曾经最瞧不上杨程远商人气息浓重。如今自己也逐步,往用身体换取利益的路上走。

    比如最为清醒利己的朱妏妏,被困牢笼一样团团乱转。没有了方向感,也失去了自我。

    比如他们曾经公认,平静得像一滩冰水似的,若即若离的蒋鹤贤。原来他也会舍弃当初的信仰,做一名钻入金钱套子的大利益家。

    比如杨程远,明明在她流产之后放下狠话,说要与她势不两立。

    结果现在一边折磨她的身体,一边还绑着她不肯松手。

    朱妏妏握着咖啡,笑了一声很是苦涩:“我们都是口是心非,却非要把它叫做身不由己。这几年的年岁果然没白长。”

    刘娉语料想,她与蒋鹤贤定然也走不到最后。

    至于刘娉语自己,她已经做好了离开这座城市,回到家族的庇护里去当一名夺权者。谈到她第一次接受杨程远别有用心的接近,竟然还愚蠢地相信他是旧爱复燃。

    刘娉语的喉咙底,发出了刺锐的一声自嘲:“蒋鹤贤有一点,比杨程远做得好多了。最少没像他一样蜂蝶不断。”

    朱妏妏握住杯子的手用力了几分,既没附和着夸赞蒋鹤贤的好,也没多嘴说他的不是。

    数落了几句招蜂惹蝶女人不停的杨程远,她便无下文。

    刘娉语估计她这几天无心操劳男人,一门心思都扑在她父亲身上。

    刘娉语不由伸出手,覆盖住那只冰凉如水的手:“朱叔叔这几天在家修养得如何,应该是慢慢好起来了。”

    朱妏妏谈到苏醒了几日,精神大为见长的朱父,口气略微松了松,含笑点头:“他总叫嚷着要回家住,这几天多亏了护士长,主治大夫这些人的帮助,才能得以把各种吊水瓶带回家。现在白天在医院治疗,下午就回来睡一两小时,晚上再回去。你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离不开那些心电仪。”

    刘娉语心想,能醒来总比一直昏迷不醒的好。

    朱妏妏脸上的笑容也着实比前一阵子多了一点。

    看着让人心底的大石落地。

    此时此刻,刘娉语正在摩挲手机,看着来日的离城飞机票。想着最后再见一次杨程远。

    就从此再也不见吧。

    杨程远正躺在办公室的柔软沙发上,闭目安神。这一阵子多亏了蒋鹤贤出手相助,得以疏通手下那一条资金链无法周转的问题,解决得天衣无缝。

    他这几日接连出席各色名流晚会,根本无心去管莺莺燕燕。

    谁家腿长一米多的名模,跟一个肤色晶莹胜雪的大家闺秀为他争风吃醋,他统统懒得搭理。

    不是今天安抚了这个,就是明天哄了那位。每次他都让下属组织些词句,一一地对应发了。

    自己则无半分心思,抽出来去管这些桃红柳绿。

    偏偏就是腻歪女人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刘娉语。这个爽利直白,没太多心眼却硬生生把自己搞得刀枪不入的女人。

    昨晚他刚安排与刘娉语开房。

    良宵美景才度了不过半夜,就又得匆忙赶回办公室,来处理公务。

    所有人都知道,他杨程远是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最大的恋人就是工作。有谁又知道今日凌晨,他搂着怀里的女人久久不愿离去。

    他想起了蒋鹤贤这看上去不冷不热的男人,也会为了名朱妏妏,而执迷不悟。

    杨程远今生只为了刘娉语打架,当时那对象就是蒋鹤贤,这曾经说话又毒又不留情面的人。

    他时常想和蒋鹤贤聊聊情伤这问题,讨个共鸣。

    每次刚开个头,他便被对方敬谢不敏的态度敬而远之。

    杨程远为此无计可施。

    只能一门心思,按着自己的感觉行动。

    刘娉语固若金汤,与他始终保持距离。杨程远被逼得没法子了,用工作利益买了她的身体。

    炮友这身份听起来遐思万千。杨程远于是不怀好意地跟刘娉语地下情似的勾搭,明面上他俩是合作如春风的互利对象。

    哪怕他那群三不五时来找他索要感情陪伴的女伴们,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上床情人。

