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口中得知,我生前是一名官家女,家中还算富裕,常去日上观祈福。

    一日上山,正巧遇到了被紫袍鬼骗过的人前来砸观,于是顺手帮日上观赔了银子,这事儿也算过去了。

    “那我家人是明官还是贪官,家中有几个姊妹。”我问他。

    “我不常在观,就见过你一次。你的那些事儿还是师兄弟们告诉我的。”黄袍鬼说。

    多次询问无果后,黄袍鬼与我告别走出了房间。茶楼中已不见紫袍假道士的踪影,他估计是要去找假道士。

    “方有药!过来,去把那间屋子扫了。”陈楼一手拨算盘,一手扔来扫帚。

    我想着她不计报酬地收留我,我以后铁定得为茶楼做什么贡献,于是接过扫帚,去了刚打斗过的二楼。

    桌上还放着几盏未喝完的茶,墙上的饰品因为争斗而落到地上。

    我拾起碎掉的茶盏,在放下时瞥见杯中的倒影。

    里面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和我在寺庙棺材中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这是……我?

    我不是鬼吗?为什么茶水能映出我的倒影?

    我不信邪,将杯里的茶泼在地上,重新沏了一杯。可结果却还是那样。

    难不成我真是个活死人?

    在我发愣之际,陈楼闯进了屋子。

    “老板……这茶水……”我指着杯子,但未等我说完,她就拉着我出了房间。

    “快别管杯子,小桂出事儿了。”

    “小桂……是谁?”

    她走到楼梯上,一步两台阶:“之前给我送饭的小鬼。”

    那小鬼之前不还好好的?

    想到他面黄肌瘦的脸颊,我飘得比陈楼还快,一步三台阶地抵达了楼下。

    此时的茶楼关了门,人都已经离去,只有少数小鬼围在桌旁。

    小桂僵硬地躺在地上,整个鬼变得透明。他还睁着眼,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却发不了声。

    “他这是……怎么了?”

    陈楼扒开人群,跪在地上将手中的符纸塞进小桂的口中。

    “被无四给下咒了,要是不解开,你也会变成这样。”她说着,把剩余的符纸扔给我,“黄袍鬼走之前给我的,你放在嘴里,别咽,你和小桂身上的咒是一种,估计也快发作了。”

    我瞧着小桂的惨状,立刻将符纸塞口中。

    那符纸的味道难以形容,一股香灰味儿。就像是一块抹布堵在嗓子里,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一张嘴,香灰味儿就呛得直咳嗽。

    “这……要、要含多长时候……”我含糊不清地问。

    “最起码一个时辰。”陈楼一边扶起小桂,一边回答。

    之前黄袍鬼来茶楼时,陈楼就和他说过无四给小桂下咒这件事。

    他当时大手一挥,把一沓符纸拍在了桌上:“我虽然不会破解,但这符纸放嘴里后能削弱发病时的痛感。”

    小桂在中咒后一共发病了六次,前四次他都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硬生生熬过来的。陈楼见他出来后一副虚弱摸样,整个身体接近透明,几乎快要与身后的东西融为一体时,心疼得说不出话。

    这咒每隔两年就会发作一次,可小桂早在两个月前就发作过了,这次是为什么?

    “这是个什么咒?我只听说它能让鬼忘记活着时的事儿。”我跟着她来到一间没有人的房间。她因为背着小桂而没有回答我。

    窗外的橡树枝跟着风轻微摇晃。良久之后,陈楼扭头看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方有药,你真该死啊。”

    我心中冒出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这祖宗了?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现在自然没得罪我,但你生前那般对我们,我就是怨你了又如何?”

