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动的树梢在夜中像是鬼影,我站在院儿中央,西厢房时而传来的哭喊将枝头鸟惊得乱飞。

    我看到一个男孩儿孤寂地蹲在池塘边,与西院儿的光景显得格格不入,心下好奇,便朝那处飘去。

    “你是谁?”男孩儿在我走近他时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盯着我所处的方向。

    我心下一惊,忙回头看向四周。可寂寥的,风声将哭喊吞没,这儿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与他。

    “我是鬼。”

    “你打哪边来?”

    我想了想自己来时的方向,回:“西边儿。”

    一日前,我从寺庙中的一个棺材中醒来。而与我一同躺在这东西里的还有一个女人。

    她很是漂亮,漆黑长发被盘在头顶,插有繁重的饰品。

    我想摸摸她那高挺的鼻梁,可手却径直穿过了女人的脸颊。我再次向四周探去,结果却是一样的——我不能触摸到任何东西。

    我虽不知道自己是哪家人,家住何方,芳龄几许。

    但我心中已然明白,我应是死了的。

    寺庙房梁上挂着的铃铛被风吹的晃动。扫地僧端了一盘水果和一个馒头放在女人的棺材前当做祭品,嘴中还念道“阿弥陀佛”。

    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见他没什么反应,失望的长叹一口气。随后与女人和这座寺庙做了告别。

    就这样,我开始漫无目地飘荡。

    没有指路人,也没有方向。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路途可远?”

    “一路飘来的,不远,但现在我离不开这儿。”我一一作答。

    起初,我在路途上只是遇到一两个如我一般的游魂,可随着天色逐渐暗下来,街边也没了光亮,鬼魂却像是成群结队似的越来越多。

    他们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将碎裂的头颅抱在怀里。这些鬼魂大声的议论着,我在角落将声音尽收耳底。

    “你什么时候死的?”抱着头颅的男人问。

    “死的有三年了,在战场上。”断了胳膊的青年答。

    “我也是在战场上!也死三年了!”说到这,断头青年开始激动起来,像是许久没见的故友,“唉,要说我死得真憋屈,被敌军取了首级!”

    他将头颅安回脖子上,脖间立刻生出几条黑线把头和颈连在一起。

    断臂男在死后没找到胳膊,整个袖口空空荡荡:“你哪个军营的?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你啊。”

    “我是铁骑军,咱敌人,我还是被你们那啥安阳王给砍死的呢。”

    我不想继续听下去,便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时有凉风穿透我的身体拂向后面的墙壁。

    “你来找谁?”男孩儿把石头扔进池塘,池水惊起一片涟漪。

    “不知道。”我的脑子中一片空白,转头却又看到西厢房亮起的灯光:“那儿为什么这么热闹?”

    他朝我所指的方向瞧了一眼:“不是热闹,是安阳王得病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死。”

    “这院儿里住的是安阳王?”我想起取断头青年首级的安阳王,对未知的东西增添上了一丝好奇,“我去瞧瞧。”

    约莫是到了亥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钟声。

    我寻着灯光飘到西院,可出乎意料的,在我踏入院子的瞬间,周遭升起了一层白雾,像是布了结界。

    我伸手摸索,身体却仿佛进入到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看不清也摸不着周边的一切,我只得退出到院外头。

    池塘边小孩手中的石头已经转变成了泥巴,脚下还堆着几个用泥土捏出来的罐子。

    细小的雨水逐渐从云层中滴入地面,本来平静的水面在接触到雨滴的瞬间,泛起层层涟漪,但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小孩儿没抬头:“你不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在岸边蹲了下来。

    “进不去,我一踏入,周围就出来白烟。”

    他撇了我一眼:“没事,你或许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我:“?”

    我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这小屁孩儿所指的“见到”,就是指见到安阳王的鬼魂,心中顿时哭笑不得。

    过了半晌,他突然问我:“你怎么死的。”

    “不知道。”

    “我是病死的,一醒来就在池塘边,但我不记得我是谁。”

    我虽从寺院到候府的一段路上遇到了很多死相奇特的鬼魂,可我现在却不能如他们一样随意飘荡——就在进入候府的几柱香之后,我发现自己被团在了候府之中。院儿外边就像是有什么机关,在我靠近的刹那间升起和西院儿一样的白雾。

    但值得一提的是,池塘边的小男孩儿似乎也被困在了这座府邸中,并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为什么只有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呢?我自心底发出疑问。

    难道是我生前做的坏事太多?还是别的些什么。

    这大概就是死不瞑目了,我暗自想。

    风逐渐大了起来,一截树杈被吹落到屋顶,撞击屋顶而发出巨响。西院的哭声将我飘出天外的思绪拉回。

    雨仍未停,我心有了一股执念。我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想知道自己是否漂亮。于是我便来到池塘中,让小孩儿的脸直直的面对着我。

    “我长什么样?好看吗?”