    他起先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够地道。

    尤其是某一次,情意绵绵和刘娉语亲密接触。他就被明星小姐狂轰滥炸,问他何时去探戏。

    被刘娉语听了个正着。

    刘娉语怔了一怔,却也没露出明显态度。显然她认清了他沾花惹草的现实,视若无睹。

    他存的那分与她重归于好的心思,如同兜头浇了盆冷水。

    杨程远恶劣地想着,你表现得避而不谈,那我就变着法子折磨你。

    两人极尽亲密却在床下只字不谈。

    仿佛旧日大学的爱恨情仇,都是一场无人关注的杂草烟灰,只有在酒店才死灰复燃。

    他叫秘书,递上了一杯咖啡续命。接着状似不经然问起刘娉语是否还在酒店。那人回了句,刘小姐今晨已经搬离了酒店,办好退房手续。

    杨程远喝咖啡看合同的动作戛然而止。

    半晌,杨程远抬眼盯着前方:“说明白点。”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让秘书讲清刘娉语现今的行踪。

    秘书冷汗如雨直下,彬彬有礼地揣度老总的心意,保守作答:“刚刚预约了今早十点与您的见面,地点……在这里。”

    杨程远数秒僵持,方将手一指门口不再瞧她:“你先下去。”

    他与刘娉语不约而同地感到了。

    双方在玩欲擒故纵。

    一种你进我退,和破镜重圆完全相反的爱情把戏。

    杨程远含着酸劲心想,你对我丁点不在乎,也不感兴趣我的私生活。他就把一切凌乱和不齿都展现在她面前看。

    让她知道她不过是他众多女人的一个,一点也不特殊。

    刘娉语在想什么,他却无从知晓。她有时很冷漠,有时很哀愁,望着他当面跟那群美艳女人或调情或接触。

    她把自己的内心套上顽固的层层防御,不再把内心袒露。

    只有她和朱妏妏才知道,她今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男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当年打胎对她的身心带来了如何损耗,无人再知。毕竟她打一开始就做好决定,要为自己的一切行为买单。

    为什么刘娉语会接受他的提议,与他做一对床上鸳鸯呢。

    那天,朱妏妏就很清晰地劝诫她:“我了解你的个性,娉娉。你是个没有好感不会让自己处于低位的女人。”

    刘娉语被说中心事,含混掩饰:“我与你都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是嘴上说的那么洞穿世事。行为一再纠缠不清。她是十成十的恋爱脑,当初蒋鹤贤就一针见血。

    好不容易学会了怎么用血肉换来的成长代价,伪装自己,哪怕心底再不是滋味也不让旁人看出分毫。

    她成功做到了瞒天过海。

    连杨程远也如雾里看花。

    刘娉语的内心却远没有那么雀跃,或庆幸自己没被看穿。她只觉得自己心脏上的口子被挖出了一大块空洞来,鲜血淋淋。

    如今,她要离开了。

    十点指针准时来到,办公室座位上的杨总早已频频看了数次,等待佳人有约。刘娉语准点敲响这间大门。

    不急着进来,她先是巡视一番里头的陈设若干。

    杨程远坐的位子背后,是他们两人曾经假公济私的“红鸾床帐”。

    刘娉语一如前几次公式化地拜访,疏离而亲切:“杨总,这次合作很愉快。项目结束得十分完美,我先来提前恭喜您,事业更进一步。想必今后您的爱慕者会更多。”

    杨程远从起初的如临大敌,到现在暗松口气。心想刘娉语原来是拈酸吃醋,这才用退房威胁。

    宽宏大量地笑了一笑,他心里怀揣窃喜。

    杨程远面上八风不动,淡淡邀约:“哪里哪里,没有刘总的全力以赴也没有今天这场双赢。”

    刘娉语后退一步,避开他自然熟稔的双手。

    她轻巧从他怀里躲开:“我如今要离开了,今后也可能不再是刘总,您请自重。”

    杨程远被她这一避弄愣了,随即甩下脸来,恶狠狠地瞪着她,眯起眼:“你别跟我玩这个,我们都认识多久的人了。要是吃醋就明说,玩点手段也随你,别来搞这一套,幼不幼稚。”

    刘娉语不言不语地瞧着前面。

    气急败坏的杨程远,忽然安静了一瞬。

    杨程远微微笑着把合同扔在一边:“你是指,哪个女人让你看不顺眼了。是小心眼的大明星还是爱撒娇的小公主。你都说出来,我让她们全滚蛋。”