    这么说着,泪珠便从眼眶中流出。但因为是鬼,所以眼泪在落下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记得生前的事儿,陈楼也不愿意告诉我,我总不可能去舔着人家让她说。所以这气儿只能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勿伤心了,你我现在都是鬼,再谈那些又有何用?”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拍她的肩膀。

    “有什么用?方有药,小桂在十三的时候就入土了,不都是因为你!我们待你不好吗?你却下毒害死了小桂。”陈楼哭得愈发伤心,狠劲挥开我的手,“可我又不忍心让你偿命。都怪你伪装的那番乖巧善良,竟是将我也骗了过去!”

    经过陈楼的一通臭骂,我大概已经缕清了我的身世。

    我是陈楼收养的孩子,她们待我都不薄。可我却在小桂十三岁那年毒死了他。而黄袍鬼说我是管家女,很有可能我是那名官臣走散的女儿,在十几年后不知用什么法子又寻回了我。

    “我害得小桂中咒?这怎么说?”

    橡树枝的影儿投在屋内的地板上。陈楼擦掉脸上的泪,但躺在床上的小桂此时魂体几乎快消失不见。

    “黄袍鬼说无四可以通过身边的人给你下咒。得亏我的尸身在乱坟岗,要不然连带着我也被你给祸害了。”

    “你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假道士。早十二年前你还没死的时候他就在给你下咒了。”

    听着这话,我垂下眼帘。

    在不知不觉间,我竟已祸害了这么多人。

    “中了咒后鬼会怎样?”我问她。

    “忘记一切,并且发作时灵魂会被撕开,然后重新拼接,最后再撕开,再拼接。时间长了你的魂就真的碎了。你看小桂,他都不记得是你把他毒死的。”陈楼替小桂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楼外逐渐刮起大风,被狂风吹着的橡树枝无规律地拍打着窗子。不久后,又一场雨落在了晏城。

    “我叫你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骂你。”陈楼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她的黑发微乱,辫子垂在右侧。

    无四来了。陈楼凑近我冲我做了这么个口型。

    我心下一惊,忙朝窗子外头看去。此时街上已泛起白雾,只有一个身着蓝色锦衣的青年朝茶楼靠近。

    他手执盲杖,长发束起,脸虽隐在露中,可我却依然能瞧出青年像端正,活像一个富家少爷。

    他?我抓住陈楼的手,不可置信地在她手心写道。

    这人看着英俊,完全与下咒的恶人形象沾不上边啊。

    陈楼也在我手心写:是,别出声,他在听我们讲话。

    此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陈楼骂我是得知无四来了。

    “方有药,你真该死啊!”她又尖声怒骂。

    这间房里有两扇窗子,一面朝北,一面朝南。她把我推到北窗边儿上,示意我跳下去。

    临行前陈楼在我手塞了一个锦囊。我透过南窗瞧见无四已站在了茶楼门前,盲杖不停敲打而发出的声响在雾里格外清晰。

    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感应到我的位置从而追上来,只是紧握着锦囊,疯了似的往前跑。

    无四是个修炼邪的压士,但每次做法下咒都是借用道土的名义,也算是个假道土。

    “你怎的又回来了?”我飘着飘着,竟是顺着岔路又返回了王府。

    池塘边那小孩还在玩泥巴,见我不过一天时候又回到了这儿,不禁出声发问。

    “唉,倒霉透了。”我席地而坐,“遇上给我下咒的假道上了!光顾着逃命,谁承想走了岔路,又转了回来,这一天的路都白走了!”

    我嘴里还含看符纸,也不敢吐。

    “你这嘴里含的是……符纸?你别是饿得找不着南北,把随手捡起来的符纸给吃了!”

    他看到我嘴里的半截黄忍不住惊呼。

    符纸这东西通常都是用来杀鬼的,也难怪他这么惊奇。

    “我不是被下咒了么,这是防止发作的。哦对了,我知我名了。我叫方有药。你名为何?”我问他。

    “姓秦,单字听。”

    他拾起一支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写了个“听”字。

    那字称不上多好,只勉强能看出个形。

    院儿里种了棵梅树。我坐在地上剥开陈楼的锦囊。里面有五张纸,一沓黄符,以及冥币。

    “这又是何?”秦听凑上前,看见了我手中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想了想,道:“救命恩人的东西。”

    虽说陈楼恨我,可却一次又一次助我逃命,怎么不算是“救命恩人”呢?

