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错认的。
待转头欲辨认一二时，明净等人业已走远。
沈鹤见她呆愣在原地，上前道：“又如何了？”
秦凌羽目送一行人离去，若有所思：“没什么。”
日头渐渐地落了下去，将他们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以滔滔运河为界，将大地一分为二，斩石为山。月升于东山之上【1】，一时间日月同辉，难分高下。
沈鹤顺着她所看望了过去。
明净和清远并立而行，身侧围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小沙弥，叽叽喳喳地像一窝小雀儿，说个没完。明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从袖子中拿出几茎甘草分了，又递了一茎给清远。
甘草是甜的，带着一丝苦。几个沙弥接过嚼了，小脸皱成一团。
清远只是抓着那甘草，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继续向前走了。
“没什么的话，就别在这里泥塑木雕似地看了。”
待她回过神来，方才发现热闹已经散了。沈鹤说完，竟也没等她，径直朝前走了。
“哎！大人……呸！你等等我！”
***
用过晚膳后，各人散入房中休息。
瞿青竟是一觉睡到了晚上，等秦凌羽去推他时，睁眼就是一激灵，立刻翻身下床，看着窗外黢黑的天，欲哭无泪道：“大人，属下真不是故意的。”
秦凌羽心里直乐，但不能直接显露出来，拿着腔调吓唬了他一番，直到沈鹤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拽到一边，拿出手帕包着的两个蒸饼，递给瞿青：“吃吧。”
瞿青哪里敢接，连连摆手道：“我不饿，真不饿，谢谢姑娘美意。”
沈鹤冷了脸，道：“你吃，还是不吃？”
瞿青越发觉得这秦大小姐被人夺了舍，幸好这是在庙里，还是座颇有些名望的庙，应当能镇得住。大不了改日他好好拜拜菩萨，有了菩萨保佑，总归不能怕了。
不过大半天没吃饭，确实有些饿了。他见秦凌羽点头，才双手接了饼，慢慢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偷瞄沈鹤，心说还是明日就去拜菩萨吧。
给瞿青送完吃食后，秦凌羽回到房中，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要往后山去。
虽说禅房后也有可以沐浴之处，但人多口杂。她这面上还有易容后的假疤痕，倘若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
梳篦搁在案上，她随手将其丢入木盆中。手指移至一个细颈白瓷瓶时，略顿了一刻。
这是沈鹤给她的伤药，涂上后觉得舒服了不少。但她就是皮外伤，再涂个两三日，就该没事了。
旋开瓶塞时，她又闻到了那股辛凉之味。
……
沈鹤正在灯下写信，只听得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当即搁了笔，从案下抽出一把短刃，半藏于袖中，屏气敛息行至门边。
待那人一迈进房，话还没说出口，寒光闪闪的薄刃就架在了要害处。
两人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张脸，陷入了沉默。
秦凌羽伸出两根指头，将刀推开，赔笑道：“大人好雅兴，大晚上还不忘在房中精进武功，我自愧不如。就是您这刀太快了，能否先收收？”
沈鹤自觉不妥：在寺中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收刀入鞘，便要关门谢客。不料对方仗着有点力气，把着门沿，他只好耐着性子，道：“习惯所致。你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秦凌羽看见案上铺着宣纸，砚台中洇着一汪油亮的墨，知对方又在通信，便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这瓶药闻着辛辣，里面可曾加了什么东西？”
沈鹤接过药瓶，闻了一下又交还给她，道：“这是北镇抚司新制的药，里面没有什么贵重药材，左不过是黄岑、黄柏、冰片等物。”
没有什么贵重药材，言下之意是让她安心用着。
“没什么事的话，秦小姐请回吧。”
“这几味药材中，可有辛凉的？”
“冰片一味，可以清热止痛，符合你说的特征。”沈鹤坐回案边，提笔继续书信，“出去记得把门关上。”
……
去后山的路上，秦凌羽还在思忖个中疑点。
冰片是朝廷按份例拨下的，北镇抚司用得起，寺庙未必。但这些伤药成分相差不大，就算用不起冰片，也可以找到平价替代之物。
能接触到伤药的，除了制药的僧人，就是救火负伤的僧人。排除后者，所剩之人就寥寥无几了。再找出符合瘦高描述的，这事就成了。
她向上端了端木盆，拾级而上。
