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停多日的雪,再一次下了起来,没一会的功夫玻璃窗外就已经漫天是雪花。

    雪纷纷扬扬,窗上凝了好大一团雾气。

    穿戴齐整的护士,站在门外小声嘱咐道,“结果出来了,幸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张初云沉吟了一声正准备推门,想了想侧头,又伸手拿过拉出来的报告单。他心里感叹还好只是胃出血。

    随后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这心思不纯。胃出血也能是好事么?

    之前情形严重,张初云抖得整个身子如坠冰窖,差点以为,蒋鹤贤心脏病发就快不省人事。

    后来检查结果出炉,倒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点不好意思。

    还记得救护医生投来诧异目光,“心脏病发不会吐血。这就是酒喝太多了,犯了老毛病了。”

    张初云蹑手蹑脚,推门进去的刹那,他又忽然停住脚步靠在门边。只见屋内,安静一片的病房余下一片空气循环声。

    里头十分之安静,静得几乎让人以为床上的两人彼此都睡着了。仔细一看方知只有趴在被子上的女人沉睡。

    床后的蒋鹤贤听见开门的动静,眼皮微抬。

    “咳咳。”张初云扬了扬手心的纸张,“喜报,你的心脏没问题。”

    蒋鹤贤正伸出一根手指,撩了撩朱妏妏头发,闻言说:“本来就没事,你大惊小怪了。”

    张初云哼了一声,眼眉也瞪起来。他大步走过来,凑在蒋鹤贤身边耳语:“瞧你事后诸葛亮,这话说的。要不是我借手机给你打电话,她能来?”

    说着,张初云故意努嘴,朝累极之后睡在蒋鹤贤腿上的朱妏妏,轻轻示意一下。

    蒋鹤贤收回抚摸她的手,竖在唇边。

    “你看她脸上气色多不好。”蒋鹤贤先是这么说,而后又像自言自语地叹气,垂眸凝思一回,“她是爱我的。”

    张初云说:“这还算不爱?听到你的消息,立马扔下手头的一切赶过来。”

    蒋鹤贤笑了一声。

    “但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

    张初云拧起眉头,“有件事我本不想提醒你的,但这事之后,我得跟你聊一聊了。”

    “你直接说。”

    张初云深吸一口气。

    他本有意单独聊天,蒋鹤贤那态度,却要他直言了断。

    “你多给她一点空间,别逼紧了。”张初云用胳膊肘推搡他。

    蒋鹤贤轻微一应,又看着他,问:“还有别的高见么。”

    张初云抱起小臂朝门口那里走了几步。

    他说:“该伪装的时候多装几下。就像这次,我才不信你不是故意想让她听出你的声音,让朱妏妏发现你的不对劲,继而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他之后那几句话,怕朱妏妏听清似的近乎腹语。蒋鹤贤沉默片刻,说:“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

    张初云走到了门口。

    “那敢情好,我这就去跟温秘书报好消息。”

    蒋鹤贤皱起眉,“他跟着蒋老董事长,这阵子估计受不少气呢,少联系为妙。”

    “这倒也是。”张初云挠挠头皮,“你在股东大会上是不是把人老爷子又气着了。”

    蒋鹤贤继续看着朱妏妏。张初云悻悻,出门溜了。

    独处的时光里,蒋鹤贤仍旧安静注视。他有多久没这么好好看过朱妏妏了,自己也讲不清。

    他的身体好转,日夜照料的朱妏妏,体力不支却倒下了。他忽然就想起来从前,有一次也是如此,最后变成病床上的自己来照拂着身虚体弱的朱妏妏。

    时光悄然回溯,蒋鹤贤不禁感到了熟悉的徜恍,似乎他与朱妏妏还在青葱的时光,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与靠近。

    温度过高,蒋鹤贤看见朱妏妏脸色发红。唯恐她闷坏了,抬手将干净的温度仪贴在朱妏妏耳后照探。

    不多时出数据了,蒋鹤贤才略略放心。

    他将室内空调打低了一些,紧着掖了掖她身上薄毯。”