    五张纸中有一张是从书上撕下来的,其余四张均是手稿。

    残页上写:

    “方氏女,名薇。宏观七年于庙观所丢,龄八。隔天被陈氏捡之,养之,取名有药。”

    “宏观十八年,米中下毒。陈氏之弟陈桂,逝。宏观二十三年,龄十六,方家人寻之,更名薇。”

    “宏观二十四年,晏城饥荒。陈家人,逝。暂无找到生还。”

    里面说的和我猜的几乎大差不差。书泛着黄,可能是陈楼生前就撕下了的。

    我又翻了翻陈楼写的手稿:

    “见信如晤。出了街,去日上观,找黄袍鬼的师父,他兴许能帮你。不必担心被无四发现,那黄纸能隔绝你的气息。”

    “现离魂咒两天一发作,发作时吃两张符纸。”

    “也不必忧我,我与小桂不会出事。你可放心。”

    “你名方有药,宏观七年被我所检,我只知你前十六年,若想知后余生,找藤听寂、崔三桂,方饮。”

    “余了没什么可交代的,我知小桂的死有隐情,可他不记得了。若你记起,定要说,恨了快一辈子,也该洗洗污了。”

    “只问,今昔……是何哉?”

    这信上的字端正,落款处写着陈楼,时间是宏观二十四年。

    “今息何年?”我问秦听。

    “康颂三年十二月八。离上面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答。

    这封信竟是隔了十几年的,那时我还未死,陈楼有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你这后救命恩人会些占卜。”秦听看完信后又坐问池唐边。他看着天空,倾刻后又去看湖中鱼群。

    “这些鱼有何好看的?”

    “自然没什么好看,可我又不像你能到处跑。在这院里无非也就看看云,赏赏鱼,然后再捏些泥巴,日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他抓了一枝梅,一半浸入水。鱼群瞧着鲜红颜色,都慢慢游上来。秦听一挥梅枝,鱼群被吓得四散而去。

    我看到秦听盯着院门不动,问,“你在看什么?”

    “瞧人间。”

    我没听明白。他却是一脸平静地说:“有人来了。”

    话落不久,一个姑娘便穿过大门,朝池塘飘来。

    她一身绿衫,头上叉着繁重的花簪,发尾系了红线衬得面容端庄灵动。

    我收了信藏在袖口中。

    只是那姑娘一瞧见我,连姿态也不顾了,径直朝我奔来。

    “阿姐,你可让我好找,我在街上碰见你,传了劲喊你。你却像听不见似的一直往前飘。”她说着,泪水顺着脸规流下而后消失不见。

    “你是?”我看着她陌生的面容,问。

    ”我是阿株啊,阿姐,我是方株。”她将脸埋进我的胸口,头上的簪子戳住了我的脸。

    听见她说自己是我妹妹,并且也姓方后,我猜测她估计是我在方家的姊妹。

    “你可知父母姓名?”

    “我不知,我只知你是我阿姐。”方株又抱住我的胳膊,整个身体也瘫坐在地上。

    我看向秦听,“她怎么只记得我。”

    秦听在我们谈话间将谢了花的梅枝绑上一根绳,此时正将线探入水中钓鱼。

    他也不转头:“两种可能,她和你一样被下咒了,要么就是她死了太长时间,把所有东西都给忘了。”

    简陋鱼钓在入水不久后竟真的有鱼咬钓,那些鱼都是灵魂体,秦听在钓上后就又放回了水中。

    “我要去日上观,你别跟着我。”方株抱得太紧,一时间我居然没挣开。

    “阿姐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听及此话,我叹了一口气。这丫头一时半会儿也丢不掉,她见到亲人自然是喜悦的,带着她未必会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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