    刘娉语微僵,可依然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便要出门,脚步沉重得仿佛一步拖了数斤重的铁链。

    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心冻成了冷铁。已经连血,也掐不出丝毫来。

    杨程远无论说什么也挽留不下她离去的脚步。

    在这个秋风瑟瑟的早上,他唯有目睹着刘娉语的离去。她这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没人再能留下她。杨程远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点,因而拼命忍耐。

    他无数次想,为什么他们总走到分别的一步。

    昨夜的温存烟消云散。今天一醒来,已经物是人非。

    杨程远不低头也不愿认错。当年先放弃二人孩子的是她,他又凭什么先低头。

    直到女人走远了,他方才猛然回神冲出办公室。女秘书生怕杨程远误了会议,连忙阻拦:“杨总,接下来有个至关重要的大会。您千万别意气用事。”

    杨程远不听,没赶上电梯便紧着迈开双腿,往楼梯间跑。越跑越追不上,看着窗口下的人影愈发的消失无踪。

    他掏出手机不断拨打她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只留下不停歇的嘟嘟声。

    应和着他狂奔乱跳的心脏声响个不停……

    临行的飞机经过几小时的推迟,终于在雨势式微的一刻起飞。

    这已经是下过几场冷雨的傍晚。地面积攒起一汪又一汪的水池,亮晶晶的水面,反射出医生护士们匆忙来去的脚步。

    医院大楼内人声不绝。到处是你来我往的排队取号。

    朱妏妏望着几小时前,刘娉语给自己发的离别讯息,好久不能回神。乘电梯到高层病房的长廊。

    一路穿过安静温暖的护士台,能看见尽头窗户外边渐暗的天色。

    朱妏妏刚忙活下来,看到刘娉语飞行前的最后一条消息。抬起手机,珍重回了一句祝福语。

    末了,手指摩挲,她终还是发出条语音:好好生活,以后我去找你。

    她搁了电,话拎着两只食盒慢吞吞走到病房外。刚好有护士经过,扯着她说闲话,倒是见她的男朋友一小时前就来了,至今没出房。

    说着说着,这刚毕业的小护士难免心生艳羡:“这么帅又待你好的男人,多好啊。打着灯笼都寻不着呢。”

    朱妏妏不知回什么,就只笑笑也没多话。看了眼时间,心想朱母今日许是回家,整理被子去了。

    一发消息果然是这么回事。

    而且她还在家里捯饬衣服,朱父亲自嘱咐她带件他们年轻时的衣裳来穿。

    说着,母女俩似乎是想着了什么伤心事,都微微一哽。

    朱母有意岔开突如其来的感伤,强作欢笑:“你爸最近精神气可好了,说这说那的。连大夫们都说要是能一直坚持这么副精神面貌,那以后就不用愁了。”

    朱妏妏漫不经心地搭理了几声,又不想朱母顾虑,硬生生咽下心里话。

    有关回光返照这等不好的预感,她既惶恐又不安。

    手握到门把上时,正要打开发现虚掩着的门并未牢锁上。这么一来,她直接把动作中断,僵站在门口的时候。

    听见了里头贴着门缝,漏出的些微对话声。

    蒋鹤贤与朱父的交谈声响,掩藏进了走廊哗啦啦的推车声里模糊不清。

    她能从中听见些自家父亲的不悦。

    由此不敢再进一步。

    雨过未天晴的世界,就像被雨冲刷过的玻璃窗明亮澄澈。每个人都被关在这玻璃匣子里,进不去出不来。

    后来,她便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

    没去打扰里边俩男人长久的交涉。

    她不再听得清他俩说了什么,笑了什么,又争吵了什么。

    她宁愿自己一心不闻两耳事,倒能落个清净。朱妏妏也承认,她过于怯懦,不敢面对垂危的老父的任何临终托言。

    万一他对她要求,从此别再和蒋鹤贤瓜葛。她又该怎么办。朱妏妏更愿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到,讨一个不知者无罪。

    总好过自己在两难里,被两扇大门板夹成个肉馍。

    到时候既开罪了父亲,辜负了父母,又与蒋鹤贤分道扬镳。

    她不想要那么做。

    装聋作哑,倒好过从中取舍。在她心里蒋鹤贤已经是不亚于家人的存在了,她又怎能放弃。

章节目录

低枝高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挠狂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挠狂并收藏低枝高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