    “别再离开我了,妏妏。”蒋鹤贤好似自言自语。

    他怕朱妏妏听见一般闭上双唇,看了眼朱妏妏。恰好手机上一响,是几条办公消息。蒋鹤贤顺手一一回复了。

    这么一来,免不了花去大半精力时间。

    直至朱妏妏苏醒,蒋鹤贤的手侧多了只笔记本。

    朱妏妏睁眼的时候听见啪嗒啪嗒的键盘声。哪怕蒋鹤贤尽可能地放轻敲击声音,朱妏妏仍是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在咚咚的心脏声中分辨出了。她揉了揉眼,鼻子还有些不通气。

    随着她起身,本覆盖在肩膀的小毯子滑落,她伸手接住。

    蒋鹤贤也在同一时间,放下了手头工作。

    朱妏妏支起上身,第一反应,是抬起头去关照蒋鹤贤动静。她还忘不了那时候,杯子瓷片碎了一地,哗啦啦的声音搅乱心旌。

    她记得张初云来找她时的情形,谈起蒋鹤贤怎么也拖着的遗传病史。

    后来电话断了,朱妏妏赶紧给张初云回拨过去。电话里,张初云慌不择路:“命都快不保了,心脏病发了,完了,是真完了!”

    朱妏妏哪还顾及什么分手不分手,当即跑到了医院。而现在那个领口袖口都是血迹的蒋鹤贤已经焕然一新。

    他正安静无声地看着朱妏妏,说了句:“刚刚给你量了体温,还算正常。看你脸色发红,以为是发热了。”

    朱妏妏回过神,说:“应该不要紧,我这阵子抵抗力有点弱,过会儿就好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不会再见我了。”蒋鹤贤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很轻。

    朱妏妏抿紧嘴唇,“对不起,我失信了。”

    蒋鹤贤握紧被子一角,眼底仍是浓黑:“不。”

    朱妏妏一怔。

    “我很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结果最后只能在这么个关头。”蒋鹤贤蹙起眉,微微笑了一笑。

    朱妏妏狼狈低头,手指在不知不觉中缠绕到一处:“你不要那么想。”

    蒋鹤贤在这时却把手从那头伸到了这里,虚虚一抬:“我那时候只想着一件事,要是我死了,我也得在最后的时候听一听你的声音才是。幸好不是在你午睡的时候,不然又讨嫌了。”

    朱妏妏一把伸手去捂蒋鹤贤的嘴,“说什么死不死的。”

    此举一出,朱妏妏也都愣住了。

    肌肤的触感真切地让人感受到面前人的体温。

    蒋鹤贤的呼吸一下子沉重了,“妏妏。”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余音轻颤。朱妏妏感受到那股炽热眸光,张了张嘴,“我去外边问问你的病情。”

    她逃也似的离开到病房外面,蒋鹤贤并无阻拦。

    朱妏妏一直到走廊上都还魂不附体。护士顺手拉住她,“朱女士,蒋先生醒了?”

    朱妏妏强掐手指迫使自己冷静,点点头。随后二人便攀谈起来,朱妏妏得知蒋鹤贤无恙,终是松了口气。早在蒋鹤贤紧急抢救前,就有老医生劝慰,看蒋鹤贤的病状不似心脏病发。

    那就好……朱妏妏从而又想到蒋鹤贤那胃,想必他这段时日一定为了股东大会应酬不断,胃里便受了损害,如今必须调养起来了。

    蒋鹤贤僵坐在床上,情绪一时上头,他都想拔了手上的针管,直接下床把她追回来。

    蒋鹤贤压制住了那股冲动,不断劝诫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他不能再任由自己的威胁和压迫蔓延,要是再逼跑朱妏妏,他真就是了无希望了。如今一切有所余地,他一定要忍耐,至少得把自己有心改变的一面,做给她看。

    左等右等还是心焦,没看见朱妏妏回来影子。

    蒋鹤贤下意识又想翻身下床,门口有人走进。

    朱妏妏站在门口,蠕动似的轻轻拉门进入:“大夫说了,你要好好调养,最近一段时间不能再喝酒。暂时也不要进食,先营养剂治疗几天。”

    蒋鹤贤低低嗯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平淡之下却是竭力遏制的风暴。

    他对朱妏妏说:“回来我身边吧,妏妏。没有你,我不行。

    他何曾这么直白地袒露过心声。最简短的一句,也是最压抑深沉的一声。

    朱妏妏并未正面回答蒋鹤贤,触摸过蒋鹤贤嘴唇的手温热依旧。

    “这几天我的状态都不是很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心神恍惚,很对时候,你总说,你变得那么多了我还会不会爱你。”说到这里的时候,室内的死寂达到了一个低无可低的点。