这是条幽僻的小路，石板铺就，通往一处温泉。但夜里路黑，须得点灯而行，故而去的人少些。
还未到跟前，就能听见潺潺水声。
据空闻说，这温泉水对人体大有裨益。解除疲劳，正是此刻她需要的。
又走过一丛树，才看到那池水。池水因为温度高，腾着一层白色的雾气，雾中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秦凌羽放下盆，动手去解衣服。方脱了外袍挂在树上，再要去解里衣时，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好在四下无人，整个池子都是她的，索性穿着里衣，沉了下去。
泉水好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地将她揽住，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
梧城若不是有人作恶，当真是个福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它山水都占。盐田盐井，温泉热汤，这要是在现代，绝对是个热门旅游城市。
轻松了身体，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贼人身上有中药味，但事发突然，那时伤药理应还未配好才对。
所以他一定是布下机关放火的人，末了还去配药，真是惺惺作态。
可那掌管库房钥匙、领人去配药的，不正是明净的师兄——监正清远吗？
这对师兄弟看起来关系不错，不至于一方要陷害另一方吧？
【宿主，您有没有泡出点灵感来？】
【灵感倒称不上，只是对这凶嫌有了点头绪，可惜没有实据。】
【宿主怀疑谁呢？】
【我怀疑的人，是……】
小径那头，传来脚步声。
她双手在池沿上一撑，忙吹熄了灯，将灯盏和木盆推入山石后，取下外袍披上，缩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里。
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将身子蜷得更小了，
一颗光头出现在月下，薄薄一层发茬泛着青——是个僧人。
还是个瘦高的僧人，那袭僧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咦？宿主，这不是清远师父吗？】
定睛一看，还真是她心目中的头号嫌疑人。
【下边的浴堂跟下饺子一般，或许和我一样，他也想来此处避个清净。罢了罢了，今天虽然只在汤里蘸了一下，总比一点没洗要好。】
清远开始褪外袍。
秦凌羽悄悄勾过木盆，抱着东西，转过身子。
她可没兴趣看别人洗澡。
这一身湿漉漉的，山上野林子里的风吹过，还有点冷飕飕的。
得快点下山，不然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宿主，你看那是什么痕迹？】
【系统，你这是什么癖好？虽然我现在披着男人的皮，但看了可是要长针眼的，我可不看！】
【他两胛处有红痕，看着倒像是勒痕。】
她住了脚步。
傍晚，沈鹤说过什么来着？
她记得他好像说，贼人是借助绳索之力，完成了这场看似完美的犯罪。
那大梁上有绳索磨损的痕迹，且贼人是吊下去取珠的。一个健康成年男子的体重，就算再瘦削，也有一百余斤。绳索下降或上升的过程中，难免会磨到皮肉，留下痕迹。
对不住了清远师父！
秦凌羽捂着脸回过头，一点点将指缝张开。
清远背对着她。他的肩上，竟然真的有两道深深的勒痕。
***
“施主是说，清远可能是盗走宝珠之人？”
“我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五六成还是有的。一来，清远师父是寺中武僧，武功不在话下；二来，他参与配制伤药，身上有药味；三来，我刚才在后山汤泉，亲眼瞧见……”
明净不慌不忙地给她倒茶，并未深究这席话，看起来既不惊讶，亦不愤怒。
二人面前还摆着明净与清远下的那副棋。因没有分出胜负，是个残局。
“施主来得正好，贫僧这里还有一局棋未下完，不若施主陪我下完它？”
秦凌羽没学过棋，不甚了解，也不明白明净这是在唱哪一出。奈何自己还有求于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不出所料地输了。
“是住持赢了。”她大方承认道：“在下棋艺属实不精，住持切莫见笑。”
明净却道：“并非施主棋艺不精，而是你们心有他念。”
他指了指她所走的几步棋，道：“这几步，施主下得很好，虽不通棋艺，仍险些断了贫僧的退路。”
“但这几步，走得不佳。若一个人心无旁骛，一时只专注于一件事，断不会有如此波动。施主心中所想，恐怕不只监正之事。”
秦凌羽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被他看穿了心思，竟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拢了拢外袍。