    小孩点点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两条眉毛和一张嘴。四肢健全,脸上没血。”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以及脖子,心下松了一口气。幸好头还在,也没缺胳膊少腿,衣服也还是干净的。

    我仰头对着天空哈了一口气,没有白雾。但水从我的身体中穿过滴落在砖瓦的缝隙中。

    在鸡鸣时分,我再次来到了西厢房的房门口。

    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明知进不去,却还要再次来这儿。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我踏入院门的那刻,并没有升起如上次那般的白雾。

    我奇怪的绕着整座厢房转了一圈,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这儿时不时有佣人路过,或是提着木盒的人在门口不断徘徊,没过一会儿就离去了。

    最终选择我将手慢慢伸入墙内,随后整个身体进入到那间房中。

    屋内没有点灯,风与雨混合着胡乱刮过王府。我在黑暗中依稀瞧见了一个四方形的大物,兴许是棺材。

    但令我奇怪的是,这棺材盖居然没封上。

    “你好,你在吗?”我冲屋子喊,试图找出死者的鬼魂。

    但没有鬼回答我,或许他的魂不在这儿。

    在我思考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谈话声:“大师,这边请。”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的人就来到了这间房中。他身后跟着个穿着破烂的道士,那人手中拿着一个碗,活像要饭的。

    “侯爷死多长时间了?”道士将碗放在棺材边,为屋子亮了灯。

    “一个时辰。”

    “要杀谁。”

    “方有药。”

    我被这通对话惊的呆愣。连忙趴在棺材旁竖起耳朵继续听。

    公鸡不知在什么地方又叫了两声,道士在碗里撒上早就被好的香灰,将它倒扣在地上。

    我生怕自己发出声音,紧紧捂住嘴——虽然他们可能听不到。

    “上次是无四道长在她死后一个时辰里做的法。并且在西院儿里贴了符纸,什么鬼魂都进不来。”穿锦缎的人说,“务必要让她魂飞魄散。”

    我被他这话逗得笑出声。什么鬼都进不来那我算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这老爷岂不是请了个假道士。

    可他们听不到我的嘲弄。道士点点头,嘴中开始念起似是佛经的语言。

    我撇了一眼棺材,里面躺着一个算的上俊俏的青年。约莫有个二十来岁,深蓝色衣袍几乎将木头构造的空间完全填满。

    “没找到尸体?”他点了三根香,放在青年的胸口处。

    “没。只能用王爷的。”

    道士“啧”了一声:“那倒是麻烦。”

    两人停止了对话,一阵风铃声传入我的耳朵,寻着声音望去,才发现,身上有似被摔碎的裂痕。

    道士从身上取下一个铃铛,与风铃绑在一处。没多久,铃铛便随风铃一同晃动起来。

    他皱着眉头,脸间的皱纹像是深沟。

    “回魂了。这屋里头有鬼。”

    我忙躲在更远处。心想:莫非是请到真道士了?

    但下一秒我松了一口气,只听见那破烂道士对着棺材大声喊:“王爷!”

    这样子真似见到了亲爹。

    我没忍住又笑出了声,忙捂着肚子飘出房外,生怕晚一步他就要察觉出我的笑声。

    “你怎么又出来了?”小孩儿手边的泥已经大概有了个形状。

    我对他说了那道士的事,他也笑对合不拢嘴。

    “现在这世道也没多少真道士了,都是出来招摇撞骗、混口饭吃的。”

    我点了点头,坐下同他一起捏泥巴。可奇怪的是,我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它。

    “为什么我碰不了?”

    “这是后入烧给我的。”他答。

    谁会给死人烧泥巴?我心中不免嗤笑。转念一想,他本就是小孩,万一家里人知他喜欢玩泥巴,特意烧来的呢?

    “我想知道我芳龄几何、家住哪处、家中有几位表兄堂妹,姊弟们可有官职……我想死的瞑目。我……该怎么做?”到现在也没人给我烧东西,心中不乏失落。

    我不指望一个出生不到十年就死掉的孩童能给我什么准确的答案,可心中却仍存有一丝希望——他死的比我早,或许懂的比我多。

    小孩儿在水中清洗了一遍手,指向大门。

    “不知道。或许你该放下一切,往北去。”

    我朝大门处眺望,慢慢飘向那边。

    逐渐的,我穿过了红墙,没有泛起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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