    朱妏妏停顿许久,脸上露出个比哭还惨的笑:“其实变的何曾是你。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如此为爱奋不顾身。所有朋友都说我好糊涂,可我就想糊涂这一回,不行么,没有人劝我再执迷不悟,因为她们都了解从前那个我。我早就令她们都失望了我好想有一个人一直叫我再往前走几步,哪怕面前是万丈深渊……”

    她说到后来,床上床下两个人都早已怔然。

    蒋鹤贤再也顾不得手上的针血,一把掀了被子来搂。朱妏妏怎肯他血流如注,连忙将他又按回床头。

    蒋鹤贤的胸膛十分热,他的力道又几乎大得让朱妏妏透不过气来。

    蒋鹤贤摸着朱妏妏的脸孔,不断说:“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不会那么逼你了,你再回头看看我一眼。”

    朱妏妏也搂住蒋鹤贤,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拥抱。她的背脊微微抖动,整个人都被蒋鹤贤箍在了怀里,“我也对不住你。”

    蒋鹤贤倒吸一口凉气,“妏妏。”

    朱妏妏的眼角越来越红,这几日的强做镇定被悉数化解,变成她呢喃一般的蚊蚋之声:“我后悔了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怕我一回头,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个我,会变的越来越迷失。但是我好想重新看看你,我不想离开你。”

    蒋鹤贤把朱妏妏的小脸抬起来,“我爱你。”

    朱妏妏又一次把头埋入蒋鹤贤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他消瘦了不少,怀里却依旧带着那股气息,清冷中有一两丝的勾人。此时混在炙热的体温里极速上升把两个人都烤得黏黏糊糊,像是再也分不开一般彼此纠缠。

    蒋鹤贤深深呼吸,最后撩过他日以继日思念的秀发,低着眼承诺:“只要你回来。”

    几日之后蒋鹤贤出院,朱妏妏早早收拾了行装,二人在医院门口碰头。朱妏妏开了自己的车来:“我载你吧。”

    蒋鹤贤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扫单身时的消沉颓丧。但他再高兴,也是个平淡模样。

    他上了车,与朱妏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下了雪,城市的道路上结冰,好些地方不让走,有施工队伍和环卫工人正在扫除障碍恢复路面整洁。

    朱妏妏边开边看蒋鹤贤穿得不多,有些心疼:“早知道我今天就留在病房里,监督着你一点好了。”

    蒋鹤贤把车窗关上,早上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地收拾了一番,现在看上去格外的英俊。

    他回过头朝朱妏妏笑了笑:“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朱妏妏喜欢用单手开车,放在右边的手,就这么被蒋鹤贤捉了过去紧紧地握合在了一块。朱妏妏没挣脱,嘴角轻轻浅浅地浮起了一点点的笑意。

    她看着马路,雪花在玻璃窗上一触即化的样子很美丽。

    她有些好奇这座城市频繁的雪天:“以前倒是求着也不下的,这几年几乎每年都有。”

    蒋鹤贤把视线重回到了朱妏妏脸上,眸光在她洋溢着欢快的语调里舒缓。

    他点头,回得轻而干脆:“你看,象征着我们爱情的雪都知道,它该下了。”

    朱妏妏一顿,想到自己从前那一番惆怅言论,一时竟然有点害羞。冷不丁地又听蒋鹤贤低声道:“昨天你妈妈趁着你不在,来过医院了。”

    朱妏妏那点乱七八糟浮想联翩的小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向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朱妏妏有心在逃避她和蒋鹤贤之间尚未解决的问题。她尚在人世的母亲,她父亲那半封剩下的遗信。

    蒋鹤贤的眼皮不经意地弹跳了一下,但他已不去注意了,接着说:“你妈妈给我寄来过那条双鱼链子,你知道吗。为什么之前你不早点跟我说,我一直错以为你丢掉了,还因此误会你。”

    朱妏妏有声无气地摇了摇头,才说:“都过去了。”瞧蒋鹤贤对此回复并不满意,“我们之间……不只是一条链子地问题。”