她确有一事相求，还是件生死攸关的事——事关秦府上上下下的性命，亦事关东南百姓性命。
待转头欲辨认一二时，明净等人业已走远。
沈鹤见她呆愣在原地，上前道：“又如何了？”
秦凌羽目送一行人离去，若有所思：“没什么。”
日头渐渐地落了下去，将他们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以滔滔运河为界，将大地一分为二，斩石为山。月升于东山之上【1】，一时间日月同辉，难分高下。
沈鹤顺着她所看望了过去。
明净和清远并立而行，身侧围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小沙弥，叽叽喳喳地像一窝小雀儿，说个没完。明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从袖子中拿出几茎甘草分了，又递了一茎给清远。
甘草是甜的，带着一丝苦。几个沙弥接过嚼了，小脸皱成一团。
清远只是抓着那甘草，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继续向前走了。
“没什么的话，就别在这里泥塑木雕似地看了。”
待她回过神来，方才发现热闹已经散了。沈鹤说完，竟也没等她，径直朝前走了。
“哎！大人……呸！你等等我！”
***
用过晚膳后，各人散入房中休息。
瞿青竟是一觉睡到了晚上，等秦凌羽去推他时，睁眼就是一激灵，立刻翻身下床，看着窗外黢黑的天，欲哭无泪道：“大人，属下真不是故意的。”
秦凌羽心里直乐，但不能直接显露出来，拿着腔调吓唬了他一番，直到沈鹤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拽到一边，拿出手帕包着的两个蒸饼，递给瞿青：“吃吧。”
瞿青哪里敢接，连连摆手道：“我不饿，真不饿，谢谢姑娘美意。”
沈鹤冷了脸，道：“你吃，还是不吃？”
瞿青越发觉得这秦大小姐被人夺了舍，幸好这是在庙里，还是座颇有些名望的庙，应当能镇得住。大不了改日他好好拜拜菩萨，有了菩萨保佑，总归不能怕了。
不过大半天没吃饭，确实有些饿了。他见秦凌羽点头，才双手接了饼，慢慢咀嚼起来。一边吃一边偷瞄沈鹤，心说还是明日就去拜菩萨吧。
给瞿青送完吃食后，秦凌羽回到房中，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要往后山去。
虽说禅房后也有可以沐浴之处，但人多口杂。她这面上还有易容后的假疤痕，倘若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
梳篦搁在案上，她随手将其丢入木盆中。手指移至一个细颈白瓷瓶时，略顿了一刻。
这是沈鹤给她的伤药，涂上后觉得舒服了不少。但她就是皮外伤，再涂个两三日，就该没事了。
旋开瓶塞时，她又闻到了那股辛凉之味。
……
沈鹤正在灯下写信，只听得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当即搁了笔，从案下抽出一把短刃，半藏于袖中，屏气敛息行至门边。
待那人一迈进房，话还没说出口，寒光闪闪的薄刃就架在了要害处。
两人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张脸，陷入了沉默。
秦凌羽伸出两根指头，将刀推开，赔笑道：“大人好雅兴，大晚上还不忘在房中精进武功，我自愧不如。就是您这刀太快了，能否先收收？”
沈鹤自觉不妥：在寺中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收刀入鞘，便要关门谢客。不料对方仗着有点力气，把着门沿，他只好耐着性子，道：“习惯所致。你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秦凌羽看见案上铺着宣纸，砚台中洇着一汪油亮的墨，知对方又在通信，便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这瓶药闻着辛辣，里面可曾加了什么东西？”
沈鹤接过药瓶，闻了一下又交还给她，道：“这是北镇抚司新制的药，里面没有什么贵重药材，左不过是黄岑、黄柏、冰片等物。”
没有什么贵重药材，言下之意是让她安心用着。
“没什么事的话，秦小姐请回吧。”
“这几味药材中，可有辛凉的？”
“冰片一味，可以清热止痛，符合你说的特征。”沈鹤坐回案边，提笔继续书信，“出去记得把门关上。”
……
去后山的路上，秦凌羽还在思忖个中疑点。
冰片是朝廷按份例拨下的，北镇抚司用得起，寺庙未必。但这些伤药成分相差不大，就算用不起冰片，也可以找到平价替代之物。
能接触到伤药的，除了制药的僧人，就是救火负伤的僧人。排除后者，所剩之人就寥寥无几了。再找出符合瘦高描述的，这事就成了。
她向上端了端木盆，拾级而上。
这是条幽僻的小路，石板铺就，通往一处温泉。但夜里路黑，须得点灯而行，故而去的人少些。
还未到跟前，就能听见潺潺水声。
据空闻说，这温泉水对人体大有裨益。解除疲劳，正是此刻她需要的。