    轮胎喇叭刺鸣,蒋鹤贤的太阳穴猛然一跳:“你妈妈说还寄了样东西在我家,待会去看看。”

    朱妏妏握紧了方向盘,手心逐渐出汗。她有些惶恐,也不敢再前进了。在一个红绿灯口,她甚至想说:“我明日再到你家来住吧。”

    但下一个路口,即是目的地。朱妏妏也没能再把这话羞耻地说出口,她不能再落荒而逃了,那还是乖乖就义,毕竟这一次一定认定眼前的男人是终身托付的对象。

    不管何种原因,都必须挺过去。

    一路心慌意乱地来到了蒋鹤贤的家门口,信封里果然是那半封蒋父的残信。信已经找到,照朱母的意思说,一直就藏在他的床头缝隙里塞着。

    这次因为大清扫才发现这后半封信,朱母显然是瞧过了才寄送来。

    出乎意料的是,蒋鹤贤看完了那封遗失的信,却久久没有说话。

    朱妏妏根本不敢去看,可看蒋鹤贤的情绪不对劲,走过去不由得揽住了他修长的手臂:“不管怎么说,我都习惯了。”

    眼前的男人迅速回过身,却是把嘴靠近她耳边,说:“原来你爸爸一直藏着这封信,是他根本不敢交给你们。”

    朱妏妏愣了一下,随即便展开信来读。信中内容直白地展现了朱父的纠结,最后他却以这么几段话结尾。

    “那天我问蒋鹤贤,他希望我能多活几年,是好拴住妏妏呢,还是希望我早些去世,不当他俩爱情的挡路石。这男人沉默了许久。”

    “他安静许久后说,希望我尽量地多存活于世。”

    “因为这样,妏妏能快乐很多。”

    “……”

    “不知为何我与妏妏妈总是对这男孩有偏见,这种执念还根深蒂固。可是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真切地从妏妏自身角度出发,我忽然觉得我们都太过分了。”

    “可是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妏妏如果跟了他,不幸福,我要怎么承担这种责任?”

    “好想再多活几年,看妏妏出嫁。”

    “她跟蒋鹤贤在一起,也许会快乐。”

    读到最后,朱妏妏的眼泪早就滴得泛黄纸张斑斑点点。

    蒋鹤贤闭上眼,想到了这么多年来他与朱家父母之间的斡旋。他们有骨子里的清高与轻视,也有作为人性上的善良和刻薄。

    但是一切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这都过去了。

    冬日漫长,几日之后依旧是白雪皑皑。

    朱妏妏闲来无事爱上了做菜,像大学时候一样费尽心思。

    她变着花样给蒋鹤贤做饭做菜,都是大滋大补的食物。公司转正的实习生垂涎欲滴,“听着就香,假结束了,妏妏借带点来吧。”

    朱妏妏一口答应,在电视里看见蒋鹤贤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他无论是得到如何成就,都是这么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也只有晚上抵足而眠的时候他有着哪些野兽一般的情热之态。

    这些外人都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蒋鹤贤一边想,一边低头在朱妏妏睡着的脸孔,亲了一口。

    蒋鹤贤那枚早早准备好,却因贻误没来得及送出手的钻石银戒,被他藏在床头。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跪地求婚。

    他是个死心眼的男人,而且偏执,眼里认定了一个女人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以灰一尘了。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在名利场上喝酒应酬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朱妏妏满心困扰,于是他以身入局。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走入这万丈迷宫,就再也没能走出来。因为爱情,蒋鹤贤这样的男人也被束缚,被各种名利金钱捆绑得透不过气,心如死灰,如同行尸走肉游走于世间。

    因为爱情,蒋鹤贤这样曾经清心寡欲的男人也会迷途忘返,不知何处归途。

    可是他没有后悔。

    因为他经历重重险阻,终究功德圆满。

    蒋鹤贤低头。

    他在朱妏妏的唇上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不必惶惑于她会不会再失望离开。

    也不必担心她顾虑许多,会不会因为他不再如她初见时的高尚君子的模样,而选择丢下他走掉。

    手里捉着这个女人的手,终于感到了此生的幸福与安定。

    这是他从前任何一次,都不曾有的感受。

    他抱着朱妏妏入睡。

    从此,他才算真正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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