又走过一丛树，才看到那池水。池水因为温度高，腾着一层白色的雾气，雾中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秦凌羽放下盆，动手去解衣服。方脱了外袍挂在树上，再要去解里衣时，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好在四下无人，整个池子都是她的，索性穿着里衣，沉了下去。
泉水好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地将她揽住，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
梧城若不是有人作恶，当真是个福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它山水都占。盐田盐井，温泉热汤，这要是在现代，绝对是个热门旅游城市。
轻松了身体，昏沉的头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贼人身上有中药味，但事发突然，那时伤药理应还未配好才对。
所以他一定是布下机关放火的人，末了还去配药，真是惺惺作态。
可那掌管库房钥匙、领人去配药的，不正是明净的师兄——监正清远吗？
这对师兄弟看起来关系不错，不至于一方要陷害另一方吧？
【宿主，您有没有泡出点灵感来？】
【灵感倒称不上，只是对这凶嫌有了点头绪，可惜没有实据。】
【宿主怀疑谁呢？】
【我怀疑的人，是……】
小径那头，传来脚步声。
她双手在池沿上一撑，忙吹熄了灯，将灯盏和木盆推入山石后，取下外袍披上，缩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里。
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将身子蜷得更小了，
一颗光头出现在月下，薄薄一层发茬泛着青——是个僧人。
还是个瘦高的僧人，那袭僧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咦？宿主，这不是清远师父吗？】
定睛一看，还真是她心目中的头号嫌疑人。
【下边的浴堂跟下饺子一般，或许和我一样，他也想来此处避个清净。罢了罢了，今天虽然只在汤里蘸了一下，总比一点没洗要好。】
清远开始褪外袍。
秦凌羽悄悄勾过木盆，抱着东西，转过身子。
她可没兴趣看别人洗澡。
这一身湿漉漉的，山上野林子里的风吹过，还有点冷飕飕的。
得快点下山，不然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宿主，你看那是什么痕迹？】
【系统，你这是什么癖好？虽然我现在披着男人的皮，但看了可是要长针眼的，我可不看！】
【他两胛处有红痕，看着倒像是勒痕。】
她住了脚步。
傍晚，沈鹤说过什么来着？
她记得他好像说，贼人是借助绳索之力，完成了这场看似完美的犯罪。
那大梁上有绳索磨损的痕迹，且贼人是吊下去取珠的。一个健康成年男子的体重，就算再瘦削，也有一百余斤。绳索下降或上升的过程中，难免会磨到皮肉，留下痕迹。
对不住了清远师父！
秦凌羽捂着脸回过头，一点点将指缝张开。
清远背对着她。他的肩上，竟然真的有两道深深的勒痕。
***
“施主是说，清远可能是盗走宝珠之人？”
“我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五六成还是有的。一来，清远师父是寺中武僧，武功不在话下；二来，他参与配制伤药，身上有药味；三来，我刚才在后山汤泉，亲眼瞧见……”
明净不慌不忙地给她倒茶，并未深究这席话，看起来既不惊讶，亦不愤怒。
二人面前还摆着明净与清远下的那副棋。因没有分出胜负，是个残局。
“施主来得正好，贫僧这里还有一局棋未下完，不若施主陪我下完它？”
秦凌羽没学过棋，不甚了解，也不明白明净这是在唱哪一出。奈何自己还有求于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不出所料地输了。
“是住持赢了。”她大方承认道：“在下棋艺属实不精，住持切莫见笑。”
明净却道：“并非施主棋艺不精，而是你们心有他念。”
他指了指她所走的几步棋，道：“这几步，施主下得很好，虽不通棋艺，仍险些断了贫僧的退路。”
“但这几步，走得不佳。若一个人心无旁骛，一时只专注于一件事，断不会有如此波动。施主心中所想，恐怕不只监正之事。”
秦凌羽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被他看穿了心思，竟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拢了拢外袍。
她确有一事相求，还是件生死攸关的事——事关秦府上上下下的性命，亦事关东南百姓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